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 潘绍东
刚要对老婆有点想法,电话响了。我骂了句娘。拿过手机,是王。立马摁亮床头灯,摆正身体姿势,撩开缠绕过来的老婆的一条白臂,按下通话键:“县长啊,有任务吧?”那头的声音显得非常倦沓:“嗯……也不是任务……我爹刚走了,你马上到人民医院来,得赶紧张罗去殡仪馆。”老婆在被子里掐我的大腿,我表情故作痛苦,声音却极为诚敬:“好的,我马上到。”等王挂完电话,一看手机上的时间,刚好凌晨两点整。
王是私下里我们对王武的称呼:一则他姓王;二则他是常务副县长,具体掌管全县的财权。这年头,没有比权和钱更配称“王”的东西了。
我从床边衣架上取衣,老婆又一把拽着我的手不让动,我装着用力实际不怎么用力地挣脱她:“你当我救命稻草也没用,那边命都没了。”老婆撒起娇来,但手已明显松动:“活人重要还是死人重要啊?”我开始穿衣:“现在是死人重要,但以我整个人生长度来衡量,谁也比不过你重要。”老婆心里笑了,嘴却硬着:“就知道你是我们县最大的忽悠!”我说:“赵本山‘忽悠’,不都买上飞机了吗?我和他一样,忽悠艺术化,换来生活优质化。”
打进政府办起,手机就再也没有用过关机键——这是来政府办上班第一天政府办主任李顺交待的第一桩重要事项——手机全天候待命。那会儿在乡镇时也间或不关机,但基本上是等牌友的开战吆喝、哥们的宵夜呼唤和网友的午夜呢喃,都是些有滋有味有声有色的生活。不过,这都是些小猫小狗式的滋味,属于就地撒尿,及时行乐,对命运、事业、前途、家庭都是破坏性的。而现在的受命电话,多与重事、难事、烦心事有关,但做成了做好了把领导做高兴了,却对命运、事业、前途和家庭建设性莫大。进政府办六年,从经研室“材料童子”到副主任兼常务副县长秘书,这转身的华丽程度堪比上春晚的“大衣哥”。夫一贵,妻也跟着荣了。老婆本来也在我上班的那个乡镇中学教书,有一段时期我和老婆在家天天研究“农村包围城市”战略,她是县级名师,我只是个乡党政办秘书,两者相权,她进城胜算更大,便决定让她先行先试。教师进城得找教育局长,而教育局长牛逼得跟战前卡扎菲似的,不送礼能给面子的全县不超过二十个人。我先是送了三千块给乡里的书记,要他约教育局长吃饭或洗脚,书记好不容易约上了,但教育局长既不吃饭也不洗脚,而要唱歌,唱歌包厢费就是一千四,外加数不清的啤酒和红酒,总共花了三千八,再给送上一个六千块的红包,就是我两口子拼死拼活、呕心沥血一年的本钱了。那次满以为“从西柏坡走进北京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没想到老婆学校一个体育老师都进城了,而老婆像老处女那样无人问津。后来才知道,如果把局长看作是一头四条腿的动物的话,六千块钱只能买通他的一条腿。好在第二年我通过招考进了政府办,去年又到了王的麾下,我正琢磨什么时候跟王策略着说一下老婆的事,不想王主动提起这事说,瞧你东一家西一处地蹭饭吃,怎么安心工作?我把你老婆调到城关来吧。去年下学期开学的前一天,王当着我的面给教育局长打了一个要我老婆进城的电话,时间不到五分钟,第二天,教育局就通知我老婆赶快去城关中学报到。所以,现在我无论多忙,多么不顾家,多么不和她亲热,老婆顶多撒着娇嗔怪我一下,不会胡搅蛮缠,更不会河东狮吼。她心里那杆秤,绝不会称错地方。
深夜小县城的士稀少,我足足在路边站了十分钟才打到一辆。中途王还打了我一个电话,问我怎么还没到。我说已上的士了。他说那你快点吧。我对司机说,你快点。飙到医院,内科401病室已站满了人,我认得的有王的老婆杜姐、姐姐、姐夫、小舅子杜波和医院院长、副院长、科主任、主治医师、护士等等,除了直系亲属和医院里的人,我算第一个到达的外人。王的一家都没见什么悲伤,至少没有人哭。王见了我,伸出手来有与我握手的意思,这让我感到有些别扭,因为他从来没和我握过手。见他手伸过来,我动作很不协调地迎了上去,双手握住他那绵软而肉实的右手晃了一下。王说:“这么晚叫你,辛苦你了。”我忙说:“没事没事。”王说:“好在你还睡了几个小时,我有几天都没睡好了。”
其实我凌晨一点才到家。市发改委一名副主任带着三个科长来搞调研,县发改局陪了饭,也陪洗了脚,但那帮人兴致很高,还要唱歌,县发改局便竭尽所能从县幼儿园调来了几名幼师陪。王作为分管这条线的领导,理应来陪,但爹病危只能作罢。王晚饭前还打电话给我,要我替他向市局领导道歉,要我陪好酒。我将陪吃陪洗陪唱所有程序走完,就已经过了零点半,回来洗漱完,就到了一点多。我都有半个月没和老婆亲热了,不是她来好事,就是我有忙事,昨天一早出门的时候,老婆就柔情似水地交待:“要早点回啊。”那眼神和表情,简直就是杨贵妃玩穿越。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婆个人算不如发改委集体算,完了还有一个殡仪馆等着你,再生机勃勃的念头也会灰飞烟灭。
王对我说:“医院不能久放,等下你一起帮着把我爹送到殡仪馆去。”
我点了点头,脑壳里似乎在摇着一桶瞌睡虫煮成的浆糊。
王又转身对他姐夫和杜波说:“小米来了,你们三个把爹送到殡仪馆去吧,我回家睡一会儿,早上再过来。”杜波我早就认识,金东方建筑公司的老总,县里大小工程少不了他。
医院院长一旁附和:“王县长您是得休息一下了,几天都没睡了,伤了龙体全县人民可不答应。”
对这样的露骨马屁,要在平时王会边笑边回应:“其他人不答应没事,就怕你院长大人答应。”但现在显然不是一个可以开玩笑的时机和场合,王只是“嗯”了一下,转身就走。刚走出门,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手朝我划拉了一下道:“你过来一下。”
我赶忙跑过去,他却不说话,一直顺着走廊往前走,我和他老婆只好跟着他走。走过走廊拐角处,他终于站定了,对我说:“现在太晚了,就不要惊动其他人了,明天一早,你就要做好三件事:第一,给李顺打个电话,要他召集办公室人员开个会,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这边抽调几个人轮流值班,接客,发烟,泡茶,写礼簿,要的是人;第二,我刚问了医院,殡仪馆那边有礼生,你找个好点的礼生把出殡日子定好;第三,县级领导,我会给‘四办’主任打电话,要他们告知一下;我分管的那些个部办委局,不管怎样,他们反正会来,所以你要亲自给局长们一一打个电话,报个信,以示客气。至于其他单位和乡镇,你就看李顺意见,他愿意安排办公室通知就通知,不通知你也不发表任何意见。就这么三条。”
我不停地点头:“都记住了……您快回家休息吧。”
回到病室时,医院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王的姐姐、姐夫和杜波木偶似地站在盖着白布的尸体旁。这个医院里的人真是一帮超级闪客。
我心里一阵发毛。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与死人打交道。我爹妈还不到六十岁,健康得还包种了别人的三亩水田。我外婆倒是前几年去世了,但我看到的只是一具盖得严丝合缝的巨大棺木和一张乐呵呵的遗像。
我对他们三个说:“怎么个搬法?我可是……”
王的姐姐开口了:“有专门运送的车子,院长走的时候打了电话,应该就会到。”
正说着,门口“哐当”一声巨响,把我们四个都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门被一个金属架子顶开,我听到王的姐姐“啊”地一声,像一只受到惊吓的母鸡。
金属架子其实是一辆运尸车。推车的是一个极瘦极高的人,他的牙齿有些外露,一双青筋怒放的手死死抓着车子的把手。
车子推进来后,瘦高男说:“先交钱,八百!”声音又尖又细,像是刚从那车上爬起来的人发出的。
杜波一脸的疙瘩说:“你知道这是谁不?你现在什么都可以谈,就是莫谈钱。”
瘦高男木得没有任何表情:“这是规矩,先交钱,后拖尸。”
杜波脸上的火更明显了:“这医院都是我们的,莫说八百,老人家治疗费用了十多万,你们院长都没说一个钱字。”
瘦高男说:“这个与院长无关,运尸是我私人承包的,不搞任何赊欠。”
这下我们都傻眼了,四个人,八双眼,来来回回地看。
瘦高男提高了声音:“不运我就走了,那边还有一个难产死了的等着运呢。”
杜波忙说:“怎么不运,不就是八百块钱么?”八百块当然不在他话下,一年赚进口袋的票子应该最少不下于八十万。我以为他说完会立马掏钱,可是,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王的姐姐、姐夫也开始欣赏熊猫一样看着我。
我被这三双眼睛看得下意识地去摸口袋,杜波笑了:“要钱的地方你先垫着,反正到时要姐夫报就是了。”
瘦高男忽然补了一句:“嫌贵可以和那个难产的一起运,四百。”
我正犹豫要不要省了那四百块钱,杜波斩钉截铁地说:“当然单独运!”
我再无话可说,立马掏出一沓票子,数了八张给瘦高男。进政府办时李顺教导的第二桩要事就是——随时随地兜里都至少要揣一万块钱,有时你做梦都想不到领导何时何地要用钱。
到殡仪馆仅仅二十分钟的路程。一进殡仪馆院子,整个气氛瞬间阴森:几个大门洞开的殡殓大厅一字排开,如同一排饥饿的饕餮;路灯有一盏没一盏地亮着,像一群营养不良的难民。我们的灵车一到,一个胖子就肉球似地滚了过来,冲着我们伸出交警般的手势:“进几号厅?”
我说:“进几号厅有区别吗?”
胖子说:“当然有区别,一号厅最大,宽敞亮堂,豪华气派,至尊享受,日租金一千八百八,其余一千到几百不等,最小九号厅,五百,适合下岗职工。”
不等我接话,杜波说:“越大越好。”
胖子脸上绽出一堆笑肉:“那就铁定一号厅!”
我说:“这是领导的亲属去世,有优惠没?”
胖子说:“我们老板是广东的,投资三千多万建了这个殡仪馆,没让政府花一分钱,唯一要政府支持的就是玉皇大帝死了妈王母娘娘死了爹也要照规矩出钱,不能烂行市。”
我气从心涌,语气里夹杂着冰粒子:“你们什么傻逼老板,还想把成本收回去不?”
胖子大约觉得来者不善,忙挤出一个干瘪的笑:“这位领导别生气,我们也是没办法,政府定我们二十年的收费权,不紧着收不行啊。这样吧,我们开水费是一百块钱一天,看在领导份上,打个八折吧。”
我见他给了我一个台阶下,也犯不着跟他较劲了。接下来,在他的引导下,我和他达成了一系列协定:鞭炮一百万响,手搓麻将及桌椅三十套,扑克一百副,电动麻将房十五间,殡仪馆宾馆客房十间……
我每敲定一个数字,胖子就在小本上记一个数字,就像往存折里填存款似的,见本子上已经密密麻麻了,便略带揶揄说:“这下差不多了吧?”
胖子说:“这个数字是我馆的最高记录,嘿嘿……哦,还有一件大事。”
我看着他,不说话,让他自己说出自己卖的关子,就像逼着耍把戏的非要自行解密才给钱一样。
胖子终于忍不住了:“吃饭问题!”他吞吐了一下喉结,“我们这儿出不要钱,五个厕所随便蹲,但进要钱,嘿嘿。”他做了一个往嘴里扒饭的动作。
“你在吃屎吧。”我心里说,“那怎么算?”
胖子立即现出一副真理在握的神情:“那要先定好出殡日子,然后再按工作简餐和正席两个标准算。”
我“哦”了一声。
“出殡日子你们自己可以定,也可以请礼生定,我的意见是最好是请礼生定,自己定怕犯煞。”
“我的意见”这几个字让我怒火中烧——我都被它压迫了很多年了,我以牙还牙道:“好,我的意见是,按你的意见办!”
胖子其实根本无意跟我玩文字游戏:“那我带你们去礼生那儿吧,你们谁是亡人的直系亲属,得知道亡人的生辰八字的。”
我看着身边的那几只木鸡,王的姐姐如梦初醒道:“……我知道,我去。”
胖子对我们三个男人很领导地说:“你们三个也别闲着,将亡人抬进一号厅,那边有人安排进水晶棺。”
一号厅果然很大,而且回声嘹亮。我们三个小心翼翼地抬着裹着白布的尸体,听着冷不丁从墙角冒出的一两句说话的回声,感觉自己体内的魂魄也在张牙舞爪。好在水晶棺旁有人帮忙,不然谁也不敢将尸体放进去。水晶棺盖一合上,那帮忙的就迫不及待地开启环绕棺体的彩灯,顿时,王爹就如龙王住进了东海龙宫一般,周遭一派珠光宝气和光怪陆离。
彩灯消除了我们的恐惧感。我们坐在水晶棺旁边的长椅上抽起烟来。不一会儿,王的姐姐回来了,她对那两个男人目不斜视,迳直走到我的跟前:“礼生算了两个日子,一个是后天,那肯定不行,再一个是第六天,我看蛮好!”
