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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鹅回家记

时间:2024-05-21

刘克襄

“这里就是看黄眼企鹅的海岸吗?”我疑惑地问道。

那时天色已近黄昏,我们走上一处海岸的山头,眼前漫天的绝对荒凉,让我们全部傻住了。

更教人难以置信的,下面紧靠着海岸的山谷,仿佛是一处军事要塞。一条条瘦长且紧贴着地面的壕沟,婉蜒如蛇,交错于黄褐的沙土间。每一条壕沟的中途和尽头,都坐落着一间低矮的木屋碉堡,伪装良好,并涂有暗绿的迷彩色泽。

我们的解说员头发稀疏,肚腹凸露,相貌还真有点像企鹅。据说,以前是研究企鹅的行为因而得到博士学位。他原名叫SxottClarke,译不出什么鸟味,姑且就称企鹅先生吧!然而,企鹅先生每次微笑时,都露出企鹅绝对不会有的龅牙。

十三年前,这位企鹅先生便和朋友来此观察企鹅,莫名其妙地爱上了这片草木和他的头一样稀疏的海岸。在这里研究六年,熟悉了黄眼企鹅的习性后,才小心地拓展为自然生态的观光事业。在此必须强调,整个经营和摸索过程,完全没有靠政府的任何资助。

每次观光客到来,都有一位自然解说员带领。

先前不久,就有一群紧张兮兮的日本观光客,四处顾盼后,鱼贯地走入。企鹅先生知道我们是远自台湾来的自然生态观察者,特别摇晃着大屁股出马。

“企鹅在哪里呢?”随行的朋友急切地问道。

他的眼睛可比贼鸥犀利多了,顺手便指向海滩的潮间带。我们急忙用望远镜瞧。三四只毛皮海豹,像被海浪冲上岸的废轮胎,慵懒地躺在那儿休息,似乎已经趴了一整天。不远处则有大群的海鸥,在海滩集聚,做出各种千奇百怪的姿势。虽然听不到聒噪的声音,但那儿绝对是热闹的市集。

再仔细搜寻。果然,这两群动物之间,有两三只黄眼企鹅,随波浪登陆。再扭着像汽油桶的屁股,走到沙滩上。眼看四下无敌人,就在沙滩上憩息,犹如一尊石膏像站着。

但是,这并不是一般企鹅登陆的通例。有些沙滩会有海豹来攻击,或者是大型的贼鸥出现。它们必须尽早离开。况且,黄眼企鹅要回家前还有一段长远的路要走。

它们必须摆着退化的双翅,独自走上沙滩旁的草坡,再蹒跚地穿过稀疏而灰褐的草地,或者是绿色迷离的广阔草原,方能抵达住家。

这时节,家里往往有另一位伴侣,甚至灰褐色的宝宝企鹅等待着。在这片宽广的草原,它们就像现今的纽西兰农民,各自拥有一个家庭生活。

我们跟着导游走下山去。小径上坐落着几间不到半人长身高的三角小木屋,屋后都有刺人的草丛,只有前门一处出口。那是企鹅先生特别为黄眼企鹅搭盖的小木房。对黄眼企鹅只要能守在小木屋前,多少能阻止猎食者的攻击,保护里面的小企鹅。

黄昏时,从这处海滩走回小木屋的草原区,少说有半公里之遥。

我不免好奇地问企鹅先生,“黄眼企鹅上陆,最远会走多长?”

他居然记录过一只走了两公里路!想想看,它们臃肿的身躯!我猜想,那一只应该比较苗条吧!

每天如此抢滩、赶路,其实风险甚大。多数种类的企鹅除了繁殖期,并不偏爱于每天登陆的。唯独黄眼企鹅是新好男女。它们是世界上唯一每天回家的企鹅。

我再问道:“登陆以后,还有什么敌人?”

企鹅先生随即念了一堆陆上的天敌名字,“黄鼠狼、野猫和野狗。”另外,以前牛群和羊群的践踏、啃草对企鹅的栖息都有相当影响。

天敌如此多,黄眼企鹅为何还要傻瓜似地冒险抢滩,跑到森林里去呢?

