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 廖天锡
一
何大昌正在与内退的镇武装部长老曾下象棋,有人押来一个“强奸犯”。
“强奸犯” 叫肖乐水,是肖家村的会计,他上身赤裸,下面只穿一条松紧带短裤;双手被反剪捆在背上;棕绳勒进肌肉,勒出一道一道血印;头上、脸上、身上被打得瘀血青肿,模样十分可怜。
肖乐水常来镇里开会办事,何大昌和老曾都认识他。如果不用棕索捆人或下手不这么狠,何大昌是不打算管的。因为被贬,情绪消沉,没十分火急的事,他懒得下乡,独自窝在办公室上网看笑话看小品;偶尔也与内退的镇武装部长老曾下下象棋,反正不求上进了。再说,如今的农村,男人大都出外打工挣钱,村里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呆在家里那几个男人,都是村上或组里带点职务的。女多男少,炮弹显得特别珍贵。女的一主动,有限的炮弹稍不留神“嘭”地一声就放了。何大昌实在不想管这些糗事,可现在有人把“强奸犯”捆送到自己眼皮底下;况且“强奸犯”是自己手下的干部,就不能不过问了。
被“强奸”的女人叫罗艳,虽衣衫不整,倒也有几分姿色。捉奸捆人的是罗艳的丈夫肖乐山三兄弟,他们农忙回家侍弄责任田,农闲都在县城踩三轮车,都有一肚子蛮力。
老何边给肖乐水解开棕绳边问肖乐山是怎么回事。
肖乐山陈述发现奸情和捉奸的过程听起来十分好笑。
肖乐山进城踩三轮车前,要妈搬到罗艳隔壁的房间里住,说罗艳胆小;还要妈睡警醒点,有什么情况好互相关照,实际上是对罗艳不放心。乐山妈60岁了,睡眠质量原本不太好,自从儿子有了嘱托,感到自己责任重大。老人家经常像耗子样通宵不眠;耳朵却灵敏得有如抓耗子的猫。怪了!儿子不在家,媳妇床上怎么会在深夜里响起那种有节奏的声音?婆婆年轻时兴许也风骚过,听出那种节奏声是媳妇在和野男人唱那种忘乎所以的纵乐歌,与自己的男人办事哪能这么疯狂!
前天,乐山回家给水稻打农药,娘半掩半开把听到的歌告诉了儿子。
乐山除了有一肚子蛮力还有些心计,他没等妈把话说透就叫妈别乱想,说罗艳人是有点尖不尖蠢不蠢(湘南方言:不大聪明) 但不是这种人。到了晚上,乐山自然要与罗艳唱歌;一支歌唱罢,发现老婆有了新的曲调,于是证实了妈的情报准确;于是动了捉奸的念头。不过乐山没露声色,照吃照喝照样高高兴兴交待罗艳带好孩子,让他在外放心挣钱,然后收拾行李回县城去踩三轮。
乐山猫在镇上没走,还打电话把两个兄弟召回来。晚饭后,三兄弟在夜幕的掩盖下潜回村里踩点布哨。凌晨两点,肖乐水借守夜水为由从家里出来溜进乐山家。罗艳正扯起肖会计那只不识时务的话筒准备唱歌,被三兄弟抓了个现行。他们先是将赤条条的会计拖下床按倒在地劈头盖脑不分青红皂白死打了一顿,然后用棕绳捆起来。肖乐水一者越轨办事,心虚胆怵;二者一丝不挂,全身稀软;更怕的是三兄弟一气之下废了自己。乡蛮不像法律那样讲理,对惩治通奸男女,肖家有过沉潭、毁容的历史记载。因此,打也好捆也罢,肖会计一概装孙子。
乐山三兄弟做的虽是粗活,但对这件丑事的处理想得很细,既要惩治会计还要保住罗艳的名声。他们对乐水是又打又吓;对罗艳是又哄又劝。乐水装死,纯粹不做声;罗艳经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想起乐水说过,只要给了他,他就给她家重新批块建房的地;可已经给他那么多次数了,他却不提地的事。罗艳觉得受了骗,于是说是强奸。为此,三兄弟将肖乐水送到老何这里,要求政府判他几年。
谁料一到政府,乐水就不怕了,因为政府是讲理的地方。他一口咬定是合奸,还指责罗艳立场不坚定,当叛徒,好像他们干的是一项正义的事业。罗艳和乐山兄弟团结一致奋起反扑。双方“合奸”“强奸”地争执起来。何大昌和老曾觉得好玩,没心思下棋了,一人手上拿着一枚棋子听他们争论。肖乐水毕竟当着干部,会讲个一二三的道理,摆出诸如时间地点起因过程方面的细节,着重阐明是罗艳主动的。罗艳主动的原因是去年村里批了块地给乐山家建房被泽亮家阻住没建成;罗艳要他帮忙重新批块地。他答应了。罗艳就用这感谢。乐山兄弟反问说感谢还会撕破衣服吗?乐水说罗艳的衣服是你们故意撕破的。三兄弟恼羞成怒扑上去把乐水放倒在地又打。何大昌举着手中的“炮”往棋盘上重重一拍,喝道:“在政府机关动手打人,没得王法了。”乐山兄弟却不管王法不王法,继续打。
何大昌火了,过来用两只手往肖乐山和另一个兄弟背上一拍,两人同时痛得五官变形,大喊大叫。他们没想到老何表面是副软弱可欺的忠厚相,一出手功夫不浅。手掌拍在背上,爪子却直往肉里抠。另一个兄弟怕抓逃出门外,惊恐地看着何大昌。何大昌觉得自己身为国家干部实在不应该出手伤人。他松开手,重又回到棋盘上,举起手中的“炮”,开玩笑似地问肖乐水和罗艳:“你们放过几炮?”