后天是我最愿意的日子,第六天是王的全家最愿意的日子。
王的姐姐说:“我和胖子将饭钱定了一下,平时早餐每桌六十,面条加蛋的,午餐、晚餐每桌两百八,暂定每餐十桌,至于一餐正席的桌数,那要等王武来定,我们家主要是他的客,要他估计个数字。”
我点头,以示完全同意。
“还有,明天,哦,应该就是今天,日子犯重丧,任何外人都不得吊丧跪拜,不然会有煞,百日之内必有凶事。你记着,通知单位上的人今天都不要来!”
我似听非听地“嗯”了一声,以示对姐仗弟势的做派不满。然后大口大口地抽烟,抽完烟,睡意开始排山倒海般地袭来,我的头一歪,整个意识系统随即关闭……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抓着两只肩膀摇摇篮似地摇醒,睁眼一看,是王的司机刘民。见我醒了,刘民捏着我的耳朵说:“还在仙游啊,怪不得王打你几个电话都不接,他都要发脾气了。”
我迷迷糊糊道:“几点了?”
“八点半了。”
“王呢?”
“在外面打电话。”
我拿出手机,果然有他的几个电话。忙跑出大厅,只见王正站在院子里的一个花坛沿上打电话,大约是打给上级的,一脸的谦恭。
我肃立在听不到电话内容但又在他视线范围内的地方,耐心地等他打完电话。他打完电话,朝我皱起眉头:“打几个电话都不接?”
“我……睡死了。”
“李顺和局长们电话都打了吗?”
“……还没。”
“你看你,就说的事就忘了,这还干得了大事?”
“我这就打。”
“一个晚上不睡觉算什么,我给领导当秘书的时候,三四个晚上不睡觉是常事……好了,不说这些了,李顺那儿我已经打了,值班表他立马就会排出来,你这几天就别回去了,大事小事看着点。”
“好的好的。”
“那些个局长们的电话你等下就打吧。”
“我就打。”说着,忙拿出手机寻找电话号码。
王的脸上又顿时慈祥起来:“要特别交待今天不能来!……打完电话,你就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估计到了明后天,就没多少时间睡觉了。”
“好的,好的。”
我开始打电话。发改、财政、公安、城建投、农调、税务、政务公开、统计、物价、住房公积金、审计、信访、司法、接待处、监察、人事、编制、劳动保障、档案、招待所、驻京办、工商联……二十多个单位电话一路打来,耳朵顿时像生了冻疮一样疼痛。打这些头头脑脑的电话就像光着身子钻刺丛,难受加难过。倒不是他们看到我的电话不接,主要是他们不是开会就是出差,手机设置五花八门,有时半天才接上头,好容易接上头了,那头又说书记或县长打电话进来了,你得让让道,一下就掐了,等那边完了再重新打过来。打电话,都得遵守严格的官场伦理。
好容易打完了,又有几个局长打往返电话来,再次核实王县长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出殡日期是星期三还是星期四。我荡秋千似地只好耐着性子和他们荡几个来回,且顺便又将今天犯重丧的事交待一遍。这帮酒囊饭袋整天被饭局和酒精把智商腐蚀得快到零了,真想把他们送进小学再进修两年,凡把男的叫妈女的叫爹星期三过成星期四的,一概不发毕业文凭。
我一边揉搓着耳朵,一边往厕所跑——下面已憋得不行了。刚跑两步,李顺的车飞驰而来。
我只好停住。李顺不待车停稳,就梭下车,冲我凶:“米田你怎么搞的,老人家临终时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我耳朵里嗡嗡的,嘴里支支吾吾:“……凌晨两点……王不让麻烦其他人。”
“县长人性化,我们不能冷血化啊!这么大的事,我没到场,何颜面对县长?”
“……这个你放心,他绝不会责怪你的。”
“他不怪是他的大度,我不来是我的失职,都是写材料的,这点逻辑关系还不清楚?”
“李主任来啦!”王大约听到了我们声音,从大厅里出来。
“首长好!我正责怪米田呢,老人家临终时也不通知我一声。”李顺朝王歉意地笑了笑,但又很快收住,以契合这个哀伤氛围。
王也笑笑,倒是笑得自然很多:“没事没事,这边小米都安排好了,你事多,第一位就是把艾县长服务好。”艾县长是正县长。
“都是首长,哪个都要服务好!……现在向您报告,我一大早就紧急召开了政府办和行政科全体机关干职工会,要求大家这几天必须全力服务于治丧工作,初步拟订了治丧工作方案。这会儿特意赶来,一是向您请失职之罪,二是请您过目治丧工作方案,三是请您指示要做的其他未尽事项。”说着,从包里掏出工作方案呈给王。
王摆了摆手说:“难得你周到,这个是我私事,不要搞那么正规了,我也不看方案了。米田反正跟我跑的,就守在这儿主事,其余你就安排几个事不多的干部职工轮流过来,接待一下吊丧的来客就行了。”
“接待客人的事艾县长已作指示,考虑到有些客人级别比较高,如市里领导、兄弟县市领导和本级县领导,所以当即指示每天都必须有一名副县长值班。”
“县长已给我打了电话,谢谢他的关心。今天这儿没什么事,也不能吊丧,你先回去吧。”
“好的……哎,米田你到哪儿去?我找你还有事。”李顺看我撒腿欲跑的样子,忙要叫住我。
“……我上个厕所就来。”我边跑边说。
一觉醒来才发现客房的被子有一股霉味,怕有一百年没洗了。花一百五十块一晚买如此陈旧而厚实的味道,只有在殡仪馆才有这样的大漏可捡。
早餐大约有六七桌人,透过王的亲戚丛林,我看到了一张十分光鲜的脸——行政科的于玲的脸。
我赶紧凑过去,发现那一桌还有行政科的几个人,桌上有几碗热腾腾的面。于玲也看见我了:“快来快来,刚好这儿有个位子。”一面将搁在身旁条凳上的一只古奇包挪到身上,一面屁股象征性地扭动一下。
“你该不会是专为我留的吧?”我一屁股坐下去,朝一桌人骄傲地挤挤眼。顿时,鼻子里扑进一股诱人的味道,那是一种与客房被子绝然反向的味道。
“是为你留的啊,怎么,你心里难道没感应吗?”于玲笑着说,这是一种久历江湖的回答,以毒攻毒,挤兑了继续受到调侃的空间。
老张露出一口黑牙笑:“你们别演双簧了,弄得我们光吞口水吞不了面。”说着,狠狠地嗍了一口面。老张是行政科科长。
“我和于玲是师院的校友,所以讲话放肆。”玩笑开出来,得适时收回去,不然就像上厕所解大手后,忽然发现没带纸。
老张依然紧逼:“难怪呢,你们的双簧从学校就开始演起吧?”其余人也都笑起来。
我将筷子插进面里,搅了两搅:“老张你这眼睛提前进入更年期了吧?我和于玲的年纪是一个档次吗?说相差二十岁呢,你会说我好色不讲原则;说相差十岁呢,我又委屈了小师妹,你说我能和她同校读书吗?”其实,我和于玲都知道,我俩只相差六岁。
于玲咯咯地笑了起来,眼睛瞟了我一下,又赶快移开,样子愈发萌了起来。
老张显然这方面不是我的对手,马上转移话题:“今天行政科来了七个人,就全听你米县长安排了。”很多人把书记秘书直呼为书记,把县长秘书直呼为县长,呼者和受者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说:“是这样,做事是两拨人,一部分是县长的亲戚,另一部分就是我们这边,等下你跟县长的舅大爷也就是金东方建筑公司的杜总接个头,发烟、摆果盘、打茶水、接花圈、点鞭炮每边暂时各安排一个人,不够再加,你呢,来了部门单位的人就打个照应,免得失礼。”
老张忙点头:“听米县长的!”
刚吃完早餐,就见李顺和唐副县长从一号厅出来。我上前打招呼,李顺说:“我陪唐县长刚吊丧,得抢在第一个,估计等下大部队就会来。”
这真是十足的人精加马屁精。
我笑笑说:“怪不得刚才鞭炮声大作呢。”
“应该是第一个吧?”李顺是想进一步强调这个第一。
“绝对第一!”我顺水推舟。
唐县长拿出烟,给李顺一根,给我一根,自己叼一根。李顺忙拿出火机给唐点上,然后给自己点上。我拿火机的速度比李顺慢半拍,只有点自己烟的份。
李顺又有话了:“怎么要县长大人开烟?今天到了米田的地盘,米田开烟才对。”殡仪馆成了我的地盘?这话要多屎有多屎。
唐分管农口线,在这个位子上风光了十年了,下半年换届就会挪到人大或政协那边去。这人水平不高,人倒和善,他笑笑对我说:“李大主任安排我今天到这儿值班,一切行动就听你米大主任了。”
我也笑:“我哪敢安排县长大人啊,我只管科级以下的。”
唐说:“县官不如现管啊,‘三农’问题归我管,脱离‘三农’领域,我就由别人管。”
不等我说,李顺插话道:“米田你就别谦虚了,你唯有这几天可以管处级干部,你要抓住机会,珍惜机会,该你管的要大胆管、坚决管、切实管!”
我和唐都纳闷了,不知他阴阳怪气的“话中话”。
“你现在是殡仪馆一号厅厅长啊!”
三人大笑起来。李顺因自鸣得意而笑,唐因感觉有趣而笑,我因被虚假繁荣而虚假地笑。
上午来的人果然多。王分管单位的负责人几乎倾巢而来,一时将偌大的一号厅拥挤成了一个堰塞湖。
李顺因要跟艾县长去市里提前走了。李顺前脚刚走,财政局长雷守义后脚就来了。我就迎了上去,老张也迎了上去。雷守义只和我握了握手,在握我手的同时用另一只手向老张挥了挥,挥出了老张一脸的遗憾。
我说:“王县长、唐县长都在里面。”
雷守义说:“唐县长?”
“艾县长指示的,每天要有一名县长值班,今天是唐县长。”
雷守义哦了一声,快步回里走,司机拎着花圈、鞭炮也跟着走。走了两步,雷守义又踅回来,凑在我的耳朵上问:“各局都没来吧?我应该是第一个吧?”
又一个要第一的!我笑笑:“你财神爷不来,谁敢先来啊,你抢的是头柱香!”
雷守义呲牙笑了,手亲密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还靠兄弟在县老爷面前多扇扇风呢,你有什么需要老兄出力的,尽管吩咐。对了,什么时候你搞点发票来,帮你解决点话费。记住啊,只要话费啊,洗浴费、推油费我可不负责,我要对党和你的家庭负责哈哈哈……”
我故作正经:“对党和家庭这类大事的责任,就让给老弟来负吧,你只负责在票上写好你自己名字就行了。”
他的前笑还没结束,后笑又紧接跟上,笑完,又不忘从反面强化我关注他的换届去向:“不过,要赶在换届前给我,不然,换届时谢书记、艾县长将我丢到档案局、史志办什么旮旯里去了,那老兄就有心无力了。”
我也反着来:“我还琢磨着是不是要换届后才给票你呢,那会儿你那三个字会更值钱!”
雷守义再次大笑,露出了喉咙深处的那一舌莲瓣状的小肉。
雷守义当了五年财政局长,之前当过乡镇党委书记、物价局长、民政局长,算是我们县资深“政治家”了。下半年换届,他和李顺很有一拼,因为只有老唐那个位子能空出来。论资历、资金,李顺不如他;论年龄优势和亲近领导指数,他不如李顺。两人已早就放出风来,但又都深谙太会叫的猫捉不到老鼠的玄机,于是两人都在为找到放风与压风之间的最佳平衡点而不懈奋斗。
雷守义进去,发改局长胡西开就来了。胡西开一见我就说:“前天晚上你没事吧?我可醉死了。市里那帮鬼子,个个都是一只洞庭湖,想他们醉,自己得先醉一百回。”
我说:“这是党给你机会呢,因公牺牲,说不定还能弄个烈士当当。”
“就怕烈士当不成,落个半身不遂,到时党也不要了,老婆也不要了,情人也不要了,成了‘三不管’,我到哪儿去喊天?”情人一说是他故意虚张声势,至少他在这方面没露过馅,像雷守义在这方面有过故事的人,就绝不会将“情人”当玩笑佐料。
“就你这花岗岩身板,还干十年顶多只灌坏一只胃。”
“那我求你千万别跟领导吹这个风了,你为我说一百句好话领导不见得听,可你说半句坏话领导可能睡觉都会记着,再让我在这个位子上待十年,我不当烈士当勇士,一炸药包背到县委去,将烈士荣誉让给全体县委常委。”
胡西开瞄准的是财政局长位子。要得此位,那他就必须要力促雷守义腾出位子,这在某种程度上说,胡西开也是李顺的一个“隔山打牛”式的敌人。
我见他有点急了,忙宽慰他:“你也太低估领导的做人处事水平了,就算你再会向上争项目,再会挤省市‘规划笼子’,领导也不会只顾自己升迁,不顾你的冷暖啊。”
“领导有这良心就好,”继而压低了声音说,“最近有什么消息没?”
我移远了一下身子,声音反而大了一些:“有消息我还会在前晚的酒桌上瞒着吗?这两天,我一门心思就是在这儿当‘厅长’了。”
“厅长?”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又问,“现在有谁来了?”
