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朱幼棣
鲁贫因离我们如此之近
沿着曲折的土路,进入秦巴山区黑沟的时候,天色陡然暗了下来——不是因为日落,而是山太高、沟太深。
虽然对于这里的贫困程度,我们有一些思想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赤贫现象所震惊——
25公里的土路走到了尽头,车不能再往前开了。我们弯腰走进一户人家,里面黑洞洞的,划了根火柴,靠着这微弱的光亮,进了里屋。锅里煮着些纽扣大的土豆和菜叶子。四口人的家,床上只有一条破被子,垫着稻草,一根木头便是枕头。村长说,男的打工去了,女人是个哑巴,还有两个孩子……在我们快要离开的时候,村长摸着一个10来岁女娃的头,问:“你妈呢?”女娃蹲下,对着床底下叫:“妈!妈!”一个衣衫槛楼的女人爬了出来。村长说:“方阳启的老婆虽然说不出话,但她心里明白,穷,怕见人啊!”然后,他对哑巴女人大声说:“北京国务院扶贫办的同志来看你们,党中央关心咱们贫困地区的老百姓。”
哑巴女人紧紧搂着孩子,接过200元钱,哭了。当地的乡干部说,他们是头一次见百元大票。接着,我们到了附近两户人家,赤贫的情况也十分相似。这个154户人家的山村,贫困户97户,特困户28户,1998年人均口粮105公斤,全部是红薯、土豆、豆子……我们的心沉甸甸的。
在贵阳市著名的风景区花溪,当地人送给我们一本画册,前言上写着:“五十年来,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共和国有三位党的总书记、三位国家主席、四位委员长、三位总理、七位元帅……留下了足迹。”可是,就在距这里市区高楼大厦几十公里的地方,我们看到了贫困农户破旧的草房,不能遮风蔽雨,家中极其简陋:一口锅,几只碗,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不仅仅在商洛地区和云贵高原的大山中,在大巴山、大凉山,在武陵山和西海固,我们都一再看到这样极端的贫困……
改革开放20年了,扶贫攻坚也已进行了7年,应该说我们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我国的绝对贫困人口从1978年的2.6亿下降到了现在的4200万。可是,4200万,这个数字仍大大超过加拿大、澳大利亚等一些大国的全国人口的总和。而且,我国贫困人口的标准很低,仅仅是解决温饱的最低标准:按1983年不变价测算,当时确定农民人均收人是206元;2000年,这个标准大约相当于700元,即每天2元钱,这还包括地里庄稼等折算成的货币。和国际上每天一美元的绝对贫困标准相比,我们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
2元钱,在都市里能买什么?一支雪糕?一瓶矿泉水?一张公共汽车票?或者一枝高档香烟?
我们离贫困还如此之近!
鲁贫困是一种“综台症”
经常听到有人指责贫困地区的干部群众“观念落后”、“思想不解放”等等,也曾经看到有专家撰文说政府主导型的反贫困容易产生弊端,应把反贫困的目标定位在贫困地区引进市场经济的轨道上来,打破自然经济,不仅讲究公平,更要讲究效率。
这些说法和想法不错,但与不少贫困地区的实际却有差距。其实,贫困是一种“综合症”,造成极端贫困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不能一概而论。
有思想上的原因,也有自然环境、生存环境因素。说到底,人的思想观念是受客观环境制约的。有些贫困村不通公路,不通电,连一个乡都形不成集市;深山中的一些“吊桩户”,卖一头猪,要抬着背着翻山越岭走几十里;去年吕梁山区大旱,一些村的饮用水要从几十里外拉来,一担水卖到几元钱……像这样贫困的地区,市场经济不是引进,也无法引进,而只能是培育。需要有最基本的条件:一是基础设施、基本生存生产条件得到改善;二是基本温饱要得到解决。食不裹腹,衣不蔽体,有何东西可以交换,又何来市场?