不知从何时起,金塘镇的人把麻将术语用到男女偷情上。男偷情叫放炮,女偷情叫捡炮,一件歪事却赋予诗意。肖乐水以行家的语气回说:“才上手,只三回。”
罗艳却睁大眼睛反驳:“不老实,六次了。”
何大昌脸一沉,两眼盯着罗艳,依往日的性子他要狠狠羞辱她几句,但想起自己因性子太直吃过亏,吞把口水忍住了。他把肖乐山拉到一边,细声细气却是绵里藏针地劝道:“俗话说,仰起的屄仆起的柴,狗婆不骚狗牯不上腰,强奸哪能强六次?赶快带媳妇回去好好教育教育,别在这丢人现眼。”
罗艳不打自招。乐山自讨没趣,心想,妈的,建房的地没批成倒把我的自留地侵占了。他打了罗艳一耳刮子,骂她真是尖不尖蠢不蠢;罗艳捧着被打疼的脸争辩:“次数越多罪恶越大,我怎么说错了?”
老何和老曾忍不住笑起来。两个兄弟骂骂咧咧先走了。
断罢“强奸案”,何大昌叫老曾重新摆棋。这时,老何的手机响了。肖家村村长说肖家湾有两家打架,怕是会出人命。
二
何大昌虽说消沉,遇有斗殴情况也不能怠慢。农民的农业税免除后,基层干部身上最重的担子卸下了,但还得配合政府上传下达,处理许多鸡零狗碎的事。话说回来,农村里,如果没有这乡、村两级品外官理事,也会乱成一团麻。因此,何大昌立即开着吉普车往肖家湾赶。
肖家湾是肖家村的一个村民小组,离镇政府才六里路的样子,只一脚油的工夫就到了。其时,肖泽亮和肖泽平两家的战事正值高潮。
两家打架是为争两家中间那块空地上那两棵碗口大的苦楝树。
身胚高大的泽亮带着文光、文宗、文耀和文祖四个崽提刀扛斧要砍;瘦猴似的泽平两口子一人抱一棵树宁死不放。力量悬殊显而易见,全村人正为泽平两口子捏一把汗。不料泽平的独生子文彪将一管乌亮的铁铳从后楼窗口伸出,喊道:“爸,妈,你们走开!我看哪个敢砍!”意思是谁砍他就开铳。
这个壮实的后生惯常上东岭打山鸡野兔、打麂牯,还打过凶狠的野猪,几乎是百发百中。
泽亮父子望着铁铳愣怔了一会;老三文耀从家里提来一桶汽油,扬言要放火烧屋。战事升级,全村人如同受惊群鸭,往来奔忙又劝又扯;可越劝扯,泽亮父子闹得越凶,大有引火开铳之势。只有孝松聋子歪着脑壳骂骂咧咧,他骂泽亮泽平两家贪得无厌,也骂那些劝架扯架的人多管闲事。
乡邻打架,何大昌见过不少,但这种场合是头一次领教。
肖家湾位处金陵、资阳两县交界之地,可能是争水争山争地之类的啰嗦事多,造就了这里的民风剽悍。一九七五年秋末摘茶籽时,肖家湾与邻县的杨家湾争茶山界线,肖家湾的人像日本鬼子样把杨家湾泼上煤油点了。从此,县界周边各村遇事都让着肖家湾。老何先还半信半疑,现亲眼所见,才知这里的人果然蛮横,邻居打架还提刀架铳。
何大昌见那么多人都扯不开,自己肯定也扯不开;与其扯不开不如不扯;不但自己不扯,还叫大家别扯别劝,让他们放火开铳,等出了人命,政府来抓人,我看哪个的脑壳硬得过政府。
老何喊别扯别劝,村长肖泽信自然也喊别扯别劝。这一来,大伙真的不劝不扯了。不劝不扯,双方倒没了兴头,文耀提走了柴油,文彪也抽回了铁铳。
这时,捉奸的乐山三兄弟和被捉的乐水、罗艳前后脚坐方便车回来了。他们都没心情也不好意思凑这个热闹,抿声抿气溜进各自屋里。
土坪里,泽亮泽平两家都围着何大昌喊主任,要求处理。何大昌端起架子沉着脸骂:“别叫主任!处什么理!谁还喊打先处理谁。”
两家都表态不打了,愿听主任处理。
村民们没想到何大昌制止斗殴还有这么一手。 孝松聋子向何大昌竖起拇指直晃。
何大昌原是县法制办主任,握有实权的正科一把手。关于他被免职降为一般干部调到金塘镇的传言有多种版本。比较靠谱的说法是去年秋,县里由法制办、国土局、公安局、法院组织联合执法大队清查县内占用稻田建房的情况。何大昌和国土局局长同为联合执法大队的副队长。队长是县长挂名,不随行。
这次执法行动让何大昌极为感慨,全县二十一个乡镇,都有不同程度的占用水田建房现象。所幸的是执法非常顺利,违法户听了政策宣传无不表示配合,未动土的保证不再动土,已动工的保证恢复耕种。
老何倒霉倒在最后一个执法对象上。
最后一个执法对象是深洞乡深洞村新湾组的李步青。出发前,县国土局局长偷偷告诉何大昌,李步青是县里某某领导的内弟,暗示他执法时把握分寸,适可而止。何大昌自然领悟,反正是最后一起了,深洞又是山区,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一进入深洞乡,车子拐着之字湾缓缓爬行,何大昌看到沿路连片荒芜的农田。往日里,虽然见到过荒芜现象,但没这么严重。到了深洞村新湾组,村前的几丘田里竟也长满了齐及腰胯的蒿草和杯口粗大的小树。李步青就是在村前一丘长满蒿草的农田里下基脚。工地上老人居多,连步青在内只有三个壮年人。执法大队的人一到,老人们把执法大队的围在中间,他们愤愤地诉说,责任田刚到户那阵,为刨田坎都要骂架打架,几厘田都争得面红面白,现在荒那么多田国家怎么就不心痛不管。与其这样,田里建房你们也别管。