“雷守义在里头,刚来的。”
“这家伙!”胡西开骂了句,飞步入了大厅。
我见暂时没人来,忙招呼在一旁寂寞抽烟的老张看着点,我陪陪里面的客人。老张咳了两声,以示同意。手指间夹着的烟灰被咳声震落。
胡西开已磕完了头,正和王、唐、雷守义围坐一桌嗑瓜子、抽烟,并说笑着。
胡西开程式化地问王他爹是几时去世的。王也程式化地答道是昨天凌晨一点四十。胡西开“哦”了一声,说上次在医院看望时老人家精神还是挺好的啊。王就述说他爹近一向病情恶化的情形。唐县长和雷守义大约已经听过一遍了,两人结成另一伙,边耳语着边笑,像一对失散多年再相聚的兄弟。
尽管我感到有些多余,但多余比不存在更重要。我坐在王的那条板凳上,假装倾听王的略带渲染的述说。
这时,于玲端了一盘茶过来,上面五塑料杯茶氤氲着薄纱般的热气。我的心顿时有些迷离了,一下子将于玲送回了清代或民国——她穿着一袭旗袍,姿态婀娜地端着一盘盖碗茶,款款地向我走来。
“领导喝茶!”于玲将茶盘伸进桌子中央,韩式蕾丝镂空装轻掩下的一对挺拔胸脯也逼进了五个男人的视野。
“美女端茶,说什么也得喝一碗。”胡西开率先下手。
雷守义说:“你就是见了美女不要了原则,这里还有两位处级干部呢。”
王说:“客人优先,客人优先。”然后,王先端了一杯给唐,又端了一杯给雷守义,在端第三杯的同时,我几乎与他同时出手,这样,他端的茶只能自己喝,而我端的茶只好自己喝。
在端茶的那一瞬,于玲与我对视了一下,那无形的光里似乎有一丝有形的深意。
胡西开抿了一口茶,咂了一下嘴巴对雷守义说:“我这人历来是大事讲原则,小事讲性情。你当处级干部了,千万别在这方面给我抓小辫子,提前告诉你,一抓就死。”
雷守义看了看王说:“处级干部可是你给我许的愿啊,这儿还有一位常委没开口呢。”大约意识到也要照顾一下唐副县长的情绪,马上接着说,“这儿还有一位资深处级干部还没表态呢。”
王和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胡西开马上为他们解围:“还没到他们两位开口的时候,不然你会天天向他们逼宫。我呢,不奢望上级给位子,也无意和同级争位子,所以可以放言不忌,说准了呢,你就关照一下落难兄弟,没说准呢……当然,我一般不说则已,一说还是蛮准的。”
雷守义哈哈笑着对王和唐说:“你瞧这样的人才,不提拔是你们领导的失职。”
唐指了指王说:“我反正是靠边站的人了,你们提拔就全靠王县长了。”
王显然无意再在这方面费口舌了,他正经着问雷守义:“这个月工资没问题吧?”
雷守义说:“紧啊,两千八百万左右,勉强吧。”
“办完事我会立即请示书记县长,争取这个月底将财税工作调度会开了,进一步细化分解落实任务,确保完成全年财政收入任务。你呢,要时刻紧绷‘阶级斗争’那根弦,咬住两点不放松:一是财税入库,特别是要搞好房地产税费清理工作和工业园的财税征管工作;二是不惜一切代价争取上级各项补助和专项资金,发扬雷锋的钉子、钻子精神,不要白不要,到手就是财。”说完,王又对胡西开说:“省里那几个项目资金到位情况怎么样?”
胡西开说:“这向天天在省里跑,找那帮处长们比抓特务还难,我是早晨蹲,晚上守,抓到一个就缠死一个,他们只差没叫我爹了,水利项目八千万,下个月会到位,污水处理项目四千万,恐怕要到年底。”
王点点头:“你们两个就是我的两根柱子,你们要闪一下腰,我这个棚子也就塌了。”
雷守义说:“首长你放心,只要我在位一天,我就跟你撑到底。”
胡西开说:“莫说只闪一下腰,就是腰断了,也要打着石膏帮你撑到底。”
忽然,外面鞭炮声大作,大约又有一批人过来。雷守义和胡西开几乎同时起身,胡西开说:“前客让后客,我们走了。”
雷守义说:“我们晚上再来,”又转身对我说,“米大主任你给我们留个麻将房,我和西开,还找两个,好好玩玩。”
我答道:“那没问题。”我正说着,那两个每人拿个信封往王的口袋里塞,我赶紧先一步出了大厅。其实,大厅东南角设了一个礼房,但只对普通人情有效,也就是两百块以下的。从信封的厚薄来看,胡西开的那个至少五千,雷守义的那个不是八千,就是一万。也许殡仪馆是唯一能够裸露“礼尚往来”的场所,至于礼的厚薄,非“专业人士”无法窥其堂奥。
果然来了一大拨人,大部分是王分管单位的负责人。我和老张一一跟他们握手,打着向大厅行进的手势。其实,这都是多余得近乎愚蠢的动作。
但有时愚蠢也不完全是坏事,眼睛顺着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于玲——她端着茶盘穿梭于人丛中,忙碌,轻盈,飘逸,跳宕,曼妙,像一条发情的美人鱼。我顿生怜惜之心,而且兴奋自己找到了一个搭理她的切入口,于是马上忙掏出手机,给她发了条只有三个字和一个标点符号的信息:“辛苦啦!”
这口子开得实在小,能左能右,不咸不淡,不肥不腻,但它很可能是我在这段沉闷灰暗的时空中最亮的部分,最值得摄入记忆内存的人生片断。
发完信息后,我就盯着于玲,把接待握手的任务全然抛给了乐此不疲的老张。我看到于玲大约听到了信息的提示音——她的手机就在右手的那只湖蓝色腕套里。她条件反射似地朝手腕看了一下,可是满盘的茶杯让她无法腾出手来,只好继续她婀娜的端茶事业,但她的内心一定会被那种声音触动了,好奇心永远是女人最可贵最可爱的品质,尽管她还不知道这信息是谁发的。
她终于送出了盘中所有的茶。她甩了甩茶盘中的余水,然后迫不及待地将盘子放在一张桌子上,左手从右手腕上抠出手机。
在她查看信息的一刹那,我赶紧掉头,重新和老张并肩战斗。我不想她看了信息后再看见我猎人一样的眼睛和有些险恶的用心。女人,往往对糊里糊涂进入男人预谋的圈套表现出绝对的心甘情愿,但对明目张胆的勾引和调戏会显现出一种大义凛然的厌恶和拒绝。
在老张与气象局长隆重握手的时刻,我看到教育局长丁祖昌越过老张和气象局长的阻遏,径直向我走来。那张贪婪而狡猾的胖脸被一副巨大的眼镜所笼罩,叫人觉得高深莫测。
丁祖昌抓着我的手使劲抖动,大约是想加深他的确已来为王县长的爹吊丧的印象,全然没有多年前在我面前不可一势的豪迈。
“听着信就赶来了,你兄弟也是,怎么不第一时间通知我一声?”他说,露出一排重叠错乱的牙齿。
我何时成了他兄弟了?我装作歉意的样子:“实在对不起,这两天忙得脖子都不愿意扛着脑袋了。”
他笑笑:“理解理解!”
“王县长在大厅里呢,还有唐县长。”我想他光速在我面前消失,不想看到他只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我的手机刚才响起了一个美仑美奂的三全音,那是短信到来的声音。
他不走,主动重提往事:“你爱人在城关中学还安心吧?”
“怎么不安心?这是城区最好的学校啊。”
“就是就是,我当时是顶着很大压力开调令的,你想,哪个县级领导没有亲戚朋友?打招呼写条子的塞了我整整一抽屉,我这位子不是人坐的呢。”
“谢谢老兄对老弟厚爱一筹!”
“不必言谢,老弟理解就行。有些事想想就来气,你看最近,县里社区网络论坛上贴了我好几个帖子,说我什么凭调动大权大肆受贿,条条鱼儿要过刀,你说这不是放屁么?就凭你老弟爱人的调动?我受过你一分钱么?抽过你一根烟么?吃过你一餐饭么?你说说,你说说!”
我懒得点他收我六千块钱的穴。他绝对已经忘了当年还是乡镇“小秘”的米田,而只有当米田成为县长的“大秘”时,米田的名字才会进入他的认知系统,才会逻辑成为貌似具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我被他这种人为的分裂略略痛苦了一下,但脸上却露出深怀感恩和深抱歉疚的神情:“什么时候还真要请老兄喝一杯呢,你看我爱人都快调来一年了。”
他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你只帮老兄辟辟谣就行,尤其今年是换届之年,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就是想混淆视听。”
“换届老兄有何打算?”他的话引起了我试探他的兴趣。
“我在这只火药桶上坐了八年了,虽然给了我一个副处级,但不过是一个做豆豉不香做胡椒不辣的安慰奖,换届之机,领导于情于理也应考虑吧?!再说,也要给年轻人腾锻炼空间啊,我都四十五了,精力大不如前了。”
“那你准备去哪儿?”我想他快点说出来。
他笑笑,欲言又止,脸凑了过来想说,但又迅速移开,最后,他重新抓了一下我的手:“……这不是个谈事的场合,下次我单独向老弟汇报。”
“一只无限幽深的老狐狸!”望着他的背影,我对他油然生出一句悼词般的感慨。
我找了个稍稍僻静的角落,打开手机。此时的心有些微微激动,只有在这样阴森塞闭的地方,才会有对异性哪怕一条短信的过度反应。于玲也是不是这样?!
于玲也只回了三个字:“谢谢啦”。这当然很平常,就像老张那已经习惯成了自然的握手动作。问题是,她在“啦”字后面加了一个由一个圆括号和三条短线组成的笑脸表情。这几条类似无机物的直线和弧线,经她一组合,就有了生命意识和情感向度。透过它,我看到了一个女人内心的某种欲盖弥彰的欲望。
我顿时感到整个殡仪馆都明亮起来,像即将要举办一场文艺晚会那样充满喜感。但我没急于回复,一方面在琢磨最合适的词,另方面想吊足她的胃口——哪怕是我自作多情地认为她会对我有胃口。
可她按捺不住了,她又发来一条信息:“我倒是只值两天班,你比我更辛苦!”
前一句告知我她在这儿逗留的有限时间,后一句显示了对我的关心的深情回报。我对她的这种急切反而有一种略略失望。
但我还是很快作了回复:“我呢,是应尽之责;你呢,或多或少是《爱的奉献》。”特意将“爱的奉献”加上书名号,增加了它的多义性的纠偏退路。
然而她再没有回复。是厌恶于我绉文的酸气?还是因敏感词汇而产生了女性的矜持抗体?我的心忽然被震耳的鞭炮炸空了的感觉,将手机久久地抓在手中,直到天色渐渐变暗。
晚饭时候,王要我召集杜波和老张盘点一下今天的情况。杜波说,烟可能不够,尤其是“蓝芙”和“软芙”。姐夫交待打麻将的人尤其是领导,每人不要一根根发,一包包发。
我说,烟好办,我跟烟草局向局长打了电话,他说要多少供多少。
我又问老张,今天来了多少单位?
老张拿出一个本子,说,都登记了的,包括送花圈、鞭炮、祭幛的单位名称和数量,目前已来了六十八个单位,可能晚上还会来一些。
我说,那肯定,零点之前还得辛苦。
老张笑着说,只是礼房里的小刘和杜总的那个亲戚两人闲得慌,礼金也不多,不到一万,已交给杜总了。
我也笑笑,礼金少说明领导廉洁啊。忽然想起了雷守义交待的事,忙对杜波说,晚上你留个好点的麻将房,有几个贵客要用。
商量完事,那边晚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我们进饭厅时,于玲已吃完正出来。见了我,她的目光有些躲闪,笑得也不太自然,更没有说话。正常的情况,绝对会说“还没吃啊,我都吃完了”、“当领导就是不一样,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之类。显然,她心里装心事了。
晚上雷守义、胡西开果然来了,还拽来了国税局长和地税局长。四个人打长沙麻将,有点大,一百增两百,每盘牌“最低消费”五百。九点过后,吊丧客渐渐稀了,我就猫在包房里看他们打牌。哪个运气好和了一手大牌,他们也不忘照顾一下我的情绪,抽个一百两百的“红钱”给我。到于玲送茶过来时,我手头已抽到六百了。我很欣喜地说:“来得正好,好事见者有份。”说着,将三百块钱往她手里塞,她扭捏着不肯要。我说:“这是发财钱,只管要。”话到这份上,她不好推脱了,将钱拿了,并说了声“谢谢啊”,快速走掉。
胡开来手气不错,赢了好几千。他边摸牌边说:“米田你刚才说见者有份,那美女也别一个人独享,也要见者有份。”
我说:“俗话说双手只能捉一条鱼,你就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当心失去大好江山。”
雷守义说:“但愿米田你这句话一句顶一万句。”
那两个也附和:“坚决执行米大主任的指示!”
胡开来气得直抓头发:“一失言成千古恨啊。”
这时我的手机响起“三连音”,是于玲。发的是刚才说的三个字——“谢谢啊!”不过,加了一个感叹号。
像失散多年的地下党同志重新接上了头,我们的短信开始流畅起来。我一边看牌抽红,一边和她夏夜呢喃,心里涌动着海量的幸福感。
当我抽到一千块时,于玲发信息说到点了,她得回家了。我问有车没?她说和老张他们一块走。我再次说辛苦了。她回复说辛苦并快乐着。我说但愿辛苦尽快终结,快乐永远延续,后天见。她说嗯,后天见。我说今晚早点休息,晚安。她说谢谢,安。
我刚将手机插进口袋,“三连音”又响了起来。我忙掏出手机,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于玲缠绵的眼神。
“老公,今天忙趴了吧?要注意身体哦!吻你!”
