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陈希我
我眼前的张莉
○陈希我
最初知道张莉,是在网络,2000年,那时候她叫“翩若”或“乐颜”。我不知道张莉是否愿意提起这个。几年前,一个已经登堂入室的作家对我说,某文章论述当年的网络文学,提及她,她很不客气地告诉那文章作者,以后别再提她是网络作家。我知道很多人忌讳网络作家这个说法,有被打入另册的嫌疑。十几年前,一些记者采访我,会问我是不是作协会员?是,则标为作家;不是,则是网络写手。现在网络写作者似乎也不屑于蹭“文学”这个“冷屁股”了。“热屁股”也不蹭了,据说每撮合他们跟评论家对话,都要闹得不欢而散。
但当时的网络写作,虽然也有李寻欢、邢育森这样的写作者,但更多的是借助网络平台的文学写作。那时候,网络上的文学还不是现在这样,文学和非文学还是分得很清楚的。但我和张莉虽然同以文学网站作为平台,却并不在一个网站。她在《尚书屋》等网站,我则在《橄榄树》等地方游荡。我是在传统媒体上发表受限,于是以网络为阵地。《橄榄树》上有相当多这样的写作者,如朱大可、虹影、张柠、张闳等。张莉他们比我后一个年代,心态和趣味不太一样,他们所受的教育完整,天性聪颖,悟性好,有灵性。他们中有几个和我在同一个城市,粲然、苏七七。但对那个“翩若”或“乐颜”,我只是读着她的文字,知道她不仅会写作,还是清华的研究生。
后来,我和粲然一起去了一次北京。那时苏七七已在北师大读博了。我们一起去找张莉,乘公交去清华。车刚到站,我就从芸芸人海中辨认出她来。其实只是猜,我连她照片都没见过,是她的书卷气给了我判断。但清华附近有书卷气的一大把,怎么偏就猜中了她?还有她身上的文学气,是写东西的。我们去吃了涮羊肉。三个女子叽叽喳喳,我没说什么话。大概一因年代不同,性别差异,插不上嘴;二因在饭局,我总觉得在饭局上无法谈问题,谈问题,就一杯茶,一杯咖啡,一盏酒,一支烟,简简单单相对,一切腾给了思维。
之后去了清华边上的盒子咖啡屋,我的话匣子才打开了。具体谈什么,现在忘了,大概因为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印象不深。肯定谈的是写作。都是写作的,见面不谈写作谈什么?对文学之外的话题,我没有兴趣。
那以后我们就在线上说话。2004年,我决定读博,好像有感应似的,竟然她也决定读博。她去的是北师大。我起初不想读博,当时周围不少人也对我去读博很是犹疑,大概是担心读死一个作家。但我只是从生计上考虑,并无做学问之心。我这么说,并无贬低做学问的意思。我记得当初决定读博,一个学者问起,我答:“无路可走,只能读博。”对方哼了一声:“无路可走才读博?真牛!”我知道无意中伤了对方。其实我对学问家也是很敬重的,当然前提是学问做得好。从这点上说,我还是有学问心的。于是我和张莉能够聊下去。她是有学问心的,我感佩她对学业态度严谨,基础扎实。
我写博士论文时,去北京查找文献,这使得我和张莉有机会再次见面。相约在万圣,那是个下午,我们坐在靠门的位置,一边喝咖啡,一边谈文学。我发现,她竟然对当代文学十分了解。她应该是搞现代文学的,她说要把研究方向转到当代文学。这对一个在学院的人,可不是明智的选择。学院对中国当代文学是不够重视的,现代文学比当代文学受重视,正在发生的当代写作最不受重视。大概是尚未经过“经典化”的缘故。这当然是学院价值系统的问题。但我以为,更深层的因素是研究者自身平庸。尚未被“经典化”,则需要研究者具有锐眼,去判断,去发现。这是根本性的挑战。我这人天生对挑战者感兴趣,所以对她的转身大感兴趣。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一只脚踩进学院,身子在学院外;她是身子在学院内,一只脚试图从学院突围。我们在出入学院处相遇了。
那个下午谈得甚欢。后来,已在北京工作的粲然喊我吃饭,我说,我要带上一个你的朋友。我们去坐公交,我记得我们坐在二层,摇摇晃晃的。她后来回忆说,我在车上跟她讲了很多在日本的痛苦经历。能把痛苦跟一个女性讲,显然我当时已把她当朋友了。