于是,李步青以此为由根本没理睬执法大队,当着老何他们的面下基脚。何大昌是农民出身,对荒芜现象有切肤之痛,但觉得这也不是在稻田里建房的理由。虽然领导打了招呼,样子总也得做做吧!过场总得走走吧!何大昌要求李步青停工,坐下来商量;李步青竟斥问老何,你付不付工资?开始,老何还把这当玩笑理解,给李步青递了一支烟;不料李步青不是开玩笑,没接老何的烟,还要老何带执法大队赶快走,我没得把握不会兴这个场,已经兴了场你们也阻不了,只差没把身后的靠山抬出来了。这让何大昌与国土局局长非常尴尬,进退两难。可执法大队的两个青年人耐不住了,与李步青对起来。言来语去,李步青操起一把链刮威胁其中一个青年:“老子刨死你娘的。”那样子很凶。何大昌想,真刨下来那就糟了,青年遭殃;李步青坐牢;自己和国土局长都要受处分。于是,他一动步上去把李步青的链刮撸了,顺势把李步青右手的肩关节也卸下了。
这次执法的结果:李步青住院;责令恢复被占的水田;何大昌因执法犯法被免去一切职务降为一般干部调金塘镇。幸而老何处世乐观,也没太当回事,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吧。
金塘镇党委刘书记有点为何大昌抱不平,安排他当综治办主任。大小是个官,总比一杯白开水强。但老何听起来别扭,从头撸到了脚还什么卵鸡巴主任!不就是管些打架斗殴抓赌抓嫖剃癞子脑壳的事,别人喊主任,他觉得是讥讽,不让喊。因是凤凰变成落毛鸡,开始,很多人都看不起他。半年过去,见他处理问题常出怪招,还会讲笑话,知名度和威信才渐渐高起来。下面凡遇上啰嗦事就打电话找他。
老何见泽亮泽平两家都要求处理,走过来拍着树干批评:“你们两家屋前屋后住着,开门天天见,为一棵屁钱不值的树,搞得这么凶?肖村长都调解不了,背刀架铳,还要放火!”
村长泽信是大块头,却自我解嘲说他的脑壳太小,没能力。要他们向何主任反映。
两家把老何围在中间。双方对坪地指指划划叽哩呱啦又争吵起来。
泽亮说:“去年,乐山要在我房子前面建房,我家撕破脸皮阻住了,为这块地,我家还赔偿了医药费。你有什么资格在上面栽树!”
泽平说:“坪是公家的,村里批给乐山建房,你吵场伙,乐山不建了,这坪还是公家的。公家的地你能栽树我为什么不能栽树。靠你那边五棵是你栽的,靠我这边两棵是我栽的。”
泽亮说:“当初我要你也出面阻工,你不肯;我争下的地怎么会允许你栽树呢?”
泽平说:“你栽树是想霸占这块地,我栽树是怕你往我这边占。我这两棵树是界线。不准砍。”老何终于听明白了。
泽平的房子在土坪的南边,泽亮家的房子在土坪的北面,泽平房后泽亮房前之间有块还没挖成基脚的四垛三间的屋基地;靠泽亮那边三分之二的屋基地上有五棵苦楝树。靠泽平这边三分之一的地基上也有两棵苦楝树。现在泽亮要砍泽平家的这两棵树。
何大昌说:“你们栽树是假,目的是占地。如果这两棵树是泽平栽的,那么这块地泽平有份;这两棵树不是泽平栽的,这块地就是泽亮一家的了。”
双方都没做声,但点了点头。
老何又说:“土地是大事,两家之间、两村之间打架,两国之间打仗,大多是为了争夺地盘。你们两家为争地打架是正常的。”
双方又点了点头。
周围的人交头接耳,有夸奖老何有水平的,也有笑老何这是和稀泥。
老何没管别人怎么议论,又说:“既然是大事,我老何不敢不重视。这两棵树到底是谁的,你们争不清,我会调查取证。双方也可以找人作证。”
一提调查取证,泽平挺了挺腰杆,连说那就好那就好,村里人都可作证。
泽亮则不以为然朝泽平冷笑道:“你别说都,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当面作证,我输了;没人当面作证,你输。有胆量,击个掌。”
击掌是乡下打赌的最高形式,击了掌,火坑要跳屎也得吃。泽平看着泽亮伸在那里的大巴掌,没敢击。
泽亮比泽平高出一个头;大呢,可以这么说,剥下泽亮的皮完全可以把泽平连衣服裹起来。如果要用什么去比喻,那就把泽亮比作强劲的老鹰,把泽平比作弱小的雏鸡吧!老何从泽亮的话里听出威胁的力量,也明白这是个难剃的癞子脑壳。
老何呆了好一阵才叫他们两家去找证人,他要和村长转转。
泽亮泽平都清楚,“转”就是调查取证。泽平想,只要调查就好办,他二话不说放心地走了;泽亮却讥诮老何说,转吧,转两转、转三转由你,最后得当面对证。
文耀则扯起喉咙大声叫嚷,看哪个狗X的敢乱讲!