是老婆。我的心头忽然弥漫起一股夜空一样复杂的情绪。
雷守义他们打了一个通宵。
我从客房起床出来,正看到他们四个急着往县里赶。胡西开见了我,饿狼一样扑了过来,抓到我就筛糠似地摇晃:“你个国际标准乌鸦嘴,害得老子倒输了八千五。”
我“哼”了一下说:“爱江山又爱美人,此事古难全,何况是你!”
“那你又爱了美人,又白白赚了一千块算什么?赶快给老子有福同享!”
我见他乱晃的手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忙投降:“你这人是只见得人受灾,见不得人发财,给你给你。”说着,掏出原封未动的那一千块。
胡西开暴风一样夺过去,支开手指数了五张抓在手心里,将另外五张还给我:“我这人一辈子最讲究公平正义。”
我接过钱说:“是啊,你比太阳更有光辉。”
雷守义笑着说:“他这强盗做派是到省里、北京抢项目训练出来的。”又低了声音对我说,“那间房今晚继续留着,王县长的爹,不讲官情民情,只讲感情,尽量多陪陪。”
我说:“难得大局长这么讲感情,要在平时,找你比抓本·拉登还难。”
雷守义说:“别人说还情有可原,老弟你这么说就有点矫情了,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哪天又没见面?”
“玩笑话莫当真,何况本·拉登并不特别难抓。”
“其实呢,我平时很少打牌,但王爹去世不来陪他老人家几天,谈到天上都说不过去。”
“很少打牌”是在堵我的口,长久的官场历练养成了他处处设防的职业本能。
“你看得王爹起,也看得王县长起。”我说。
四人走后,李顺来电话了:“你在哪儿?”
“还能在哪,陪王爹呗,我正要向你汇报工作。”
“我不打电话呢,你就不打算汇报吧?……这次不是批评你,是开玩笑,你先说吧,什么事?”
“王说今天可能有兄弟县市的常务副县长来,还有市委党校同学也要来,殡仪馆肯定接待不了,王要你在县里安排好吃住。”
“多少人?”
“大约三十个吧。”
“我现在跟县长还在市里……天华可以吗?再要好就要出县了。我等下要狄旦安排好,到时要他告诉你具体地方。”狄旦是管机关后勤的副主任。
“好的,谢谢了……我汇报的事妥了,那请您老人家作指示吧?”我的腰竟然配合声音没出息地哈了一下。
“谢书记还没来吊丧吧?”
“还没有。”
“你看什么时候和马可勇联系一下,看书记大约何时会来,你这边就要作好充分准备:一是要保证有关人员在场,特别是要确保王县长和值班县长在场;二是要在最醒目的位置留出书记送的花圈的位置,切实做到及时摆放;三是书记不像我们一顿乱跪,很可能是行鞠躬礼,然后绕灵一周,所以要保证灵柩四周畅通无碍,不能有椅子及其他杂物。”
“三点指示铭记在心,等下我就和马可勇联系。”马可勇是谢书记的秘书。
“县长有可能要后天回,回来的话,估计下午或晚上会来吊丧,你告诉一下王。”
“好的好的,县长来也一样按你刚才的指示办。”
感觉李顺嘿嘿笑了两下:“那当然一样。”顿了顿又说,“还有一件事要你告诉王,喂?”
“你说,我在听。”我将手机往耳朵上紧了一下。
“市里组织部黎一丁部长的母亲大人也去世了,她老人家好像和王爹同一天归葬。我们是刚从市里得了信,你告诉一下王。”
“这么巧啊,那王肯定不能去了。”
“你这人就是做事武断,你怎么这么肯定他不去?告不告诉是我们的职责,去不去是他的事。县委常委和其他副市长都通知了,只有没什么进步空间的人大、政协领导没有通知,假如不通知王,事后他怎么想?这不把他往人大、政协那儿归类吗?”
我将手机往耳朵开处移,直到他说完了,才将手机移近:“我等下马上就告诉他,哎哎,请问黎部长家在哪儿?”
“在Y县,我陪艾县长正往那儿赶,大约三百多公里吧。”
敢情县长在车上他这样教训我啊?这不成心剥我的皮吗?正想着,李顺又笑了两下:“你放心,我们正吃着早餐,我在背风处给你打电话的。”
“知道领导会十分顾及群众面子的。”我也嘿嘿笑了两下。
我到大厅找王汇报,王正在训斥杜波:“这是谁家办事知道不?小米、老张他们都贴心贴意、巴皮巴肉帮忙,你倒好,不帮着操心犹自可,却钻着空子去赌钱。”
杜波不停地抚摸着南瓜般的肚子:“哪是赌啊,几个朋友来了,玩了几手而已。”
“玩几手?三万八还少吗?你以为钱是筷子夹肉勺子舀汤那么容易来的啊?要不是老子在这个地方……”王手指了一下杜波,“这是我爹最后一件事,你给老子自重点!”
杜波诺诺而退。经过我面前时却竟然挤了一下眼睛,昭示出刚才的“认罪”是装的,我知道他这条狗这辈子是改不了吃屎习性的。
我将李顺说的事跟王说了。
未料到王半点犹豫都没有就脱口而出:“那肯定要去!”我不得不佩服李顺的功力深厚,他对官场的肌理已经达到了庖丁对牛的烂熟程度。
我说:“那您这个情况怎么去?”
王思忖了一下说:“大部分客人到今天为止会来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有书记县长还没确定。”
“艾县长基本确定了,李顺说后天来。”
“那你等下赶快与马可勇联系,如果书记也是后天来就最好了,那我们明天可以去黎部长家一趟。”
“我们?我也去?”我忽然记起明天是于玲值班的日子。
“路途远,又不熟,要有个人搞联络。”
“……好的,”我温吞了一下,“我就联系马可勇。”
“要是书记后天来就好了。”王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又像是向我诉苦似地说,“后天是爹在灵堂的最后一天,绝对没时间去,大后天要归山落葬,更不行,所以只有明天是唯一可以抽身的时间。”
我安慰他:“王爹会保佑书记后天来的。”
他苦笑了一下,显然被我的昏话搞笑了。
我给马可勇打电话。只响一下铃他就摁了,我知道他有事。不一会,他回短信说书记正在讲话,要我有什么事发短信给他。我编了短信再发过去。他回复说他会适时请示书记,书记指示了再告诉我。我回复说谢谢了,有了消息请尽快告知。
于是我开始了漫长而焦灼的等待。让我更焦灼的是明天我将毫无征兆要和于玲拉开三百多公里的距离——它支离和遣散了我很多稠密的想入非非。
我给于玲发了四个字:“在干嘛呢?”
于玲很快回复:“上班呢,你呢?”
我写了“想你呢”三个字,立马又删了,重新写成五个字:“想念师妹呢。”加了两个字,至少含蓄隐晦了一半,即使被老婆看到,也不会形成偷情的如山铁证。
于玲回复:“哈哈,好感动哦。”前面两个字用得很有心计,让“感动”有了戏谑和夸张的成分,大大稀释了男人一步到位的痴心妄想。
“可我要遗憾地告诉你,明天不能和你一起战斗,因为有要事必须外出一趟。”刚写完,又觉得“战斗”一词不太妥当,想了想,改成了“值班”。
“不会吧?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
“天下之奇,无事不有。”
“晕死!”
晕和死这两个本来阴冷的字一旦由女人组织结伴出行,就变得嗲味十足,甚至比女人当面撒娇更令人心旌摇荡和韵味绵长。
“你是米主任吧?”忽地,我的背被拍了一下,一个高大健硕的小伙子笑吟吟地站在我身后。我感到他有点面熟。
“我是,你是哪位?”我将手机插进裤子口袋。
“我是县花鼓戏剧团的团长小陆,我想找您商量个事,不知您现在有空没?”
“哦,我看过你的戏。”我冲他点点头,“不过,我正在全力以赴忙丧事,你有什么事最好等几天说。”
“我这事与你这丧事……不不,与王县长父亲的丧事有关。”他结巴起来。
“是吧,那你说吧,什么事?”我掏出手机看了一下,用拇指肚将手机屏幕擦了擦,表情有点不耐烦。
小伙子笑了笑:“是这样,前年我们找王县长解决我们团的实际困难,王县长二话没说就批了五万,并且要财政从当年起纳入预算笼子,为此我们全团二十多号人马感恩戴德,吃水不忘挖井人。”
怎么感觉他是在悼念王?我脸色显出了菜色:“我要明确地告诉你,这里去世的是王县长的爹,是父亲。”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打听到王县长的父亲生前最喜欢听花鼓戏了,所以才特意来和您商量个事。”
山不转水转,我不转他转,于玲的“晕死”病传染给了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是这样——”小伙子的嘴哆嗦了一下,“我们决定派出最强的阵容,免费为王爹演一场花鼓戏,以告慰王爹的在天之灵!”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作声。
“最强阵容,绝对免费!”他补充了一句,并加大了音量。
“可是我们已经请了5A演艺公司。”5A是县里的最好演艺公司,每场三千。王提出来是不是还可以到省里请一两名歌手提高一下档次,5A回应说来一位加两千,唱两首歌。王说来两位吧。
“我打听了,5A的时间是明晚后晚,我们可以今晚,除了吃餐饭,分文不收。”语气坚决,极度诚恳。
“……那好吧,我跟县长汇报一下再回复你。”
“好的好的,你就说我们是来感恩的。”
大厅里有好几位乡镇书记、乡镇长正在磕头,王的老婆、姐姐、姐夫跪着回谢,王则坐在灵柩旁的一张木沙发上抽烟,乡镇书记、乡镇长磕完头,忙过来和王握手,王也不起身,一副疲惫的样子:“谢谢啊,看得起。”
老张立即过来,招呼乡干部落座喝茶。
见我来了,王急切地问:“马可勇那边联系好了没?”
“他要我等回信。”
“这可如何是好!”夹着烟的手晃了两晃。
见他有些焦躁,我想把唱戏的事掐了,可又想着小陆那一脸的忠义,忍不住还是说了。
“他再三强调是免费。”
王立即口中喷火:“跟他谈什么免费不免费?爹都没了,还在乎给他们的那点小钱?”顿了顿,缓和了语气,“的确,我爹喜欢看花鼓戏,几乎是有戏必看,前年就是他在我耳朵边唠叨剧院设备不好,椅子破烂,我才给剧团批钱的。”
“那今晚还是让他们来演一场?”
“难得他们这么有心,不但要他们来演,还不能免费,你跟杜波说,按5A的标准给。”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告诉小陆。”
“你别急着跑,这些都是鸡毛蒜皮事。”王将我招得立定,“大事在谢书记那儿!你一定要紧盯着马可勇,等下又发个短信去,但又不能有催的意思,催急了他会撒手不理,只是提醒一下他别忘了这事而已。”
“好的,还空十分钟没来信我就再发短信给他。”
王鼻子里“嗯”了一下。
这时,乡里那几个头头过来告辞,塞信封。我赶紧溜,却被朱三宝抓着手不放。朱三宝是王联点乡的书记,平时接触多,熟得他跟谁上过床都跟我说。我说:“你怎么才来,这么没有政治敏感性?”他说:“要不是王县长这儿办大事,我还要你到我们乡驻扎呢。”我故意抬高自己:“又给领导出难题啊。”他说:“那是因为你容易的题目不愿意做。”
说笑间,那几个乡里头头都走了,王听到了朱三宝说的话,忙问:“三宝,乡里发生了什么事?”
“还不是高岭土的事,前几年村民都采疯了,几乎是坐在家里开银行,现在县里突然禁采,怎么禁得住?”
“禁不住也得禁,这是县委常委会的集体决定!再不禁整座山都会垮,泥石流不断,人命无保障,出了大事谁也担责不起。”王一作指示就习惯晃着手中的烟。
“我之所以这么迟才来给王爹磕头,就是在乡里给那帮村民在磕头,不然他们打着横幅要去市里省里,说什么迟不禁早不禁,他们刚刚贷款买了设备买了货车就禁,这不成心与老百姓作对?这不明目张胆与中央以人为本思想对抗?”朱三宝学着村民的样子,做着手势。
王说:“不论何时禁,总有一批人会碰在刀口上,你只要在天峰乡当书记,就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们现在是人盯人战术,一个干部盯死一个有上访苗头的村民,谁摆不平谁无条件待岗,我首先挑最刺头的那个,其他干部就没半个屁放了。所以,我向县长保证,只要我朱三宝在天峰乡当书记,就决不会让一个村民走出天峰乡的地盘污染你县长大人一根汗毛。”
王满意地笑了笑:“感谢你多年来对我工作的支持。”
朱三宝不失时机地塞给王一个信封和一份文件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王将信封快速插入口袋,拿着文件样的东西说。
“山是一座烂山,前几天雨又大,导致全乡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洪灾,所以打了个报告,请财神县长无论如何要支持点。”
“好像你去年也打了个百年不遇的报告吧?敢情你们乡的人都是一百年一百年过的啊。”
说得朱三宝哈哈大笑起来:“谁叫您联点我们乡呢,遭了水灾我们不找您又找谁?”
“你们这是遭水灾啊,这叫发水财。”王说着,将报告伸给我,“你收一下,到时一起批。”
我收好报告去回复小陆,朱三宝也跟着出来。他搂着我的肩,贴着我的耳朵说:“这个报告就麻烦兄弟多操点心,至少不能低于去年这个数。”
“去年好像是三十万吧?”