原来,早年的纽西兰森林并没有哺乳类栖息。野狗、野猫等都是后来才出现的。再加上森林比较阴凉而潮湿,黄眼企鹅自然选择了那里作为繁殖的地点。

它们在森林的住家可能是一根大树干的凹处,或者是岩洞。就像纽西兰的几维鸟(Kiwi)和其他许多特有种鸟类,因为没有地面的天敌,它们选择了森林栖息。有些鸟类甚至连飞行能力也相对地退化了。

但是三百年前,或者更早以前的有一天,当黄眼企鹅的祖先登陆,遇见了毛利人和带来的哺乳类时,它们就开始了难以挽回的厄运。

可怕的是,更悲惨的事才开始呢!紧接着,19世纪的欧洲人来了,农场取代了森林的存在。海岸的森林一夕间大量消失,黄眼企鹅登陆时,只能勉强以草原取代。可是,羊群和牛群的践踏,进而严重影响它们的栖息环境,再加上猫、狗和黄鼠狼的出现,黄眼企鹅根本无法抵抗这些动物的攻击。

过去,黄眼企鹅一度非常多,但是目前仅剩三干只不到。这处海滩山谷尚存着其中的十分之一。在森林消失,或往内陆缩小。它们已走不了那么远,只好窝在这酷热而稀疏的海岸栖息。

我们逐一走人隧道。这些隧道确实像战壕般深邃而窄小。黄眼企鹅看不到我们,我们却能在一些位置一目了然它们的活动。观赏的游客就是走在这些有如迷宫的壕沟里,前往各个据点观赏黄眼企鹅族群。从一处木屋碉堡的洞口窥视,我们看到一处人工的浅水滩边,栖息了三只已经回来休息的黄眼企鹅。静寂地竖立,或是趴躺着。

还有一只亚成鸟,正在换羽,它将有一个月无法走动进食。所幸这儿没有天敌了,它应该可以安心地换羽。换羽是相当艰辛而危险的过程。当家庭里有一只企鹅换羽时,另外一只就必须负起守卫的工作,直到同伴换羽完成。

最后,我们走到一处碉堡的尽头,在那儿等待。

等待什么呢?企鹅先生告诉我们,黄昏时,有几只企鹅会从这条路线回家。任何飞鸟返家都有固定的路线,走路的企鹅更是如此。

我们就在那儿静静地守望着,好像一群海防的士兵在监视着,生怕有人偷渡。一位有烟瘾的朋友忍耐不住,躲到角落抽烟,还请企鹅先生抽。纽西兰的烟一包都要上百元,他们光是抽掉的,就足可购买一张门票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台湾的小燕鸥、高跷鹤,甚至绿龟。就我个人所知,这些动物在台湾的沙岸和沼泽区都有固定的栖息场所,每年都会回到原地繁殖。

这些动物栖息的环境只要妥善保护,并且有过完整的调查,其实都可以像这里一样,挖出壕沟、搭盖简单的遮蔽物,作为一般自然教学和观光的地点。

譬如以绿龟来说吧,想想看,如果也有适当的壕沟或是观察木屋,在夏日满潮的深夜,让观察者躲在那儿守夜,纵使没有等到,都是相当有意义的海滨之夜。

不久,企鹅先生发现一只企鹅,正款款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一群五六人,好像守卫的士兵端着步枪似的,慌乱地架起相机、取出望远镜,争抢在洞口等候着。

这只黄眼企鹅就在沙丘的草丛里,忽上忽下,时而露脸,时而露尾。我们则屏息以待。

想到此生,或许是最后一次看到黄眼企鹅,更可能是最后一次遇见它们登陆时,我们的相机如机关枪般不断地发射,耳边喀擦声不断。黄眼企鹅远在百公尺之外,好几位都已拍完身上的底片。等它接近到二三十公尺处时,有人竞着急地在换装底片。更有人底片拍尽,只好用十二乘十五的哈棱镜头取代。这好像是步枪子弹用尽,只好取出手枪来对抗。没想到区区一只黄眼企鹅,教众家好汉乱成一团。

所幸,它时而停下脚步,探测风向和观看环境,看看周遭有无任何动静。躲在木屋里的我们尚能喘一口气,重新再整装完毕。

慢慢地,它终于接近了木屋。青绿的草丛露出了谈鲜的黄眼——晤,那是我见过最淡却最清楚的黄色了。接着,短短的翅膀,还有肥胖的屁股都展露出来。

当它最接近我们时,众人的底片果真都用尽了。潇洒地走过来,还稍微停顿下来,仿佛在告诉弹尽援绝的我们,现在拍我不是更适合吗?我们好像打了一场败战般地,颓丧地望着它继续赶路。

它继续穿过草原,穿过一年四季或黄色、或绿色或褐色的草原。下山、上山、复下山,回到浅滩附近企鹅小市镇的家园。

但它们再怎么走,都无法回到祖先的森林,像狮子在宣示领域般,发出毛利人熟悉的“吼一吼”(hoiho)。

(摘自《中国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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