偏偏这时,乐山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老何一阵,指着土坪告诉老何说,这块地村里批给了他,村里人都知道,他们两家都没资格争。
老何装着不认识乐山,只说自己会调查清楚。
三
村长泽信没带老何取证。取什么证哟!他说村里的人谁都清楚,这地批给了乐山建房,这两棵树是泽平栽的,可你要他们找人作证,不是高招。这么说吧,泽亮找人作证,没哪个敢不答应;泽平找人作证,也不会拒绝;到了三眼对六面,没哪个敢说树是泽平的。再说,就是有敢这么作证的,你也处理不下!老何心里好笑:“妈的,刚打发诬诈他人强奸的三兄弟,又碰上逞强霸道的五父子,肖家湾怎那么多恶人。”
这话老何没说出来,只说泽平泽亮听上去好像是兄弟。村长回说是叔伯兄弟,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老何说这么亲的叔伯兄弟哪这么忤逆!简直成了敌人,太不像话。村长说肖家湾两百来口人的开祖公公是四兄弟;按脉系分长房、二房、三房和满房。泽亮和泽平属满房脉系。说起来也怪,其他三房的兄弟叔侄都很和睦,唯独满房的人一个个像吃了火药,勾心斗角互不相让。泽亮和泽平两家算是典型,特别是泽亮太贪婪太霸道。原先占屋,现在占地。
村长告诉老何,泽平泽亮两家原来住在老屋场里共一个厅屋。厅屋本是一家一半,泽亮逞强,楼上全占了,楼下四角占了三角。泽平忍气吞声脱离老屋场把新屋建在村后岭上,屋后用土墙围了个菜园。第二年,泽亮也在村后岭上建了栋屋,进伙不到一月,死了头猪,怪泽平的菜园挡了他家的脉气,父子五人把泽平家的菜园毁了。泽平势单力薄,要求村里处理。村里明白泽亮毁泽平的菜园,目的是争地,但对泽平也有看法,他在屋后围个那么大的菜园也是圈地。于是村里没出面处理,但心里还是同情泽平,叫他沿墙基栽一排苦楝树。树就是界线。
菜园一毁,两栋房之间显得异常开阔。泽亮不但不准泽平栽树,栽树也会挡他家的脉气,还把泽平菜园的墙基刨平,界线没有了。没有界线,泽亮争起来就更方便了。反正过不了几天,两家就为坪地的界线吵架。每吵一次,泽亮家就向泽平那边推进一点。这样一来,村里人更加同情泽平了。
老何听罢火气直喷,骂泽亮家简直是伙地霸,要我是文彪,真会放他妈的一铳才解恨;继而批评肖家村的干部群众都没正义感!同情,同情有什么用!村长只好实话相告,村里人同情泽平但不敢得罪泽亮;背后说泽亮逞强,真的上场对面,没一个敢讲真话。老何犟起来,表示今天非要扳直这支牛角。
村长摇了摇头:“我再说件事你也得投降。”
去年春,村里有好几家要求村里批准他们在责任田里建房。村里没批。上面一再强调不允许占用耕地建房,不敢批。但村民生活水平提高了要求建房是正当的,村里有责任想办法解决。村支两委研究,村后岭上有地,被先建房的几家圈占了,这个问题应该引起重视,设法解决。怎样解决呢?泽亮和泽平两家房子中间一块那么大的坪,两家天天争界线,搞得全村不安宁。先把它收归村集体所有,批给需要建房的村民。然后陆续将其他村民圈占的地收过来,由村里统一安排。会后,村会计肖乐水把村里的决定透露给了乐山的老婆罗艳。罗艳催乐山抢先向村里交了申请,这块地就批给了乐山。
挖基脚那天,泽亮出面阻工。泽亮先还说得好,在他房子前面建房不合适,阳光呀风水呀一套又一套,要求村里另批一块地给乐山。说着说着唱起了高腔,说岭上那么宽到处有地,为什么非得批这块地!乐山三兄弟态度非常强硬,指挥大砖工头打桩划线,挖基脚。过了会儿,文耀背着电瓶电鱼回来,他二话不说把放好的屋脚线扯断,把挂屋脚线的木桩扯丢。建房打彩头是最忌讳的事,乐山三兄弟叫喊着要抓文耀,文耀用电鱼的“铁丝”在肖乐山胸脯上“滋——”地一声把他电倒在地,差点出了人命。
村长说着说着愤慨起来:“为这事,村支两委开了个联席会议,一致认为泽亮一家太霸道,尤其是文耀,简直是无法无天;再不给他家点颜色看看,村支两委等于虚设,村干部白当了。于是,作出三点决议。1、报派出所抓人。2、支持乐山把房建上去。3、赔偿医药费、误工费。参会的人都签了名按了手模,表示都不当缩头乌龟。派出所倒是带走了文耀,可当天就放了;至于医药费和误工费,泽亮答应伤好后凭发票付款;拖了段时间,乐山的伤好了。镇长过来重新处理:医药费各捡一半,误工费没有。理由是肖乐山兄弟先动手,文耀是自卫。村支两委的干部都不同意,镇长把大家一个一个拉到一边悄悄做工作,说文耀的亲舅舅邬什么是县里的什么什么官。我们知道泽亮的妻弟在县里当官,但没想到这么不公道。支持乐山建房自然成了一句空话。
没等村长说完,老何惊讶地“啊——”了一声。那一声“啊——”似乎是从梦中醒来后的某种担忧,也像是对愚昧的自己一种醍醐灌顶的开悟。他想起和自己下象棋的老曾说过,下乡处理纠纷先要探听当事人的背景,你稍不注意就踩了地雷。
村长惟恐老何没领会他的意思,又举了个例子:
金塘茅坪村有个计划生育钉子户,生了四个女儿老婆又巴了肚;如果再生下来,镇党委书记和镇长都要一票否决。书记和镇长急了,非得抓住那婆娘割一刀解恨。可带人赶到那里,两口子已不知去向。书记和镇长气不过,砸坏一条门,扳倒一个碗橱,筷子碗碟撒了一地。紧接着,记者来了拍照,这事很快见报,把事件性质上升到破坏党群关系等多种高度。结果书记和镇长都撤了。后来才听说,这里刚刚砸完门,那婆娘的电话就到了北京的姨妈那里,姨妈直接打电话给省纪委要求严查。
看来,村长也深谙此道,借讲故事提醒自己别再踩地雷。何大昌扭头看看泽亮,倒抽了一口冷气,说:“原来他是霸这个威!不管老邬是不是插手了处理肖乐山那件事,从内心讲,今天硬要处理泽亮,我会再次得罪老邬;如果看老邬的脸色去压泽平,那我在金塘人眼中就是一条狗。这让我做人做狗进退两难了。”
话讲到这个份上,村长有点不好意思。开玩笑说你最好使个高招让泽亮自个认输而且没法反悔。因为他家本来逞强,有人撑腰就越加霸道,村里很恼火但奈不何!