“还算你没有把兄弟不当回事,我代表天峰乡党委政府表态,在去年基础上,每加十万,给你一万。”朱三宝几乎在咬我的耳朵。
“到时候再说吧。”我推开满嘴烟气的那张茄子脸,心里却盛开了一田招蜂引蝶的油菜花。
我开恩施惠地回复小陆,他听后欢喜得不行,但说什么也不肯收费。我说:“王县长是一个讲规矩、讲原则的人,你们如果不收费,他绝对不会答应你们演。再说了,办这么大的事,也不在乎那点钱啊,就当王县长再次支持你们的工作吧。”
他见我这么说,再也无话可说了,千恩万谢地回去准备去了。
我知道王的意思,他曾说文化艺术界的人特别不好对付,尤其小地方的文化人,都透着一股酸气,表面上清高,骨子里比谁都世俗。今天给你帮忙了,说不定隔天就打着报告找你要增加预算要解决编制,让你的生活整天蛛网密布,荆棘丛生;再说,即使小陆真的诚心诚意,谁能保证其他人个个都心平气顺?戏一演完,说不定“县长强迫剧团为死爹演戏”的新闻就满天飞了。更要命的是,文化人还特别不能得罪,上任县长曾是文化局原文艺股长老万在邻县当老师时的学生,可有次县长到文化局调研时,看到老万不称老师而称同志,气得老万当晚就写了一篇名叫《叫声老师又何妨》的杂文,将县长从头到脚大大地暗刺明讥了一番。几天后文章还真在一家省报上发表了,这下县长可糗大了,全县人那些天嘴巴皮上挂着的就是这件事,文化艺术界更是热闹得跟过年过节似的。一年后县委换届,灰头土脸的县长自然没当成书记,被市委安排到一个市局当了个副职,以此养老至终。
十分钟早过了,马可勇杳无音讯。我编了句“你还在忙吧?”发过去,一编短信又忽然想起于玲,便紧接着编了句“嗨,你醒了吗?”发给于玲。
“三连音”响了,却是狄旦的短信:“遵李顺主任旨意,现将您老人家的指示落实如下:吃饭,天华大酒店彼得大帝包厢,不够再加玉皇大帝和恺撒大帝;唱歌,梦巴黎888厅;住宿,天华贵宾楼8308—8388,不够再加。如还须增加项目,请您老人家再作指示。”“您老人家”当然是半拍马屁半戏谑的叫法,管机关的副主任再牛,也得靠管财政的副县长给钱,所以狄旦常在我耳边吹风:“不怕你和王下指示,就怕你和王没要求,你们要求越多,我这个副主任就会当得越活。”
我刚给狄旦回了句“谢谢了”,于玲的短信就来了:“醒了???”我一笑,就知道她没反应过来,马上回:“你不是晕死了吗?”于玲回:“哈哈哈,又要晕。”我想像她抱着手机傻笑的样子,也不禁一阵窃笑:“尽管晕吧,有我的肩膀给你靠着。”这次她回得像高铁一样快:“你靠得住吗?”我立即为自投罗网的愚蠢而悔青肠子,女人最需要的就是男人的承诺,而这往往又是男人最不愿意面对最不靠谱的东西:有些男人因天真履行承诺而粉身碎骨,有些男人因虚开承诺支票而身败名裂——承诺往往是婚外男人的海洛因,一旦沾上,万劫不复。
“怎么,怕了?”这就是女人的敏感,她能在迟疑中能嗅到男人的虚伪和卑劣。不过,绝大部分女人光会敏感但不聪明,她们不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样一了百了,而像祝英台十八相送梁山伯那样痴情傻意,所以她明知男人害怕了心虚了,还会傻乎乎想从男人的嘴里确认一下。于玲就是这样的女人。
“怕什么呀,我屹立在原地一动未动等你来靠呢。”庄严的话题必须用戏剧的话语来寻求解脱。
“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都很感动。”看来,飞蛾已经决意要扑火了。
“不管你的感动是不是真的,我都为你的感动而感动!”玩文字游戏,她永远玩不过我。
正兴味盎然地想着于玲怎么绞尽脑汁回复我,殡仪馆大门突然逶迤进来一列长长的车队,大约有人正跟王联系,王边接电话边走出大厅,并说着“我出来了我出来了”,今天值班的分管城建副县长孟如良也跟着出来。
老张以为我没看见,跑过来忙指着车队给我看:“天啊,天啊,这么多,这么多,你千万别蜻蜓点水了,你点一下点一下的,害得我累个半死,妈呀,腰间盘又痛起来了。”
我赶紧消解他的不满:“老张你别以为我偷奸耍滑享艳福去了,你的事多单纯啊,我是管了犁又要管耙,去了东又要跑西,你看看,我为了等谢书记的一个信光电话、信息就联系了起码三四十次,那边无动于衷心里急,这边事未办好领导骂,你是腰痛,我可是筋痛呢。”
老张脸上紧张的肌肉立马松弛,嘿嘿笑起来:“那是那是,你的事比我多些复杂些,不过,你是比我年轻,头发还朝上长,吃亏是福。”
“所以你何时听到我报怨过一句?刚才不是你说累,我还真没掂量过我到底有多累呢。”
“哎,你知道那都是什么人啊?”
“都是王的党校同学和兄弟县市的常务副县长……快走,他们都下车了。”
一共来了二十九个。送三十一个花圈,有两个同学在外出差,托同学代送的。他们没有磕头,而是集体默哀。喊口令的是王的班长、市财政局副局长汪高远。
默了哀,分三桌坐下来,孟副县长、老张和我一人一桌发烟,王则一一和每个人握手,嘴里连连说:“真没想到惊动你们,真是看得起看得起!”
汪高远对王说:“那我倒要批评你了,结业时都拉钩发了誓的,同学之间大小事情都要相互通气,老婆是自己的不会有异议,但爹娘是大家的可是同学们的共识,要不是从别处得了信,你还将咱爹私自处理了呢。”
大家一阵哄笑。
王边拱手边笑着说:“接受批评接受批评!今天吃住玩都定好了,大家一个也不能走。”
汪高远说:“大家也难得一聚,既然来了也不会讲客气了。”
王说:“我呢,只能在这儿陪爹,等下由孟县长带你们到天华酒店去,由他负责全陪你们。”
孟如良说:“王武的客人也就是我的客人,也是我们全县人民的尊贵客人,我一定尽地主之谊,全力陪好大家。”
王又转身对我说:“小米你也等下陪客人去天华,客人没安排好我唯你是问。”
我诺诺地点着头。这时信息来了,一看是马可勇的,只有五个字:“书记后天来。”我忙将手机递给王,王看了后脸上陡然亮了三成,他一面还手机给我一面悄声对我说:“你通知刘民,明天去Y县。”
刘民擂了半天门,我才从天华8388房间惺忪着睡眼出来。这客房与殡仪馆的客房,完全是天堂与地狱的区别。刘民说:“快走,王在下面的车里等你。”我说:“既然在等,就再等三分钟吧,我洗漱完就下来。”
县干部一般都习惯坐副驾驶位置,王以前也是,但自党校学习完后就坐司机后面那个座位了。他说那天在党校听了一堂领导干部礼仪和生活常识课,学了不少知识,如穿黑皮鞋不能套白袜子,那叫“花猫脚”;又如公务接待中一般是把自己认识的主人介绍给客人,把身份低的介绍给身份高的,把年纪小的介绍给年长的,同等地位时把男的介绍给女的,然后再反过来介绍;当然,改变坐车习惯也是从这堂课学到的,但他没说后排座位安全系数大,只说这是通行规则。现在党校培训内容是越来越丰富了,以后恐怕连怎么刷牙、怎样拿筷子都会进入培训课程。
一上车王就问我:“昨晚他们玩得怎么样?有多少人没走?”
我打着哈欠说:“玩得蛮尽兴的,又是洗又是唱的,凌晨一点半才结束,但住下来的并不多,只有六七个人吧,所以我也就拣间房住了。”
王笑笑:“那帮家伙,到了一起就收不住,好在我有我爹护着,不然会被他们灌死。”
我说:“可我和孟县长就惨了,尤其孟县长,饭桌上下来就有点神志不清了,脚没洗歌没唱就被我架到宾馆里让他安睡了,只怕现在还没醒酒。”
“真的啊,你告诉他秘书和司机没?”
“放心吧,告诉了。”
“那就好,下午什么时候我再电话慰问慰问他。”这时,王的手机响了,王看了号码后咕哝一句:“汪高远的”,然后接电话。
大约是汪高远的告辞电话,说了一通感谢外,还说就不到殡仪馆来了,直接回市里。王连连说不必了不必了,并说同学之间以后要更加加强联系,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生产力和竞争力。挂了电话,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忽然想什么,对我说:“今天不管谁来电话问你去哪儿了,你就说和我去市里参加一个市委紧急会议去了,我连对我老婆和姐姐姐夫都是这么说的。”
“好的。”刚说完,于玲就来信息了,“我以为你忽悠我呢,你真的和王县长开紧急会去了啊?”
我马上将手机调到静音,回道:“我还没有忽悠这个习惯,的确是很重要的会。”
她回:“何时回?”
我回:“和领导在一起,不能多聊。晚上回,等我。”
“嗯。一路保重!”
王还是发现了我的小动作,问:“是向老婆汇报工作,还是老婆按时查岗?”
我笑笑:“我老婆地位还没高到那个份上呢,只是相互告知一声而已。”
“这些天你的确辛苦了,办完事就好好在家休息两天。”
“没事,平时也还不是天天跟打仗似的,突然消停还真不习惯呢。”
“是吧,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呢,想想我从二十五岁起跟县委书记提包,一直到现在奔五了,没消停过一天,命苦啊。”
“您能熬到您现在这个位子在县一级也算到顶了,很多人望尘莫及呢。”
“我算什么到顶?人大、政协两个头不说,还有书记、县长呢,这才是顶!如果以爬泰山作比的话,我这个位子还只算到了中天门,离玉皇顶还远得很。”
“运来如潮涌,说不定今年换届您就登顶了。”
“千万别乱说!”他显得有些不高兴了,“要想在政界里面混,有些先哲古训必须恪守,譬如‘戒急用忍’,所谓‘浮生如茶,破执如莲,戒急用忍方能行稳致远’;有些则要拂逆而行,譬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官场则一定是‘知者不言,言者不尽,言者有罪,官者足戒’。”
“真是长见识了,我一定牢记。”我的后背沁出一股嗖嗖冷气。
“不单是你,刘民也要学,好了,不谈这些了,你们还有的是机会和时间学。”他吁了口气说,“我等下睡会儿,交待你两件事:第一,看到路边有好点的花圈店就停一下,买个最好的花圈,买十万鞭炮;第二,到老地方吃中饭,你提前订个小包。”
“好的好的……这些天您太累了,好好在车上休息一下吧。”
“嗯,昨晚花鼓戏闹得我几乎没合一下眼。”
“戏唱得还行吧?”
王没有答话,很快响起了鼾声。
老地方是王对何记海鲜店的专称。到Y县必须经过省城,省城江边的何记海鲜店几乎是我们每次来省城的驻点。原因我跟王跑后才知道,店老板何美美是我们县人,更重要的是,何美美已经和王好了十多年。
我给何美美发信息:“何总好,我和县长出差,来吃中饭,请订个小包。”
何美美立即回复:“没搞错吧?他爹不是去世还没上山吗?”
显然这几天他们有过联系——王已经告诉何美美他爹去世的事,但看样子没告诉她去Y县的事,可能是不便告诉,也可能是要给她一个惊喜。
但我绝对要听从不乱说的训示。我回复:“是真的!我们大约还有一个小时到,你将包厢订好就是。”
她大约相信我不会撒谎,又很快回复:“好的,老地方,阮郎归。”
车子上了高速后,开始变得平稳而迅疾。夹竹桃的红花与绿叶交错闪烁,不断折腾视觉,让眼睛昏瞑,很快,我也被沉沉的睡意击溃,死一样地睡去。
车到何记海鲜店时才上午十一点。其时已陆续有客人光顾,显示店子“钱”景光明。直接进入“阮郎归”,何美美已坐在里面,穿一袭粉色短袖改良真丝旗袍,双胸愈显傲然屹立。她正执一只紫砂壶,为我们泡茶。
王一进门,装作一副很吃惊的样子:“咦,我进错门了吗?请问何美美小姐在吗?”
何美美笑靥如花,腾出一只手来指着王道:“你们瞧瞧,这是死了爹的人的样子吗?”
我们都笑了起来,但又不敢放声大笑。
王大约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失态,忙收敛了夸张表情:“人家好不容易露出个笑脸,你就毫不留情地打击,难道要我把悲伤带到这儿来吗?”
何美美不依不饶:“古代人要守孝三年,你至少要守三天吧?”
王有些急了:“别给我上纲上线了,你以为我愿意来啊,我办完事今天还要急着赶回去呢。”
何美美忙峰回路转:“看你急的,来来来,先喝杯茶,浇浇心火……你们也坐,来一杯。”
王先坐下,示意我们也坐。何美美优雅地一人递一杯茶。
何美美眼里含笑地看着王:“吃点什么?”
王抿了一口茶,问:“有什么好吃的?”
何美美说:“有最新从大连獐子岛来的野生海参王。”
王说:“好的,一人来一只,你也一样。”
何美美嘴巴一噘:“怎么,你一开始还没打算有我的份啊?”
