时间:2024-05-21
阅 读
我不知道韦德纳有没有女朋友?看来,好像是没有。那么,他真的是还没有爱过就死了;这不是花还未开,就已萎谢在早春的枝头吗?只要想到这里,我就替他痛。也许是这样,他母亲的心伤,一生在淌血,无从愈合……
A
雪花飞舞,我和哥哥站在哈佛大学韦德纳图书馆的崇阶之下。仰望铁铸雕花的大门,敬畏之心陡然而生。望着图书馆的屋顶平台,想起自己毕业时爬到平台上登临一瞰哈佛园的情景。这次不能像从前一样,拿着图书证直入,而要到校友办公室去申请临时卡。走进浅杏色大理石的前厅,迎面是一块纪念牌,上面写着:
哈瑞·艾肯斯·韦德纳
这间大学的
毕业生
生于1885年1月3日
卒于1912年4月15日海中
肇因于沉没
之轮
泰坦尼克
与之相对的另一块牌子则说明了母亲为纪念爱儿而建此楼的缘由。原来,这栋宏伟的希腊式建筑,不仅是一个图书馆,更是一个纪念室。
B
纪念室明窗净几,不染纤尘,玻璃柜里的图书泛着古旧的色泽,带出年代的分量,因而典重矜贵,却又几近荒寒。唯一温暖的焦点是一圈晕黄的灯光,以及灯下工作的秀丽女孩。
图书室的墙上有一块牌子。记录了韦德纳的遗言。他把自己的财产全部留给母亲,而他的藏书,只要母亲觉得合适的时候,就全部捐给哈佛大学,名曰:哈瑞·艾肯斯·韦德纳藏书。而父亲呢,是他的遗嘱执行人。
这一屋子所摆的全是他的私人收藏——他是一位藏书家,这是他身后的书房。难怪母亲盖了图书馆来纪念他。但身为执行人的父亲,怎么没有名字呢?
我问那位正专心工作的女孩。
“因为船上女人与小孩先行的规矩,所以韦德纳太太与女仆坐上了救生艇,而留在船上的父亲则与子俱亡了。”
20多岁的人怎么会想到写遗嘱的?难道是因为这些书吗?他收藏的,又都是些什么书呢?我很想跟同来的哥哥说一说,但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
C
灯下的女孩抬起了头,用眼睛问我。
“你不要笑啊!我知道我的问题很笨,但我就是想问,不知道韦德纳当时有没有女朋友?”
女孩的眼睛笑成两弯新月:“我不觉得你这问题笨,而且我也很好奇。我所看过的资料,都没有提到他有没有女朋友。不知他在船上有没有遇见一个?多希望他遇到一个,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如果还没有经历过爱情,就死了,怎么能算在世上曾经活过呢?”
女孩轻轻拿出一本小册子交给我,题目是:《书缘:韦德纳与罗森巴克》。
“你回去看看,也许可以认识韦德纳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泛览橱柜里一排排静静摆放着的书籍,才知道韦德纳所谓收藏,都是珍本书,不是普通的卷册。比如全套四卷对开本的《莎士比亚》,初版英译本《堂吉诃德》;狄更斯、萨克雷的手稿,近乎全套的初版勃朗宁与史蒂文森作品。另外一个木架子上,陈列着古腾堡原版拉丁文圣经。短短的一生,他如何寻访,又如何搜罗了这许多珍本书呢?
D
韦德纳家族是在哈瑞的祖父彼得手上发迹的。韦德纳全家都有收藏癖:祖父藏画。母亲藏银器与瓷器,而韦德纳则藏书。
1904年,韦德纳进入哈佛,主修历史。大学三年级时,他开始藏书。初期,只能拿零用钱买些不太贵的书,所有比较贵重的珍本,都是他母亲的。我在图书室里看到的《莎士比亚》,购买的当时只有3本,尚缺第一卷。但这3本书花了他母亲8700美元,而那是1906年的币值。
1907年3月,伦敦苏士比拍卖一批珍本书,《莎士比亚》对开本的第一卷也在其中。韦德纳的母亲派遣费城书商罗森巴克,专程到伦敦去竞价,结果以3600英镑买回来。这是对开本第一卷所曾投得的最高价码。
哈佛毕业以后,韦德纳加入了家族企业。有了固定的薪水,他开始比较有系统地藏书。他的书籍总数达到1500册。
是不是有了所恋之物,即如有了所恋之人,为此而意乱情迷,而心神不属;既患其得,又患其失;以致终日惶惶呢?