老何苦笑道:“我哪有什么高招哟?那是别人抬举我。”
老何暗暗埋怨自己倒霉,妈的,这种惹鸡虱沿脑壳的事怎么老缠着我;还是找个借口开溜躲远点好。但转念一想,这怎么好呢?开溜就是向泽亮投降,就是巴结讨好老邬,自己就是一条狗。巴结权贵昧良心办事是要被世人戳脊梁骨的。老子不愿当狗,可是要做人难。不过,做人再难总比当狗好。妈的,反正这样了,总不敢开除我,更不敢枪毙我!想到这里,老何竟陡地有了种神圣感和无所畏惧的态度。有了这种感觉和态度垫底,老何的胆子陡地大了:我何大昌今生今世不求上进了,还能把我怎样!老子今天非得想个招治你一下。
话是这么说,可治人的招却不是那么容易想得出的。他回顾自己以往用过的招数都不适合,而且觉得招数或说办法不是想出来的,而是突然跳出来的。这有点像妇人家生孩子,怀胎足月,成熟了,毛毛自己就会出来。今天处理那宗“强奸”“合奸”案也是如此,自己手上不捏着那枚“炮”,怎会想起问“你们放过几炮?”
既然这样,老何就不硬想了,等待治泽亮的那个办法像妇人家怀胎,孩子足月了自己拱出来。
四
老何跟着村长在肖家湾无所事事地转了一圈。
肖家湾分老屋场和新湾场。
老屋场座北朝南,在小山南面的山沿下成一字摆开,前后两栋,两头两横栋,共七进厅屋。各厅屋之间均有巷道相连,村里人串门晴不晒头雨不湿脚;每进厅屋都分上厅屋下厅屋,摆上百桌酒席足不出户;上厅屋和下厅屋之间有一天井,用于采光、通风和储水;天井里的水经暗函流至户外。
整栋房子四围全是青砖——东西到顶,南北封檐,南面是八个高高耸立的马头墙屋垛,甚为壮观,显示肖氏先祖曾经的辉煌与气派。
村长告诉老何,老屋场始建于清代,起先只有中间三个厅屋,是肖氏先祖在外经商成功后回家为四个将成年的儿子而建,至今已有一百余年。后来,因人口逐渐增多,分两次搭垛又建了四个厅屋。住过四十多户人家的老屋场只占小山脚下的半条边缘。由此可见老辈人建房十分珍惜土地。
建在小山上的新湾场就不一样了,你看看,东一栋西一栋,朝东朝南朝东南随心所欲。
乡下人建房取朝向讲风水,老何是知道的;房前圈一大片,房后也圈一大片,几户人家就把偌大一座小山切割瓜分得七零八碎。这,老何也是理解的,逞强的泽亮如此,受欺的泽平亦是这样;非但肖家湾如此,自己老家何树湾的也不例外;可能李家湾、邓家湾、罗家湾……还是这个样子,谁说农民眼光短浅,他们的眼光远得很呢!把子孙建房的地都列入了计划。
老何很是心痛,有些颓丧也有些恼火,但更多的是无奈。时已近午,日头火辣辣地悬在万里无云的天空,老何摇头对村长说:“娘的,真没办法奈何泽亮。”
村长理解地苦笑笑,说实在没办法吃完午饭回去。他在小卖部拿了两瓶娃哈哈矿泉水,同时招呼小卖部的老板娘准备四菜一汤,何主任在这里吃中饭。然后把老何带到肖家湾老屋场西端古樟下泉水塘边乘凉。
古樟和泉水塘是肖家湾的两大风景,在全金塘镇也绝无仅有。古樟的树干要四个大人手拉手才能合抱;树冠像一把撑开的伞,把土坪罩出一片阴凉;古樟的树根露在地面,交错地盘在土坪里,大的比提桶还粗,小的也有手臂般大。人们坐在古樟的树根上,有的是聊天乘凉,有的在打扑克,还有一副象棋摊,大大小小的根都被人们的屁股磨得油光发亮。他们见了老何都站起打招呼,要老何讲笑话。老何说今天心情不好,懒得讲。大家也不勉强,重新坐下各玩各的。
土坪下那个足有两亩水面的泉塘里有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泉眼;一股又一股水从大小不一的泉眼里喷涌而出;泉眼边的黄沙经泉水周而复始地淘洗,显得异常洁净,洁净得晶莹黄亮无污无瑕;泉水塘里的水溜清碧蓝,大概有一米多深;水中游鱼的鳞片、水草的脉纹都看得清清楚楚。老何往塘边一站,身上和心里都掠过一片幽凉,刚才的心痛、颓丧、恼火和早先的宠辱忘得干干净净。
泉水塘四周的塘堤是用块石垒叠而成,再用水泥依石缝勾勒出很好看的图案;泉水塘的出水口在西面,有一股水桶大的水泻入泉水塘边的小河,但泉水塘里的水总是齐及堤面。靠土坪这方的塘堤比其他三方略高些,堤面也用水泥抹平了;古樟树冠笼罩的这段砌了两级水泥台阶;接近水面的地方砌了一个长约六米宽约两米的水泥平台;水泥平台上还砌了洗衣台。十几个妇女在那里涮洗和漂洗衣服;一群半大男孩赤身裸体轮番从水泥平台上一次次翻入水中,激起一朵又一朵珠玉般的水花。