王笑着说:“就你这张嘴,就是刺参吃多了,弄得现在满嘴是刺。”
气氛一下变得暧昧黏柔起来。接下来,王又点了椒盐皮皮虾、花螺、泡椒圣子王、蒜蓉大明虾和白灼芥蓝几样。点完菜,王对刘民说:“车里还有酒吧?”刘民说:“有,要红的还是白的?”王说:“等下要有事,来瓶红的,要得不?”说着,看着何美美。何美美点了点头,皱了皱鼻子。刘民说:“红的也有两种。”王说:“就那瓶法国的。”
饭吃得短促而畅适。尽管只一瓶红酒,但何美美还是有些微微上脸,长长的睫毛里的那双眼睛游曳出一股强烈的欲望之光。饭罢,我说:“是休息一下还是就走?”王说:“休息一个小时,反正Y县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我说:“好的,我这就去‘永和’开房。”
“永和”是海鲜店对面的一家四星级酒店。每次来省城,我们习惯吃完饭就去酒店开房休息,当然有时事没办完,也在那儿住上一晚两晚。我和刘民先行一步到酒店开房,钟点房,王单独一间,我和刘民一间,而且要求不同楼层。前台的女孩不是以前我熟识的,对我的要求显然有些意外,我重复一遍说:“两间房,不同层。”开好后,我将房间号用短信发给王,便和刘民快速进房。
“有意思。”刘民仰天往床上一倒,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什么有意思?”我将烧水壶灌上水,摁下通电开关。
“知者不言,言者不尽,言者有罪,官者足戒。”刘民唱歌一样唱出来,一脸坏笑。
我说:“幸亏你没混入政界,不然县级领导必然重新布局。”
他长叹一声,然后酣然入睡。
跟王跑一年多,到这儿也住了七八次了,尽管刘民嘴紧,但还是隐隐约约也知道了些内情。那会儿王还在财政局局长的任上,何美美还是天华大酒店的前台。有天王陪客喝高了,客人走了后,他实在不行了,便想开间房休息一会儿。东倒西歪走到前台,刚一开口就吐了,那种吐是一种呈喷射状的吐,不但浇花似地将前台的来客登记簿、点钞机什么的全淋了,更惨的是也将正在值班的何美美洒了一身。何美美没叫没闹没哭,而是表现出良好的职业素质,先是电话报告大堂经理,然后忍着刺鼻的酒气将王几乎是背到大堂的沙发上,拿了热毛巾替人事不知的王擦干嘴上身上的秽物,等到大堂经理来了,自己才去清洗。因这件事何美美后来受到了酒店的表彰,并被评为服务明星。王知道后,也挺感动,多次约请她和大堂经理一起吃饭,以示感谢。可何美美就是没有答应。再后来,王了解到家在农村的何美美家境困难,父母都是病痛缠身,便通过有关渠道为何美美家解决了三千块的困难补助。就这样,他们慢慢有建立了联系,但那时俩人都没有太多的想法,交往都在阳光大道上进行。天不变道不变,天一变啥都变。那年,王的老婆杜大姐患了子宫肉瘤,不得不将子宫全部切除了,于是王何二人交往就渐渐产生了微妙变化,直至从心灵走到肉体。两年后,王要当副县长,何美美为了不影响他,也为了使政敌抓不到王的小辫子,便只身来到了省城。王出于感动,当即给了她八万块钱,算作补偿和报答。何美美收下了,但说这钱算是借的,将来一定会还。何美美拿着钱先是在一所大学旁开了个小餐馆,再慢慢做到今天。虽然生意越做越大,但婚姻却一直不顺,经人介绍和省城一名高中老师结了婚,婚后却磕磕碰碰总合不到一块儿,孩子还没三岁就离了。何美美有次在饭桌上说,女人一到某个年龄,就有很多陌生的男人为你铺设人生轨道,无论你的脚步朝哪个方向走,都会难逃宿命地走向一条预铺轨道,而这条轨道最终好不好,那就全凭你的运气。
一个小时后,我们准时朝Y县进发。路变得越来越窄,尘土也蜂群一样从轮子两侧飞奔而出。一路上,王断断续续接了几个电话,都是前几天出差的局长和乡镇负责人打来的,说是到了殡仪馆怎么没见县长大人?王就说市里有个紧急会议非要我参加不可,实在抱歉。这些人其实无意查寻王的去向,只是一定要王知道他们来过。不一会儿,杜大姐也打电话来了,大约说有谁谁谁几位局长来过,他们一定要送礼,只好收了。王便不耐烦地说收就收了,以后我都要还礼的。
忽然,刘民“啊”地一声,把我和王都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刘民说:“刚才好像是艾县长的车。”王的脸都白了:“你说什么?”刘民说:“绝对是艾县长的车,那台丰田汉兰达。”王似乎慌措不堪:“是相对还是同向?”刘民说:“相对,大约他们刚从那儿往回返。”王说:“艾县长看到了可怎么办?”刘民安慰王说:“车速快,应该不会看到。”王说:“你都看到了,怎能保证他看不到?就算他看不到,他司机也可能看到。”我说:“要不我试探一下?”王说:“试探?怎么试探?”我说:“问一下李顺,他一定在车上。”王说:“你这不是此地无银吗?”我说:“李顺知道不要紧,就是他要我通知您的,主要是证实一下艾县长看没看到。”王有些无奈地说:“那你试试吧,注意策略。”我忙给李顺发信息,问他从Y县回来没?他回说在路上。又说,刚才看见你们了,不过请王县长放心,艾县长在后座睡觉,什么也不知道,我也跟司机说了要他保密。王听了我的转述后稍稍松了一口气,喃喃自语了一句:“成败就在李顺。”
Y县是一个小县,县城似乎就只有横竖两条街道,车到了十字路口,却不知往哪儿走了。我准备又向李顺打听,立即被王制止,李顺那儿绝不能再去惊扰了,万一艾县长醒来一问,什么都完了。三个人想了老半天,找谁打听都不合适。猛然,我看到路旁有个公交车站牌,上面有县政府的站名,我说:“问他们政府办!他们县里出了这么个大官,一定知道黎部长的家具体在哪儿。”王立即说:“这是个好主意!”我打开手机网络,从Y县政府门户网站上找到他们政府办的电话打过去,那边背书似地报出一串需要走过的街道、镇、村的名字。显然他们被问过了很多遍。黎部长家在Y县山湾镇石子村。政府办的人说,到了石子村,路上每隔两百米就有一个指路牌。
石子村离县城虽只有二十多公里,但我们差不多摇晃了半个小时才到。我们的车被专人引导停在黎家附近一个学校的操场里,操场里有许多学生在车林中穿梭戏耍,一位老师模样的人正喝斥着要他们回教室自习。王对我说:“你和刘民就在车里待着,我十分钟就回来了。”我说:“只要十分钟啊。”王说:“这样的事越快越好。”
果然,王不到十五分钟就回来了,脸上洋溢着抑不住的喜悦。他一上车就说:“事情办得很顺利,黎部长见了我一再说感谢,而且非常幸运的是除市里的人外,没碰上一张熟脸。”刘民说:“黎部长如果知道您是带孝赶来的,会更感动。”王立即睛转阴:“刘民我看你聪明得有点过头了,再聪明就会冒脑浆了……赶快回家!”刘民吐了吐舌头,赶忙一脚油门将车子开飞。他大约知道自己拍到马蹄子上了。
车子没有再进省城城区,而走的是外环线。经过省城的时候,王不忘给何美美打了个电话,何美美又不免温言软语了番,让本来心情大好的王竟然哼起了高安的《红尘情歌》:“分手时含泪看着我,到现在你是否记得我,爱情的故事分分合合,痛苦的人不止我一个,轰轰烈烈的曾经相爱过,卿卿我我变成了传说,浪漫红尘中有你也有我,让我唱一首爱你的歌……”正哼着,他的手机来电话了,他看了一下号码,说:“是秦力的,可能晚上又要开常委会,明知道我没空还打电话,你接吧?”说着,将手机递给我。秦力是县委常委秘书。
我接通电话,故意说:“是哪位?”
“王县长啊……”秦力说。
“我是米田。”
“是了,声音感觉有点不对,”秦力笑笑,“不过,有了县长语气的迹象了。”
“兄弟别讥我,王县长正忙着呢,怎么,要开常委会?”
“我知道王县长现在是特殊时期,但这个会是谢书记临时决定的,很紧急,而且要求不能缺席,所以我只好打过来了……你最好让县长接一下电话。”
我捂住电话,扭身看着王,王已经听到内容了,忙接过手机:“秦力啊,什么事这么紧急啊。”
“您周边没人吧?”
“你说——”
“丁祖昌今天下午被市纪委带走了,谢书记临时决定召开常委会。”
“啊?”王显然吃了一惊,但很快又镇定了,“我就说过,他那个教育局长位子坐了七八年,而且社会也有反映,应该早换的,这是保护干部啊……”
王和丁祖昌一直没有工作上的紧密联系,所以才有底气说那样高瞻远瞩的大话。
“会议定在晚上七点,那您能来参会吗?”秦力问。
我看了看手机,现在已到了六点四十,而离县城最快也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王似乎没怎么想就说:“跟你说,我这几天睡也没睡好,累也累岔气,人彻底不行了,现在正打着点滴呢……是这样,要不你先向书记报告,如果书记放我一马,我就不来了,到时你传达会议精神就是了;如果书记非要我参加,我吊完这瓶水就来。”
“好的好的,如果书记没新的指示,我就不打电话来了。”
王挂了电话,冲刘民说:“越快越好!”又马上更正:“不,又好又快!”说完,将脑袋后仰在靠枕上,长长地伸一个懒腰,叹了口气说,“丁祖昌啊丁祖昌,你的一辈子玩完了!”
我没有落井下石地附和,但喉头突然汇聚一股幸灾乐祸的清爽。
直到车子进了县城,秦力还没打电话过来,隐隐地感到王又有了些许失意,我说:“您去开会不?”
“没来电话,还开什么开,去殡仪馆!”
一到殡仪馆,今天值班的分管文教卫的副县长郑子强立马迎了过来,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他对王说:“常委会就开完了?”看来,他知道召开常委会的事。
王摆了摆手说:“没呢,我在市里开一个紧急会,还没来得急参加常委会。”
郑子强忙问:“市里什么会?”
王竟一时噎着了,想了一下才说:“……是一个与人事毫无关系的会。”
郑子强“哦”了一下,又向王招了招,指向殡仪馆另一个空荡的厅说,“我找你有点事。”
王被郑子强勾肩搭背地拥着,隐没在幽暗之中。
好戏才刚刚开始。想到这一句时忽然想到了于玲,正要进大厅找她,她却发信息来了:“回来了吗?”
她有点迫不及待了。这样更能够消弥我的负罪感。事实上,除了老婆,于玲绝对不是我的第二个女人,不过,那些女人都是风月场上的,即生即灭式的,只有肉欲狂欢而无灵魂的栖居。而于玲,是我以前因身份、位置而顾忌染指的一个靓丽女人,却因这个逼仄的时空中而惺惺相惜般地结缘——她至少让我内心生出了一棵情感的胚芽和一朵情爱的微火,而不会像忘却风尘女人那样弃之如敝履。
一个叫维特根斯坦的人说过:“人的身体是人的灵魂最好的图画。”我现在急需要一幅图画来充饥我空洞而沉闷的内心和肉体。我悄然走进了殡仪馆的客房,脱掉外衣外裤,躺在床上,然后给于玲发短信:“我回了,但喝高了,头痛得厉害,现在殡仪馆宾馆客房203,你来看看我好吗?”
她显然迟疑了很久,但最后还是沦陷了:“好吧。”
于玲推开门的一刹那,我便勇猛而迅捷地抱住她,然后开始用嘴寻找她那张白皙的脸和那双性感的唇。她先是呈现出一种本能的挣扎,嘴里发出绵软无力的抗议声,但很快又将自己的脸贴近我,继而,嘴唇将我的嘴唇吸住,像一块力量强劲的磁铁。
我开始一边剥落她的衣服一边将她移向床铺,她的双峰像一对出水的白鸥,扑楞楞地朝我拍翅飞来。
这时,她的电话响了。我明显感觉到她的肉一紧,有一种抽逃的应激反应。我一迟疑,她已挣脱了我,从挎包里拿出手机。
她“呀”地一声,然后说了声:“是老公。”
她一边捂着胸前的衣服一边接电话:“我还在殡仪馆值班啊,等下就回来了……你不是说今晚住乡里的吗?……不用不用,我坐老张他们车回……好吧,你到殡仪馆门口时打我电话。”
她老公是一名乡干部。
“怎么,查岗啦?”我坐在床上,似笑非笑地说。
“……不是,他回家了,说是要来接我。”她开始扣胸前的衣服。
“哦,你们买车了?不错啊。”我露出一副羡慕的神情。
“哪能买得起小车呀……摩托车,”她笑了笑,其时已然扣好了一半的衣服,手却不再行动,仅仅是虚掩在胸前,半只乳房仍裸露在我的视线里,白得耀眼,“乡干部还得靠你们县领导关心呢。”
“关心?关心什么?”
