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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与飞扬:从民间纪实走向精神守护——评史铁生短篇小说《老屋小记》

时间:2024-05-21

■ 马建梅

史铁生的短篇小说《老屋小记》荣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而且是唯一获得全票的作品。关于它的价值,授奖词这样写道:“这是史铁生的‘追忆逝水年华’,几间老屋,岁月以及人和事,如生活之水涌起的几个浪头,浪起浪伏,线条却是简约、单纯的。”的确如此,这部作品取材于生活中的几个片断、场景,却将触角深入到人的内心,追问人的精神力量,关注人类生存的普遍性问题。可以说,作品的核心魅力在于借助表现民间普通人的生存困境和精神面貌从而展开人生命途的思考。

一、充满终极关怀的现实主义手笔

史铁生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现实主义的一个特点是,善于抓住富有典型意义的生活片断来说明一个问题或表现比它本身广阔得多,也复杂得多的社会现象。现实主义作品中的人文景观、对人类终极命运的关怀是建立在相对主义哲学的基础上的。相对主义导致了诸如:“世界有无限解释的可能性”,“存在之物,质无差别”等一系列观念,这一观念的现实表现就是使一切探索与思想都变得合法,并促成了一种对世界不断进行新说的积极性与欲望。在如此大背景之下的现代形态的短篇小说,超越了十九世纪关注形而下的思维方式,转入对形而上问题进行思考。

十九世纪的短篇小说家都是充满悲悯情怀的,他们注视的是正在受苦受难的人类,企图通过小说传递人类黑夜中的温暖光亮。他们在善与恶之间,在正义与非正义之间,表现出了人类的良知、人类精英所有的见识与勇气以及作为一个高尚的知识分子所具有的伟大人格。19世纪的小说家们,所孜孜不倦地做着的,是一篇篇感动的文章。“感动”是19世纪艺术构思中的一个核心单词。然而,他们对人类所表示的一切关怀,从今天来看,不能说都是一种终极性的关怀。他们对恶的诅咒,对阶级压迫所表现出来的鲜明态度,对一切被怜悯的人物所寄予的深切同情,以及他们对人类所在的如此种种处境所开列的可行或不可行的药方,可以说,仍然是形而下的。

20世纪的小说,如国外的卡夫卡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米兰·昆德拉的,像中国的史铁生、韩少功等,他们所写的小说,都放弃了这样一个层次上的关怀。他们不再一般性地注视美与恶这一基本矛盾,更不在意阶级的冲突以及人类现处的水平低下的物质生活状况。他们认为,这一切,并不是人类悲剧的真正的原因——这些原因甚至是无所谓的,由这些原因所导致的悲剧(如一个富人对一位纯真少女的勾引乃至抛弃,如某种独裁制度下的人民失去自由),是一些缺少足够深度与质量的悲剧。他们的思维从“战争、和平、阶级、压迫、专制、民主、贫穷、豪富……”这样一个词汇系统脱出,而进入“偶然、必然、有、无、时间、空间、本原、精神……”这样一个词汇系统。他们从古典形态的小说从未到达和选择的角度,揭示着人类的困境,关注人类存在的基本状态,在这些小说家看来,他们的文学表达的是人类生存的终极性关怀。