老何很久没见过这样热闹祥和、如此生动活泼的村庄了;他常见的是佝偻着身子的老人牵着幼小的孩子在寂寞的村落中蹒跚而行。与此同时,老何突然发现肖家湾南面那个数百亩良田的大田垌,竟看不到一丘荒芜的稻田。眼下正是水稻孕穗时节,渺渺茫茫的田野里,绿油油的禾苗被暖风吹拂得一律向西北方微微起伏波动。明净碧蓝天空中的太阳放射出火辣辣的光芒,把微微起伏波动的绿野照耀得暑气升腾,燥热难当。这正是水稻孕穗拔节所需要的温度与热量,因此同时也把田野照耀得生机蓬勃——农人们头戴草帽在田野里喷洒农药、除稗除草;有一伙光着背脊的男孩子在闹江(湘南方言:把茶枯水洒进江里药鱼),时不时大喊大叫捞着了大鱼。
老何又高兴起来,肖家湾的男人不像其他地方的男人那样大量外出打工,可能大都在村里。肖家湾新湾场的房子全是钢混结构,有两栋的外墙还镶了瓷片。这说明肖家湾农民收入不低,居住条件在向城里人靠拢。肖家湾的景色是这般美好;最难得的是人气旺盛,玩水的、闹鱼的孩子们都这么快活;打扑克下象棋、聊天打讲其乐融融。这么美好的景色里,如果大家心平气和,喝茶抽烟,说点笑话,那几多好。泽亮泽平两家偏偏要点火烧屋,架铳打人,还没法处理。
这时有几个妇女手捏纸香从古樟下走过去,她们在古樟西面的土地庙前神情严肃地焚香点纸,口中念念有词。忙过后,几个妇女神情舒展地过来向村长打招呼,要村长带何主任去家里喝茶吃中饭,口气极是亲切和真诚。村长说村里准备了,下次来了再说。老何觉得奇怪,他问村长,不年不节的,敬哪门子神?村长说,肖家湾的男人很少去远地方打工,除乐山兄弟在县城踩三轮车,其余有的在村里的机砖厂上班,还有的在邻县的那些小煤窑下井挖煤。小煤窑出过两回事了。每次出事前,古樟上的猫头鹰就叫。这两天,猫头鹰叫得大家心慌,妇女们烧香烧纸是祈求平安。老何立即悟出,难怪肖家湾不像其他村冷落萧条,他不由笑了笑。村长以为老何是笑妇女敬神,叫老何别见怪,迷信这东西在中国传了几千年,看不见摸不着,根深蒂固,挺镇人的。
这时,泽亮带着孝松聋子过来笑微微地对老何说:“你不是要我找证人吗?他可以给我作证。”老何瞅了来人一眼,瘦骨伶仃,脸上苦骨凸起,眼睑深陷,是个苦命相。
老何问:“老人家,你叫什么名字?”
老人歪起脑壳看着老何。
泽亮告诉老何,来人叫孝松,耳朵有点聋。
村长又补充说,孝松聋子是老单身,命虽有点苦,为人却很正直,是村里的老积极分子,家里的墙上贴满了奖状。
孝松聋子歪起脑壳看着泽亮笑了笑,对老何说:“他要我来作证,说那两棵树是他栽的。”
泽亮说:“孝松叔,你就对何主任说一句。”
老何担心孝松说这两棵树是泽亮栽的,他看了看苦命相的孝松,想起村里人烧纸烧香信迷信,灵机一动,眼前一亮,招数像怀胎足月的毛毛,要出来了。
老何先是表扬泽亮积极配合处理,很好!但也告诉泽亮从法律上讲,聋子不能作证;聋子不怕铳瞎子不怕刀,你叫一个聋子作证,说不定给你作反证。他要村长找六个人到村委会办公室当面取证。证人的条件是五十岁左右,身体健康有子女,命好的。
古樟下的人听了,一个个嘻开口朝老何发笑,有人还说:“作证又不是接亲,还要找命好的。”
孝松瞪了老何一眼,歪着脑壳气冲冲走了。村长对老何说,孝松聋子是顺风耳,讲好的不一定听见;你不要他作证,还说要找命好的作证,发气走了。老何说让他走,泽亮带他来作证未必是好证。可村长说,孝松除了耳朵有点聋,比哪个都精明,而且没有褒奖奉承,他不一定给泽亮作证。老何说只要是泽亮找来的就不能作证。
五
六个证人很快到了村委会办公室。村长证实都是命好的人。但果如村长所说,证人们都笑嘻嘻地劝泽平让一步,一棵卵大的树又不值几个钱。听口气都是碍于情面和因为自己命好才过来,都是喝两杯茶的,不愿得罪哪一方,而且说树就是说树,不涉及到地。
正谈着,泽亮过来叫证人们陪何主任去他家吃餐便饭。他说刚给儿子舅打了电话,儿子舅说他与何主任是兄弟,骂我别猪样的东西不懂人情。村长说何主任的中餐已经安排了。证人们也叫泽亮别费神,一泡尿的功夫,说完就走,再说,处理两家的事怎好吃一家的东西!老何也推辞了一番,但泽亮执意要拖老何去。老何只好眨巴眨巴小眼劝大家去,吃归吃理归理!边吃边扯(湘南方言:扯就是谈的意思)。
泽平脸色发青,神情麻木,站在那里有如一根木桩。他没想到老何会答应去泽亮家吃饭,这个时候去他家吃饭算怎么回事?泽亮得意地瞟泽平一眼,先走了。老何过去在泽平肩胛处捏了一下,咕哝了一句什么话,泽平才诚惶诚恐跟着老何走。
他们一到,泽亮就往厅屋里的大方桌上摆菜。老何看出泽亮早就准备请自己吃饭。他说刚给儿子舅打了电话是有意把老邬抬出来。
说是厅屋,倒不如说是乡下习武人的练功房:梁上吊有沙包;屋角埋根木桩;神台下摆副石擂;还有两根短棍。老何恭维道:“泽亮老大不错,还开了间武馆!”