“……他都参加工作十多年了,一个副乡长都没混上。”
她的这句话堵塞了我所有的语言通道,我不再说话。赤裸的上身被双手反撑在床上,木桩一样看着她。
她也不说话,钉子似地立在哪儿。眼神朝着我的方向,但又确定没有看我。
良久,我从喉咙深处吐了一句:“……他可能快到了。”
“哦……那……我走了……”她迅速而彻底地扣好衣服,似笑非笑的嘴朝我咧了一下,然后是高跟鞋凌乱的节奏声。
为何要让她接那个电话?她带上门的那一刻,我脑子里冒出这个巨大的自我诘问。
你让她迟疑一秒,她就会让你后悔一生。这句诗一般的“箴言”,也许是于玲送给我最后的最刻骨铭心的礼物。
转念一想又有一点不对头:于玲一个乡村教师如何能改行成公务员?又如何能进到人人眼馋的政府衙门?一个还骑着摩托车的丈夫会有可能为她买古奇包吗?她是不是还有一个或N个背景更深的男人?……
想到这,我感到自己像一头误闯狮群视野的角马一样不寒而栗。
一大早,王就召集我、老张和杜波部署丧事最后两天的工作:老张负责明天火化时间的落实、送葬车辆的安排、燃放鞭炮烟花人员和擎举花圈花篮人员的到位等;杜波负责今晚正餐桌席敲定、香烟发放、路祭礼品准备、亲戚坐车安排、老家安葬诸事衔接、各类账目结算等,我则负责书记县长吊丧的联络、来客接待、部门单位的送葬车辆与人员的协调等。
交待完毕,问我们还有什么要补充的,老张说:“火化之事,您最好跟民政局长打个电话,要殡仪馆确保王老大人第一个火化。”
王说:“这个还有讲究吗?”
老张说:“大有讲究呢,火化一般早上六点开始,火化一次一般要四十分钟左右,所以先火化可以赢得时间……这还不算,最主要的是第一个火化可以说是完身完骨,后面火化的就指不定将前面火化的脚骨灰、颅骨灰混进来了,这不关公战秦琼乱套了么?”
王说:“这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些名堂,这样吧,我就不亲自打电话了,米田你等下跟李局长打个电话,我爹必须第一个火化。”
我立马点头答应。
王想起什么来说:“李局长应该来吊丧了吧?”
老张说:“来了来了,我亲自接待的,老人家去世第二天就来了,我都登记在册。”
王说:“我说是了……一定要做好登记工作,事后我都要一一过目。”
杜波问:“路祭礼品大约要多少?是个什么标准?”
王说:“骨灰一入盒,灵车就列队开赴老家,所以中途不会有路祭,但一进我们村,就会有乡亲设路祭,具体数目我也难估,反正多准备点吧。”
“标准呢?”
“一般是什么标准?”
“一条毛巾,一包烟。”
王想了想说:“乡亲们看得起我爹才会设路祭,就两条毛巾一条烟吧。”
杜波嘟哝一句:“这么多烟啊,那我还得跟烟草局联系。”
正商议着,大厅门口进来一老一少两个人,皮肤黝黑,腰间都别着一只装手机的皮套子。
王说:“我老家的书记村长来了。”赶忙上去迎接。
可那两个并不走向王,而是在王老爹的遗像前立定,然后头不时回望大厅门口,等外面鞭炮声响起,他们才跪了下去磕头。王也立即跪了下来回礼。礼毕,王忙上前握住老者的手:“顺爹啊,跟您说好了的啊,您在村里接应一下就行了,不烦劳您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啊。”
顺爹不停地抖动被握的双手:“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来?我们村就三爹培养了一个你这个大官,功德无量啊。”
“我哪算大官啊,”王边说边引着顺爹就坐,“来来来,请坐请坐。”我和老张也跟着陪坐,王向我们一一介绍,顺爹是村支书,年轻点的是高村长。
开了烟,上了茶,倒了酒。王说:“向两位土地老爷汇报一下,我们明天程式是这样的:大约七点半从殡仪馆出发,九点半左右到村里,因为爹早二十年前就将寿器准备了,所以在老家还得举行一个小仪式,将骨灰盒安放进寿器中,依然按旧俗请上八个劳力作八抬,将寿器抬上山与我娘合冢。”
顺爹说:“毛主席说不打无准备之战,这个请县长放心,八抬都安排好了,礼生、香烛师等都请好了,一切都熨熨帖帖。”
王说:“感谢感谢,你们操心了。”
顺爹说:“一进村,我们村支两委就安排了九个铳手、十六个烟花手放铳和烟花,体现我们村的革命斗志和革命势力,再者,沿路乡亲都会设路祭拜祭三爹,体现全体村民同志们对三爹的敬仰。”
“我们全家表示感谢!”
顺爹磕了磕烟灰,“我交待村组干部和全体群众同志们,一定要按当年毛主席逝世的规格对待三爹,三爹就是我们村的毛主席!”
王连连摆手:“千万不能这样比,毛主席是谁?是伟人啊,我爹不过是个老实农民,这一比实在受当不起。”
顺爹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用夹烟那只手的手背揩一下嘴巴:“怎么不能比?毛主席也是农民出身啊,毛主席当年也叫石三伢子啊,三爹死得其所。”
我和老张有些忍俊不住了,忙给高村长敬酒以转移注意力。高村长看上去倒是很老实,一脸胡茬里镶着憨憨的笑,不过喝酒表情好像喝药一样难看。
顺爹喇叭接触不良似地咳了几声,说:“我们这次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王疑惑地看着他:“什么事?”
“经过村支两委研究加决定,今天晚上我们想为三爹开一个追悼大会。”
王一下怔住了:“一个农民开什么追悼会?”
顺爹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让我们全村人民团结起来,铭记他老人家的恩德。”
“顺爹啊,我爹阿弥陀佛一辈子,谈不上什么恩德。再说,现在村里死了人都不兴开追悼会,我爹不能破例啊。”
“坚决要破这个例!”顺爹双手飞舞起来,“怎么没恩德?培养你这个大官就是恩德!这么多年来,你为村上做了多少事?解决了多少问题?水库除险加固三十万,村级公路四十二万,村小学三十八万,村敬老院十五万,还有鱼苗树苗、种猪种牛,还有解决参军指标和进县一中指标,还有解决特困户和老土改根子、老党员困难补助,还有为患白血病的军伢子和患精神病的荷嫂子捐款,等等加等等,虽说这钱都是党和人民政府的,但没你这支笔,没有你爹生你养你的这支笔,这钱能流到我们村来吗?我可以百分之百万分之万肯定,不可能!就是流到了前村,到了我们村也会转弯,统统归于司马懿一句总话:我们村正因为有了你爹,有了你,就是钱再远,也会长着翎毛飞到我们村里来,长着脚板走到我们村里来,长着鳍子游到我们村里来。”
王已经招架不住了:“惭愧惭愧……难得您如此诚意,那您说怎么开呢?”
“仪式我都胸有成竹了:大会由高新国同志主持;第一,全体肃立,默哀三分钟;第二,由我致悼词,回顾三爹光荣加光辉的一生;第三,你如果讲客气,代表孝家作个答谢词,感谢众位领导加亲朋;最后,奏哀乐,全体同志们绕灵一周,礼成。你看如何?”
王看了看顺爹,又转头看了看我和老张,一脸苦笑说:“好吧好吧,我也借此机会表达一下对大家的感谢。”继而对老张说,“你安排顺爹和高村长到客房休息一下,再者,跟乐队打个商量,晚上七点半借助他们的音响设备,开一个短暂的追悼会。”
老张说:“好好好,我先去跟乐队说一声,回头再接顺爹和高村长休息。”
我也趁机说:“我这就去跟李局长联系。”
连打三次,李世才都在通话中,第四次,通了。我语含机关地说:“李大局长怎么这么忙啊,是不是换届有想法,正忙着铺底啊?”
李世才哈哈大笑:“还是兄弟知我心啊,我正想着王县长换届扶正了,我接他那个宝座呢。”
我也笑:“那我一定把你的包提好。”
“哪还分得我有这个福分?王县长一升,你还不跟着鸡犬升天了。”
“你堂堂领导干部讲话可要负责啊,我打算就是那条犬,那鸡呢?”
“别别别,玩笑到此为止,到此为止。”李世才还真怕我较真,忙收紧了口吻,“刚才接电话是别人打听丁祖昌的事,上午都接到好几个了,弄得什么事都做不成,我一不是常委,二不是纪委,你说我能知道什么?所以我对问的人说你知道百分之十,我就知道百分之五。”
我嗤地一笑:“权重一时的人物,关心的人肯定多啊。”
“你是常委的秘书,昨晚上又开了常委会,你给我透透风吧,首先申明,我会绝对保密!”
“这个我真不知道。”
“这只能说明两点:一是你政治素质高;二是你信不过兄弟。”
明知道他是在激我,也不得不向他坦白:“你是假糊涂还是真糊涂?王县长重孝在身,昨晚根本没有参会。”
“那你打电话给我干嘛?”他大约已相信了我没有骗他,“我还以为你会告诉我第一手内幕消息呢。”
“你不提醒我还真差点把正事忘了,县长他爹明天火化,请你给殡仪馆发个指示,将头炉火给王爹。”
“那还用说!王爹没烧头炉火是我们工作的严重失职,只是……”
“都提到严重失职了,还有什么但是只是?”
“殡仪馆私人承包了,某种程度上不完全服我们管了,电话我绝对会打,等下就打,但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给那几个搞火化的每人塞两包烟吧,一可以保证火烧不留余地,二可以保证清扫不留死角。”
“敢情这腐败都延伸到了火葬场了,这是你李大局长的最大功劳啊。”
“这你可别给党描黑啊,这属于典型的非党腐败,与党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笑得感觉连我的手机也在颤动起来。
联系完李世才,又交待老张去打点火化工,然后再次联系马可勇和李顺,确认书记和县长具体来殡仪馆的时间。李顺回复说,县长可能和书记一道来。马可勇过了好一阵才回复:忙得很,书记在和市纪委同志交换意见。
在漫长而无聊的等待中,只好抓着手机上网看新闻,看手机报,玩“砌砖”,翻看过往的信息。拇指在屏幕上一路搓过去,信息竟然停在于玲的名字上。“好吧”——这是她发给我的最后一条信息,那个时候我正处在心潮澎湃的浪尖上,像即将开奖时一个彩民对巨奖的憧憬。我按下回复键,贼心不死地打出“你在干嘛”四个字,却又在按发送键的瞬间停住,然后将四个字复制,删去于玲的整个信息,再找到老婆的名字,将四个字发过去。
老婆回复:“啥都没干,等你回家。”
全身的血似乎都热了一下,但回复只有冷冰冰一个字:“嗯”。
老婆没再回信息,却打来了电话:“你不想我也就罢了,也应给女儿打个电话啊……她可能感冒了,有点烧。”
我心里一紧:“是吗?不要紧吧?赶快吃点药,抽屉里有。”
“这事还用你部署?已经吃过了,好像好了些。”
“快要她接电话!”
“你过糊涂了吧,嘿嘿,她这会儿正在学校上课呢……没什么要紧啦,反正你明天就回来了。”
“要是放学回来烧还没退,你就打电话给我,我调个车送她去医院。”
“就你会摆谱,家里到医院才几脚路啊,还调车呢。”每次我一以权谋私,老婆就会扮演“廉内助”的角色。
这时,老张火急火燎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张软沓沓的单子:“事情比较严重!”
我没好气地说:“这几天大家都够呛了,老张你就别吓唬人了。”
老张满头大汗地说:“车辆我准备安排五十九辆,其中需要你从有关单位调度三十七辆;最大问题是花圈问题,接近五百个,需要你出面从有关单位抽调人员来举。这都是县长明确分工了的。”
我说:“这你就有点太四方四正了,车辆调度倒是没问题,花圈却不能因事设岗,四百多人,现在又不是节假日,你当我是营长啊。”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所有花圈都集中在一辆大货车上,到了县长老家,再花圈见者有份,凡双手没拿东西的,都发一个,这不就完了?”
“还是领导水平高!”老张看了看有些濡湿的单子,又显得还不大放心,笑了笑说,“王能认可吗?”
“老张你这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担责任。”我开了一根烟给他,“这样吧,一切罪责我来承担,你尽管抽烟吧。”
老张燃上烟再笑:“不是我怕事,是怕坏事。这花圈不举吧,显示不出王家的威势;一举吧,动用的人手又太多。如果不请示王县长的话,那我就按米县长的指示办了。”
“没办好我打你的板子!”我一脸正经地说。我知道王是绝对不会动用四百多人来举花圈的。
手忙脚乱地将车辆差不多调齐了,县纪委书记周游来了。他说省委党校学习抓得紧,不准请假,要不是这两天市纪委来县里办案,还真不能来为王爹吊丧,这不,刚送走市纪委领导就来了。我这才记起县级领导除了书记县长外,还只有他没来。坐定,周游说他还有两件事要告知和商量。
王说:“什么事尽管书记吩咐。”
“还是先将第一件事解决再说吧,”周游说,“我等下就要去省里,所以先来一步,书记要我告诉你他大约五点半左右才能来,反正他家属没在县里,所以顺便就在这里吃个饭了。”
“那太好了,正好今天晚餐是正席。”王说,“不过,还得加两个菜,杜波你把今晚的菜单给我看看。”
杜波立即从包里翻单子。
周游说:“不必了不必了,书记说越简单越好。”
“必须得调整。”王从杜波手里接过单子,说,“菜倒是不少,这样吧,将草鱼改成鳜鱼,另外加个墨鱼炖肚条,这是书记喜欢吃的,你赶紧到厨房落实。”
周游见王态度坚决,也就不再坚持了。
杜波问:“是只有一桌加菜,还是全部加?”
“书记你看我这位小舅子,一辈子别想有大出息。”王眼睛看着周游,手却指着杜波,“当然是全部加啊!”