1909年10月6日,24岁的韦德纳签下了遗嘱。
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警惕心情?还是对无常人世的寻常感慨?是春风拂面之时,就有了秋日萧瑟的伤悲?还是揽镜自照之际,却见到镜里已改的朱颜?这些问题,如今都是不可解的了。可以知道的只是他对藏书的珍视、对母亲的信任,以及对哈佛的眷眷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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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0年,韦德纳因罗森巴克之助,为他的藏书编写了目录。这个目录反映出他藏书的方向,从搜集初版书,到初版的初本。是原装的样式,有献辞的、有插图的;或者至少有题识、有赠词;最好还附上出版合约,或与出版商的往来信函等等。
好像当时富贵人家、豆蔻初绽的少女,借初次舞会而进入社交场合。韦德纳以一本装帧精美的珍本书目录,得到藏书家与目录学者的认可。但他实在太年轻了,以至于哈佛图书馆收到他的目录时,竟以为是他父亲的藏书。
韦德纳很爱哈佛,尤其关心图书馆。那时旧馆所在的高尔馆,已经挤迫不堪,而学校找人捐赠,也已找了好几年。哈佛原来寄望于石油大王洛克菲勒,或者钢铁大王卡内基可以慷慨相助,但他们都婉拒了。
1912年春天,韦德纳与朋友提起为哈佛图书馆筹款之事,可是还没有想出具体的方案。3月13日,他与父母亲乘坐毛里塔尼亚号航行至欧洲。他交代罗森巴克在伦敦4月15日开始的霍氏珍本书大拍卖上替他出价,因为他自己要赶到南安普敦去搭船。不沉的泰坦尼克号的处女航,如何可以错过!
4月24日的《波士顿先锋报》,刊出了韦德纳母亲的亲身经历:“船撞上冰山时,我跟我先生已经休息了……我们没有想到可能发生的事,也没有离开船舱。我们在屋里至少待了一个钟头,才觉得害怕起来。我先生走到儿子哈瑞的房间,把他带到我们屋里。过了一会儿,哈瑞上甲板去,接着又冲回来。叫我们一定要到甲板上去。他们二人上了甲板,帮船员处理三等舱乘客所引起的麻烦。这是我最后看到丈夫和儿子的情景。我上了甲板,与女仆一起给送上了救生艇。小艇拉离泰坦尼克号时,我看见一个船员对着自己的头开了一枪,几分钟以后,史密斯船长从驾驶台上跳进了海里。”
F
悲痛莫名的韦德纳的母亲,决心充实哈瑞的藏书。
7月初,韦德纳的母亲花了12万美元,依照韦德纳生前的兴趣,收藏了很多书,并请罗森巴克替韦德纳的全部藏书重新编目。
韦德纳的遗言,是将他的藏书悉数留给哈佛,只等哈佛有了适当的地方足以安置;可是哈佛没有解决图书馆的问题。最后,母亲决定:干脆捐一个崭新的图书馆,同时亦可以分别安置爱子的藏书。
大楼在1915年毕业典礼当天,举行了奉献仪式。擎向蓝天的韦德纳图书馆,对悲哀的母亲而言,是慰抚创伤与苦痛的祭坛;对哈佛的学子而言,是从继往开来的襟怀中,追求知识与智慧的圣殿。而对慕名而来、瞻仰泰坦尼克号沉没纪念碑的游客而言,请记住,图书馆纪念的这位人物,他的一生都付与了文学的欣赏与书籍的保存。
韦德纳留给母亲的个人财产,母亲将之成立了信托基金,专门用来支付纪念室中图书馆员的薪金,以及一般常费与维持费。至于图书馆本身,那时已是几百万美元,现在算起来,应是天文数字了。而韦德纳的母亲,与哈佛合约中最特别的一点是:学校不可以在图书馆四周的天井内加盖建筑物;图书馆的外观与纪念室也都不可以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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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如此,以后几十年间,学校一有需要,就在总图书馆附近,另盖新的图书馆,但并不是在天井内延伸旧馆。如今周围的卫星新馆都有4个了,而总馆依然以其君临天下之势,矗立于哈佛园中。
新馆表面上看来,都是独立的楼。实际上却是总馆的一部分。总馆与新楼之间,多以地道相通。地道非常复杂,所以地道中,以不同颜色的油漆画上线,只要沿着同样颜色的线一直走,就会走到要去的地方。
但是,我还是不知道韦德纳有没有女朋友?看来,好像是没有。那么,他真的是还没有爱过就死了;这不是花还未开,就已萎谢在早春的枝头吗?只要想到这里,我就替他痛。也许是这样,他母亲的心伤,一生在淌血,无从愈合。
出了图书馆,正好看见哥哥从漫天细雪中走来接我。冬天的校园。冷得清爽,又美得玲瓏。哥哥牵起我的手,一同踏向粉妆玉琢的琉璃世界。冰凉的呼吸里,哥手上的温暖逐渐传来。
(摘自《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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