泽亮回说四兄弟都喜欢弄,这世道会两下也好。接着把四个儿子一一介绍给老何。老何明知他是显摆,却不点破,还恭维泽亮福气好,四个孩子名字也起得好——光宗耀祖,将来前途无量。泽亮来了精神,说他舅要我把老三送到少林寺去。文耀显能,将石擂抓到胸前往上推了几推,大家都赞他好力气。文耀放下石擂,拍着胸脯说:“何主任,金塘之内,谁敢动你,说一声,包在兄弟我身上。”一派黑道“帮主”的口气。
老何笑起来:“怎么?我叫你爸老大,你又和我称兄道弟,你这个蠢子崽。我不怕哪个,有党纪国法撑腰,出了事,政府帮我捡骨头;倒是你们这些后生家,学武先得学忍气。你们兄弟名字取得好,‘光宗耀祖’,想光宗耀祖早就该攒劲读书,发狠做事,成家立业。泽亮老大,你四个崽有三个没结婚,不好,要讨老婆把他们管起来,不然,会惹事生非,刚才那样子,差点犯了法。犯了法,轻则坐牢,重则杀头,还怎么光宗耀祖?还会影响他们当官的舅舅。”在场的人都听出老何有点与泽亮套近乎的意思。
老何说着,用左脚尖把石擂勾起,悬着,问,有百把斤吧?泽亮回说一百二。众人更是惊讶。老何放下石擂。文耀照着去试,要用脚腕才勾得动但悬不起。泽亮要文耀兄弟拜老何为师多学几手。老何接过话头吹起了牛皮:“我祖上三代卖打,走遍两湖两广什么恶人没碰过,但从不和左邻右舍拌嘴打架。我爷爷说,习武人先学修养,你们动不动就动刀烧房,我不敢教。”
老何的话绵里藏针,似开玩笑,又不是开玩笑,泽亮尴尬地笑着催大家坐席。
菜很丰富,除火焙鱼、火焙肉、鲜鱼、鲜肉外,还杀了一只鹅。泽亮指着鹅肉拌米粉、鹅杂炒干豆角、鹅翅鹅腿鹅掌炒酸辣椒和一碗鹅血汤说:“这叫一鹅四吃。上次去县里,孩子舅带他姐在度假村吃过两次,老婆学着做的,大家尝尝,味道怎样?”说着拉老何和村长坐了上席,六个证人围下另三方,自己挂角。他还假惺惺地招呼门外的泽平过来。泽平没答理。四兄弟过来轮番递烟却不递给泽平。他们逞强霸道像老子,却没学到老子的虚伪。村长和六个证人讲客气,都说有了有了!老何则来者不拒,嘴里咬一支,手上钳一支,两耳根还各夹一支。文耀揿亮打火机,老何也笑眯眯地用手搭着。
点燃后,老何要文耀四个回避,他们好谈事。然后大家喝酒吃菜,说说笑笑,相互打趣。泽平见这个阵势,全身发软,两腿发颤,像把扫帚样倚靠在门框上。
老何见他如此凄惶,起身递过一条凳子叫他坐下。同时要大家边吃边扯,又问泽亮和泽平谁先说。说着掏出笔记本拧开笔帽准备作记录。
这时,聋子孝松来了。一个残疾人,来便来了,谁也没给他打招呼。聋子便与泽平坐在一条凳子上,自己卷了支喇叭筒抽。
“我懒和这不要脸的东西讲。”泽亮认为自己已经占了上风,瞟泽平一眼说,“给你讲明的,打架,没你的风;打官司,你靠边稍息。泽信,你向何主任汇报一下。”一派居高临下的口气。说着,手抓鹅头塞进嘴里咬得涎水直掉,一副毫无教养的样子。
泽亮从来不叫村长,甚至还对别人说,泽信这村长我要他当就当,喊他下便下。这话像一根鱼刺扎在泽信喉咙上,他心里恨泽亮,但表面上还得合着泽亮。他笑着恭维泽亮:“老大,今天一不讲打架,二不讲打官司。讲打架,泽平肯定不是你家的对手,他瘦猴一只,崽只一个,你四个崽都练过武,莫说他家,就是全村也没哪家敢和你家斗;打官司更不消说,你们家有个当官的舅,政策法律哪样不懂?公、检、法哪条路不通!他泽平,门都找不到。”接着劝泽平千万别打架,更不要打官司。有什么话给何主任讲!
泽平受到鼓励,弓着腰有些可怜地说:“我是弱门弱户,大家都是养崽养女的心肠,求你们讲句公道话。”
泽亮冷笑两声,指着六个证人问:“他要你们讲公道话,讲吧!这两棵树是不是他的?”口气明显带威胁。
六个证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
“泽平,你看到了也听到了,证人都是村长找的,没谁给你作证,树就不是你的。”泽亮下结论。
也没人反对泽亮的结论。
泽平逐个逐个看了看六个证人,希望他们说实话。平日,你们亲口答应给我作证的,可六个证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低头抽烟;泽平又看了看村长,村长的头分明地摇了摇,示意泽平求老何把关;老何呢,是你叫我过来的,还叫我别怕,可现在却正和泽亮开“扒了几次灰”的玩笑。
泽平非常失望,觉得孤立无援。自己已被逼到绝处,既然到了绝处,就什么都不管了。他的嘴歪了几歪,对何大昌说:“老何,我前面没有扶手棍,后面没有靠背山,世上的人都是扶强不扶弱;平日都答应给我作证,酒杯一端头就昏了;你老何也是官官相护……”说着,双膝跪地:“泽亮,我俩当天赌个咒——谁无事生非想占这棵树,谁家天诛地灭!”