杜波脸都涨红了,起身要走,王又叫住他:“殡仪馆吃饭条件简陋,没什么包厢,所以你看饭堂有屏风什么的没有,到时单独一桌出来,用屏风隔开。”
杜波一溜烟跑了。
周游说:“还是武哥想事周到。”
王笑笑:“我做事历来马虎,这些事倒是常识……书记再指示第二件事。”
周游有些吞吐起来:“这事呢……理应早和你商量的。”
“只要我能办到的,迟早都一样,你尽管说。”
“最近市纪委下了个禁止公职人员特别是领导干部大操大办的文件,昨晚在常委会上进行了传达,主要内容是除了红白喜事,其余诸如乔迁、升学、寿诞什么的一律禁止操办,你这个属于可以操办的范围,但文件要求一是要向纪委报备,二是桌席不超过二十桌。”
“那怎么办?”王有些愕然。
“不知者不罪,今晚桌席知道你们早定好了的,就不作丝毫变动,不管多少桌,你到时报备就只报十八九桌就是。”周游扶了扶眼镜,“至于明天送葬车辆,能少点就少点,怕无良人用相机手机什么的拍下来贴到网上去就麻烦了。”
王转头问我:“车辆安排多少?”
我答:“五十九。”
王举起手掌一削:“砍一半,二十九辆。”
“嘿嘿,”我笑得比哭还丑,“我刚刚调度好车辆。”
王的语气强硬:“再调回去。”
还好,幸亏没有安排四百多人举花圈。
送走了周游,大家正一门心思恭候书记县长,殡仪馆门口突然冲进来一辆大货车,车上结结实实坐了一车人,其中两人用竹竿挑举起一条“我们要生存,我们要吃饭”的横幅。我们还在目瞪口呆,那伙人不待车完全停稳,就开仓放粮似地涌进灵堂,其中有人火星四溅地喊道:“谁是王武?”
我们都慌措得不行,王倒还镇定,忙上前握住那喊的人的手问:“我就是,请问你们是?”那人鼻子一哼说:“我们是天峰乡的。”
高岭土禁采的上访户!到殡仪馆来上访——这一毒招令我们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王“哦”了一声,松开那人的手,退后一步,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去,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
这一磕出乎所有人意外,而且明显感到那帮人有些“受宠若惊”:堂堂县长怎么跟我们磕起头来了?!
王起来重新握住那人的手说:“俗话说,孝子出门,碰上狗都要磕头。何况你们山高水远地来到我爹的灵堂里,我代表全家万分感谢!大家请坐请坐。”这话又使他们略略有一丝羞愧感,中间有人嘀咕:“我们理应先给他爹磕个头的。”脸上的情绪都明显放缓,陆陆续续坐下来。我和老张忙过来开烟,端茶的,倒酒的,拿水果糖果的,也都赶紧过来张罗。
趁那帮人喝茶抽烟之际,王将我拉到一旁,硬着牙帮说:“交待你四件事,立马落实:第一,火速通知朱三宝,叫他赶快带乡干部来。这畜生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他是当我老子的面拍了胸脯的,现在竟然有这么多人来冲击我爹的灵堂,真是奇耻大辱,我绝对找他秋后算账。第二,通知信访局局长,要他亲自带人来接访。第三,矿老板我都认识,但今天没来一个,这帮人应该是他们雇来的,而他们应该就在城区暗中指挥,擒贼先擒王,你要朱三宝联系派出所通过知情人在最短时间内找到他们驻点,并采取相应措施。第四,通知公安局,要他们迅速组织五十名警力在附近秘密待命,一旦他们不听劝告还继续胡闹不走,那就赶在书记县长到来之前不管用什么名义将他们清除出殡仪馆。”
其实我一知道这帮人是天峰乡的就开始打朱三宝的电话,没人接,但我没对王说,不然这管火药说不定当场就会炸了。等王一转身,我又按下手机重拨。
电话里的朱三宝像头老牛那样气喘吁吁。我说你没喝酒吧?他说来瓶农药最好……正带着乡干部往这边赶,货车上声音大,没听到手机响。我估计他就是喝了酒打死也不会说的。我把王交待的事跟他说了。他说,今天我就是杀人放血也要把人弄走,事后再跪着跟王县长负荆请罪。
把电话打完,那边那帮人已经把话向王挑明了,王正在给他们晓之以理:“……禁采不是我们几个当领导的一时头脑发热和心血来潮,而是真正为民着想,替民办事,跟民造福。前向下雨不是又垮了几处坡,塌了几处方么?再挖下去,垮塌恐怕不就是几处了,说老实话,就是整座山全部垮塌了,我们在县里几个当领导的既伤不到一根汗毛,又崴不了一根脚趾,最终受损失的是谁?还不是你们!你们只算了现在一天能赚几个小钱的账,可压垮了房子压死了人这个大账你们算过吗?压垮了几间祖业房子,打算还只是对不起祖宗,压死了人那就是断子绝孙了,我相信你们谁都只想造福子孙,不想祸害子孙吧?”
那帮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来接话,如果跟王对着来无疑承认了自己是在做断子绝孙的事。
还是有人说话了,但避开了王的笼子:“王县长,您讲的这个道理我们都懂……只是早不禁,晚不禁,等我们倾家兜底地你几千他一万好不容易入股买了货车、挖机,这会儿突然禁了,我们的本都没赚回啊。”
有人附和:“我借遍了亲戚朋友才凑了三万块入股,现在还没赚回一半,我现在天天在家过杨白劳的日子,不把这事解决我今天就不走了。”
“是的,今天必须把事情来个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声音又似乎要沸了起来。
王突然大吼一声:“不是我摆官架子,也不是我不肯为民办事,今天要解决问题,你们选错了时间!”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我心里也陡然一凉:王情绪失控了,这事铁定砸了!
不等别人说话,王马上接着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我爹在灵堂最后一天的日子,明天他就要下葬归山了,孝悌忠信礼义廉,孝占第一位,我可能不是个好官,但还是个正常人吧?谁人都头上没神明,谁人不是父母生?我作为我爹唯一的儿子,我不尽这个孝,谁来替我尽?我不好好尽这个孝,你们良心过得去?你们就没有父母?你们就没有儿女?你们跟我过不去,还跟我老实巴交一辈子的八十岁的爹过不去?”
很多人眼神都暗了下去,不敢与王对视。有人开始耳语:“……说了今天就不应该来。”
“就是阎麻子他们出的屎主意。”阎麻子是一名矿产老板。
这时,王的手机来信息了,他拿出来看了看,嘴角微微喜感地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将手机放回口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继续说:“但今天你们既然来了,我还是郑重向你们表个态,你们听得进,就好来好去,听不进,也别怪我王某人像你们中间某些人一样不近人情了。”
“你说,你说。”有人想找台阶下。
“第一,明天把我爹送上山,后天我就召集有关部门到你们乡来开个现场办公会,当面鼓对面锣,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敞开谈,能够解决的当场拍板;第二,我出面帮你们联系县就业服务中心和工业园企业,尽量保证矿山歇业你们不失业;第三,发动乡干部帮你们联系买家,尽快妥善处理你们的挖机和货车,我作为你们的联点领导,负责帮你们转卖三台,将你们的损失降到最低程度。”
“王县长是条汉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也没脸还在这里呆了。”
“走,我们撤!”
“那阎麻子的工钱还去要不?”这声音说得很小,但还是被王听见了,王说:“你说的阎麻子我认识,就是那个阎大喜吧?今天你们就别指望他给你工钱了,刚才我得到消息,他们几个矿老板在宾馆开房赌博,输赢上十万,被派出所抓起来了。”
“那猪通的!把我们指使到这里来做缺德事,自己在宾馆里享福。”这人开始骂起阎麻子来。
“工钱我也不要了,让派出所多关他们几天,现在正是蚊子成堆的时节。”
这帮人骂骂咧咧,推推搡搡,猴子上树似地爬上车,轰着油门一下子没了影儿。
他们一走,王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几乎虚脱。老张忙为他点起一根烟,并向他举起大拇指:“王县长真乃英雄也,就像一箭智退十万兵的吕布。”
我也笑着说:“真是月在峰峦缺处明!大领导的水平能力就是不一样,没等朱三宝他们来,您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解决了。”
王立即对我说:“除了派出所已经抓了那几个矿老板不动外,我布置的其余三点你立马打电话给我撤了。”
“朱三宝他们已经在路上呢。”我说。
王厉声喝道:“你告诉朱三宝,他今天只要跨进殡仪馆一只脚,我就地剁断他两条腿!”
书记、县长在五点半准时到来。果然如李顺讲的那样,他们都行鞠躬礼,五分钟不到就结束了整个吊丧仪式。王表情轻松地陪他们坐。马可勇则在一旁问我:“饭是怎么安排的?”
我说:“这里条件不行,只能在饭堂吃,不过,用屏风隔开了。”
马可勇头一摇:“那不行!”
“不行?”
“闹哄哄的多不好,再说,要是碰上个上访户就更闹心了。”他不知上访户早打发走了。
“这里可不像酒店,什么包厢也没有啊。”
“那些房是什么房?”马可勇指着一号大厅里两侧开出的几间房说。
“那是麻将房。”
“那腾出一间不就是包厢啦?麻将桌上铺个桌面,蒙上桌布,比在饭堂吃强多了。”
“……那我去落实。”看来,王说他做事历来马虎并不是毫无道理,“屏风”哪有“包厢”周到?!
我找到胖子,胖子半天没有听明白,直到我说这只是临时性的,饭后又可以当麻将房,他才转过弯来。他笑着说,这是殡仪馆自建成以来第一次这样做。我说,客人有要求你们就要尽量满足。他说,我们的服务水平今后一定向你们的服务水平看齐。
书记县长这顿饭吃得果然低调,几乎没什么人知道,连老张都以为他们走了。我和老张在饭堂吃饭时,他看到外面有三个四人不停地端着菜往一号大厅方向跑,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他们参照全世界现在到处搞军事演习的做法,在搞“饭”事演习。
我们回到一号厅时,书记县长已经吃完走了。王对我们说,现在你们抓紧准备追悼会。
乐队在大厅里已搭建了一个小型舞台,话筒、音响一应俱全。可顺爹坚决不同意在舞台上致悼词,而要在大厅另一侧墙上贴着“文公家礼”的中堂前举行仪式。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学习我们的历史遗产,是我们学习的一个重要任务,我们就是要加强对古礼旧规的学习,不然这个世界就会烂掉。没办法,我们只好依他。
这次整个治丧行的是儒教礼仪,中堂两侧贴有一副对联:“孔圣耀乾坤哲理渊源传后学;斯文光寰宇礼仪典则泽神州。”对联两旁又分别立有徽国文公朱夫子、盖天古佛关圣帝、梓潼文昌帝、水浒河伯、东厨九天司命、本境土地、九凤荡秽将军等诸神诸圣牌位。六位礼生身着青色长袍,整天念着招魂礼、成服礼、家奠礼什么的。要不是顺爹来这么一出,我们谁都没注意这些人这几天究竟干了些什么,只知道每人每天要一百五十元的工钱。
追悼会在七点半准时举行。唐县长、郑县长、雷守义、胡西开等科局以上领导竟然有二十多人,打麻将的、玩扑克的也都被暂时叫停,整个大厅坐的坐,站的站,满满堂堂全是人。高村长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手和声音都有些颤抖,喊默哀三分钟,不到半分钟就说默哀毕,而且,强光下的脑门被汗渍得波光粼粼。
顺爹则神情激昂,几乎像一个骄傲的将军。他中气饱满地致悼词:“各位领导,各位亲朋好友同志们,毛主席说过,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三爹的死重于泰山……”接下来,顺爹开始讲述王三爹的一生。王三爹那命也还真叫苦:三岁死爹,十三岁学篾匠,十五岁死娘,十六岁去益阳贩簟子,二十一岁娶铁匠女儿阮氏为妻,先后育有一女一子,三十八岁妻子死于风湿性心脏病,此后一心抚养儿女,不再续弦。为供女儿、儿子学费,三爹曾不惜往返三十里进山挑柴卖,不惜到镇上石灰厂当搬运工,不惜带着干粮十天半月在竹山里编鱼篓……
顺爹最后说:“全村人一定化悲痛为力量,学习三爹吃苦耐劳精神加精心培养子女的精神,将全村各项建设搞得更好,不辜负毛主席和三爹的在天之灵!”
此刻,我看见王跪伏在他的亲人中间,似乎突然解禁了所有的压抑、遮掩、幽蔽和顾忌,头持久地磕在地上,全身大幅度抽动,像个孩子似地号啕大哭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而且哭得那么没有章法。
凌晨六时,王三爹如期如愿火化。当然是如王的愿,将众多等待火化的主顾甩开,使他的爹稳稳地享用了头炉火待遇。
七时十分,王捧着他爹的骨灰盒,坐进了灵车车队的一号车内。
七时二十八分,所有车辆、人员各就各位,老张一声令下,队伍向王的老家行进。鼓乐齐鸣,炮声震天。
九时二十分,车队受到隆重的进村接待,幡旗飘飘,人头攒动,火铳、响天雷、震天雷、彩雷王密集在天空炸裂,用巨大的声音和浓烈的硝烟宣示小山村曾经的一个伟大存在。
王带领他的亲人跪谢完一家又一家的路祭后,他爹的骨灰盒才得以安放在那口粗犷而结实的棺木之中。
行过祭礼,八条健壮的汉子围绕“龙头杠”转三圈,在棺木被抬起的最后一刻,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礼生左手端着满满一碗大米,右手抓米奋力抛洒,嘴里大声念道:“天无忌,地无忌,人无忌,年无忌,月无忌,日无忌,时无忌,阴阳无忌,诸神到此,百无禁忌,孤魂野鬼,远殄他方。”
顿时,千百颗米粒像千百支利箭,裹挟着道道寒光,向我们飞速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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