我们的社会存在着整体的嫌贫爱富。贫困地区的人民更需要理解。
贫困可以分为若干种类型:有政策性贫困,资源性贫困,生态环境性贫困,人口性贫困,还有传统习惯影响造成的贫困等等。经过十多年的努力,我国的贫困现象得到了大范围缓解,大面积的政策性贫困已经消除,像自然环境相对好一些的沂蒙山、大别山、井冈山、闽西北等集中连片的贫困山区已经整体越过了温饱线。现在,没有解决温饱的人口,大部分分布在自然环境恶劣的大山区、土石山区、干旱半干旱地区、高寒地区,其中有的根本没有生存发展的条件,需要退耕还林或移民搬迁。
我曾到过海拔3000多米的大凉山贫困村,在那里有很深的感受。气候寒冷,农作物很难生长,人爬几座山头就感到胸闷气短——一辈子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本身就需要有勇气和胆量,有甘愿受苦的精神。观念落后,脱贫的办法少,这是事实。可造成封闭落后的原因是什么?有历史的,也有现实的。
新近在湘西发现了一段“南方长城”。这段长城修建于明代,当年是为了防范“苗蛮”的。苗族的祖先原居住在中原,虽尤与黄帝大战失败后,部分部族不愿归降而南迁。一代一代,这个不甘驯服的古老民族逐渐被挤到了环境恶劣的山区,明代长城更把他们圈进了类似“保护地”的大山深沟。如果他们还生活在江淮河汉地区,肯定早已经整体脱贫……
要突破极端贫困状态下生活、生产各个环节恶性循环的锁链,最终解决贫困地区人民的温饱问题,必须根据不同的地区、不同的农户,选择不同的“切入点”。比如,在干旱的西北高原,首先解决水的问题;在山高坡陡、土层贫瘠的云贵高原喀斯特地貌区,应实施退耕还林和坡地整治,使贫困户有保水保土的基本农田;此外,还应辅之以劳务输出、农村适用技术推广、提高贫困地区教育水平,等等。就一户一户的贫困农户而言,只要在一个方面取得突破,就可以走上脱贫之路。
扶贫的路还很长
去年年初确定的1999年扶贫目标是解决1000万农村贫困人口的温饱问题,但由于灾情严重,农产品价格持续走低等原因,实际仅解决了800万左右,这就使今年扶贫攻坚的任务更加艰巨和繁重。在对贫困地区的调查中,我们一再认识到农村脱贫致富带头人极其重要。大凉山的吉克曲木就是一个典型例子。
去年深秋,我们曾去过吉克曲木家。这位年轻的村干部,当过兵,复员回乡后,带领村民们搬下高山。根据当地的风俗,高山上的村民只用石片做屋顶,认为瓦是泥土烧的,不能把泥土“盖”在头顶,吉克曲木改变了大家的观念,带领村民盖起了瓦房,后来又办起了养鸭场、酿酒厂等企业,使全村走上了致富路,他本人也当上了党的十五大代表。那天中午,我们就在他家吃饭,连日来因为触目皆是贫困而生出的郁闷一扫而光。
可是,就在我们离开四川不久,却传来了他的死讯——2000年1月28日晚,他在成都开完省人代会后,由成都至西昌,连夜由西昌返回大凉山的美姑县,车过昭觉,遭遇车匪路霸……接到报案后,当地公安人员迅速赶到现场,可歹徒已逃之夭夭,山上一片漆黑。直到次日凌晨,人们才在距出事地点700多米处发现了他的遗体。他被歹徒抛下了悬崖……
没有了吉克曲木的山村,几年后会不会返贫呢?
今年是“八七”扶贫攻坚计划的最后一年,但并非是扶贫工作的终结,而只是阶段性的胜利。随着脱贫标准的提高——不仅仅是解决温饱,还要为贫困地区的可持续发展创造条件,我国未来一定时间内仍将有相当数量的贫困人口。西部地区、少数民族地区、革命老区和自然条件恶劣的贫困地区,将是新世纪开发式扶贫的重点。缓解和消除贫困这一全人类的共同责任,在我国仍然任重而道远。
(黄文钜摘自《中国青年》2000年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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