之后开始打电话。我很难跟人在电话中聊起来,三锄头两畚箕,事情说完就没话了。我不会闲聊。至于抒发感想,对一个脸都见不到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到?当然如果有共同的话题,就不一样了。让我们在电话里聊起来的共同话题就是文学。我的日常生活是不太文学的,几乎没人跟我谈文学,我也已经绝了跟人谈文学的傻冒念头。但不谈文学的日子如同在黑狱,暗无天日。张莉来电话,如同放风的铃声响起。每次都谈得很多,谈得很久。但那又不只是谈文学。后来我看毕飞宇写的一篇关于张莉的文章:我们是天生了一颗文学的心,本质上在意的是朋友、问题、交流,而不是文学,为了使自己的人生有一个合理的宽度、深度和光洁度。这也部分适合我。也因此吧,文学才不可或缺。
有一次,张莉告诉我她写毕飞宇的评论了。她果然着手研究当代正在写作的作家了。我看了她写的毕飞宇评论,还真写得不错。想想她的学院背景就理解了。学院有学院的好,底子厚,扎实,严谨。她发扬了学院的优势,扬弃了学院的劣势。她成功地转身了。
有一天,她说她要评论我。我吃惊不小。从评论毕飞宇到评论我,这跨度有点大。飞宇的小说我是很喜欢的,虽然我们写作风格有很大的差异,但这不妨碍我欣赏他。我每每向我的同事和学生推荐飞宇的小说,常会得到认可,但我的小说应该不会被学院认可。当然张莉不只是学院的。
张莉把目光转向当代文学,首先关注的作家是毕飞宇,我可能是第二个。我和她常聊起飞宇,她说飞宇也常跟她聊起我。我这人平时不太挪动,跟飞宇神交已久,但一直没见面过。一次我到南京,告知飞宇,飞宇正在锻炼,一身汗就来了。先是在我那里冲了澡,又用我的剃须刀剃了胡子,又批评我的剃须刀不好用,然后聊写作,聊到共同的法文翻译巴彦,必然要聊到张莉。我掏出手机给张莉打电话。她手机显示的是我,一听,竟然是飞宇的声音。“你们怎么会在一起?”她在电话里惊讶地问。她过后说,当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许多人觉得,一个评论家所以选择一个作家,是因为喜爱这个作家的作品。这不全对。与其说是喜爱,勿宁是觉得有话可说。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脑袋,就没有完全相同的观点。正因为不同,评论家才存在,评论才有意义。老实说,无论知识背景、思维方式还是个人性格,我和张莉都不尽相同,这反而使得她的评论就好像一束光打在我的脸上,照亮了异质。不止,更像一个按摩师的手,按中了劳损部位。
我们曾经做过一个对话,她认为我的“非常态书写”固然在当下文学写作中有意义,但对于女性身体书写,可以理解为某种反色情和反欲望化,但另一方面,它在客观上却呈现出对女性身体价值的极大贬抑。她认为:“这是以语言暴力的方式对女性身体进行的虐待,它甚至让人怀疑叙述人内心深处的某种厌女/憎女情结。”她甚至曾经对我的《抓痒》表示愤怒。排斥《抓痒》的很多,朋友中也很多,朋友中女性也大有人在。但看了《抓痒》及我的其他小说后,见到我战战兢兢的女性多,就问题谈问题的不多。张莉是为数不多的坦坦荡荡跟我就问题而谈问题的女性之一。当然也许这问题我们很难达成共识,谁叫她从读研起就关注“女性文学”呢?谁叫我的博士论文却是“萨德主义”呢?我倒觉得这是极好的对话状态。我期待我们一直对话下去,直到这世界上男女间不再有鸿沟。当然一般是做不到的,那么,恰成就了文学了。文学就是企图解决问题而不得的纷繁景象。
作为作家,我深知这一点。作为评论家,她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我们彼此直言不讳。记得去年,在我的《我疼》研讨会上,她又指出我写作中的这个问题。我说:“我不这么写就不是陈希我了!”她说:“我不这么评也不是张莉了!”
张莉师姐梁鸿有句话:张莉的评论是“有体温的批评”。这个说法好。我理解这体温,一是所评论的文本的体温,二是评论者自己的体温。评论不是迎合和苟同,而是以自己的体温来感知文本的体温,从而作出判断。要做到这一点,我以为必须具备两个要素:在场与深读。不在场,不可能有温度;不深读,不可能有体悟。张莉是从学院走进了中国当代文学现场,再用她写作的功底,即对文本的了解,深切解读作品。在我准备写这篇文章时,发现张莉近期写的文章又不同了,似乎又预示着她的另一次转身。那些文章,是评论,又是随笔,用飞宇的话说,“女性版的李敬泽”出现了。从当初网上的文学青年,到学院学者,到当代文学评论家,到“女性版的李敬泽”,张莉在我眼前一次次转身。不,是化蛹成蝶。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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