“我是讲事实,不信迷信。谁和你赌咒!”泽亮不赌咒。
“不敢赌咒,就是胆虚。”泽平还是跪着。
老何扯起泽平,要他和泽亮先出去,说你俩在场,他们不好作证。
泽平知道这是支走泽亮,因此,他拔腿就走。泽亮也看出老何是有意支走自己,心里还骂老何边喝酒边红脸,没得人情味。凶巴巴地说:“我不走,有话必须当面讲。”
泽平见泽亮不走,返身回来指责泽亮:“咒不敢赌,走又不肯走,就是胆虚。”
泽平和泽亮又吵了起来。
“我不走,有话当面讲。”
“不走,就是胆虚。”
两人颠来倒去就这两句话。大家插不上嘴,走又不好意思走,证更作不了。
老何说看见你俩争不清,我想起一个笑话。
于是,大家都听老何讲笑话。
老何讲的是肖乐山和罗艳那强奸合奸的笑话。但是他没点名,而是说某地某地有一对男女偷情,他们放炮时,被女方老公带人当场捆住,送到派出所。那个女的和老公告那男的“强奸”;而男的说是“合奸”。双方都不摆证据,只是“强奸”“合奸”地争,也像你俩一样。等他们不争了,派出所所长才笑着问他们一共放过几炮?男的说才上手,只三回。女的睁大眼睛说男的讲假话,有六次了。派出所所长马上断为“合奸”。
老何讲笑话,实际上是演单口相声。他的模仿能力极强,指责强奸时不但是女人的声音,而且做出羞羞答答的表情;男人说“才上手,只三次”是低着头,那口气有点不好意思还带点没满足的情绪;派出所所长断案时,一巴掌拍在桌上,吼道:“肯定是合奸!强奸哪能强六次。你这个蠢宝,以为这也和抢劫一样!次数越多,罪恶越大。”
老何惟妙惟肖的表演令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连泽平和孝松聋子也笑出了眼泪。
六
趁大伙笑作一团时,老何在村长腿上偷偷拧了一把,然后起身说去搞个小动作。
所谓搞小动作就是解小便。村长知道,老何借口小便是叫自己去外面打商量。于是,他也起身去搞小动作。
泽亮问那几个证人:“你们说,老何刚才讲的那笑话是什么用意?”
几个证人都笑着摇头。
泽亮说:“有理没理全凭当官的一句话。”
几个证人互相看了看,还是笑。
泽平说:“不是,因为我愿回避,你不肯,是笑你和那女人一样不打自招。”
两人接上了火,又争。
老何和村长搞完小动作先后回来了,泽亮和泽平还在争。
老何说:“你俩别争了,酒也喝了饭也吃了,这两棵树是谁的该想个办法统一意见。”村长主张投票,打钩打叉。其中有两个证人也附和说要得,树是哪个的就在哪个名字上打钩,不是就打叉。老何脸一沉不同意,说现在有些单位评优选举搞投票,打钩打叉,结果人情票、关系票、贿赂票搞得一塌糊涂。村长说,单位是单位,我们是农民。评优选举可以开玩笑,作证开不得玩笑,得点香烧纸,告过天地,跪拜祖宗,许下愿心。谁昧着良心打钩打叉,谁天诛地灭!乡下人信这个。老何批评村长身为共产党员还搞迷信。证人们却说这件事用科学解决不了,用迷信可能好解决。
泽平举双手叫好。泽亮想反对却自觉势孤力单说不出理由。
老何显得无奈的样子说:“既然大家都说好,也许是个好办法,那就土洋结合吧!按乡下的话说是要凭良心,谁讲冤枉话谁遭报应;按法律条文讲是不能作伪证,作伪证要追究法律责任。有些人怪,不怕处罚怕报应,因为处罚只是退财,报应说不定是要命。”
老何边说边从巴掌大的笔记本上撕下六张纸,每张纸上都写好肖泽亮、肖泽平两人的名字,正要分发给六个证人。不料聋子孝松站起对老何说:“这两棵树不是泽平的也不是泽亮的。”
老何有些意外,问孝松聋子,这树是谁的。孝松聋子毫不迟疑回答说:“是公家的。”
老何、村长、泽平、泽亮和六个证人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瞪着聋子孝松。
孝松说:“地批给了乐山,树长在乐山地上,这树本来是乐山的。乐山不要这地了,地依然是公家的,树就是公家的。你们都怕得罪人,我不怕;你们不讲真话我讲真话。”
孝松又说:“我是聋子不怕铳,瞎子不怕刀。泽亮、泽平你俩嫌也好恼也好,别怪我讲得直。肖家湾能建房的只这么一个后山,没见过你们两家这么建房的;房子前面打一块大晒场说得过去;两家都在房子东面围一个那么大的菜园,村里人有意见;现在两家争地就是争地,别拐弯抹角说是争树。村长你说,他们这样搞,你有没有意见?你们六个证人说,有没有意见?你们有话不敢说我来说,我反正光杆一根。”
一番话,说得泽亮泽平面红耳赤,村长和六个证人也面红耳赤。
老何有些歉疚地说:“肖师傅说得有道理,我老何看轻了肖师傅。”
孝松聋子接着说他也赞成投票打钩打叉,但要加上“公家”这个名字。
六个证人都说孝松叔讲得好,要老何加上‘公家’这个名字。
老何在六张纸上立即加上“公家”两字,然后分发给六个证人。想了想,索性又撕下两张也写好名字递给泽亮泽平说也看看你俩的良心。我看香就莫点,纸也莫烧了,大家都是命好的人,各人摸着良心就是了,说不定真有报应,免得后悔。
大家没笔,都用老何的笔轮流打钩打叉。等齐了,才将揉做一团的纸丢在桌上。
结果出人意料——“公家”得钩八个,泽平泽亮都背叉八把。
没等宣布投票结果,泽亮独自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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