很显然,史铁生的《老屋小记》体现的也是对这些形而上问题的关怀。它以一种再现社会的现实主义风格,一方面反映平凡人的普遍生存状态,一方面又表达这些人对社会现实精神层面上的反抗。热心于还原现实本来面目的作家是浅薄的,真正的艺术家必然不屈服于社会的庸俗的流行观念和被权威保护的现实。他们同这样的现实抗争,拼尽全力地探索社会现实表层之下那些隐藏很严密,但又是最有力的因素。这些因素是相对稳定的、模糊不清的,它一旦被作家、艺术家揭示出来,就能在追随者的内心深处唤醒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而引起社会性的“轰动效应。”这种力量,在人的内心深处,深不可测的渊底躁动着,当作家笔下的闪电照亮深渊的时候,它就会欢腾起来,使读者感到一种淋漓酣畅,如瀑布宣泄般的快感。《老屋小记》在深层层面其实关注的是人的精神自由的问题,探讨人的自然生态与精神状态的二元对立。史铁生像外科医生解剖人体那样,科学而细致地考察和剖析人的精神世界与外部环境、阶层、历史、文化氛围的相互关系,理性、情感和意志的关系,个性、气质乃至深层意识的运行规律,其作品可以算得上是一幅人类精神世景图,像人体解剖图那样描绘出完整而多样的内心世界体系。它用自然而平静的叙述语言将身边的人、事一个个讲给读者听,让他们从中体会世界的真相,体验人物的内心世界——对特定时代人类精神的全景式、流动式地展开。作品中体现出来的人间性以及对人存在状态的人文关怀,是“对人‘存在’的思考,对人生价值、生存意义的关注”①。90年代中后期,由于文化思想界对于市场经济建设过程中提出的诸多社会文化问题的思考渐趋自觉,同时也由于对前一阶段出现的文学盲目商品化的反思,作家们反而冷静下来,开始对人类生存及其发展有了比较理性的认识。反映在创作上,不仅注意到现实精神,而且将其与人文精神相连接。史铁生的创作也是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完成的。

二、精神家园的忠实守护者

史铁生是一个身世经历颇为丰阅的人,在饱尝了人间的辛酸之后,他没有表现出洞彻生活秘密之后的藐视和不敬,也不凌驾于世界之上,他是一个把表现意义的沉重作为写作诫命的人,《老屋小记》是对这些诫命的服从。作品中人物的性格、命运,甚至他们所处的时代都是石化般的沉重。长跑者是一个在文革中受到迫害而改变命运的人;U师傅是落魄的知识分子;头脑清醒的所谓的“傻子”——三子;经历过枪林弹雨,生活却无依无着的B大爷。这些或残或缺或被下放的城市边缘人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过着自己的日子,他们生活在社会底层,不可能融进城市社会的主流阶层中,但他们又是城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尽管他们卑微和痛苦,他们的生活方式以及人生态度也许不足为道,但他们的故事又的确是需要人们的关注,尤其是一种人文的或生活的关怀。在史铁生笔下,体现着一代人对生活的体验认识,也体现了这一代人无可奈何的生存意识,因为他们是被普通人视为弱势群体,要生存就必定要有比普通人更为强烈的与生命、命运抗争的意识,除此,别无他法。

从内容上看,作者在书写一代人所面对的遭遇和苦难,但它又超越了理性意义,进行了形而上的哲学思考。它思考个体生存的困境,个人的精神难题等超载性母题,这与中国传统小说几乎都关注社会、国家、民族、历史等有很大的不同。“文学是精神的事业,灵魂的叙事。”②在西方文学传统中,像卡夫卡、福克纳等作家,在他们的笔下,对人类生存意义的探索与拷问一直没有停止过。人为什么要活着?人的价值和尊严在哪里?其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这些形而上的有关人的生存状况的问题,在西方很多作家和哲学家的作品中多有表现。这样的精神维度,对开拓小说的意义空间是很有价值的。美国一位叫赫舍尔的哲学家,写过一本书,名字叫《人是谁》,他说:

人类已知的存在,是现实的存在;未知的那种存在,是存在的可能性。如果只屈服于现实的存在,把已有的存在,看做是合理的,不可更改的,以至于失去对存在可能性的种种想象,小说就失去了深化自身的基础,没有了在精神追问上的力度。而文学本身就是梦想的表达,作家正是在“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信念支持上竭力探求存在的可能性的。这种可能性是纷繁复杂、变幻万千的社会人生中某种永恒的事物,是某种比生命、斗争、痛苦存在更永久的东西,某种值得为之受苦、为之活下去的理由。

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西方现代主义的文学潮流再次涌来,中国作家的视野逐渐开阔起来,从而知道仅有单一的现世层面的文学关怀显然是不够的,还有许多人生意义,存在价值等方面的生存难题,需要有文学来表述。史铁生就是一个要将此类的生存难题追问到底的作家。他不轻易和现实达成和解,喜欢追问人生真相。而人生的许多真相,是只有在穷根问底的过程中,才会显形的。《老屋小记》通过一个个生活中平凡的事件,将人物心底的风景,一点点地逼视出来,追问到最后,生存的意义问题就显现出来了。有意义的匮乏,就有拯救的渴望,这是史铁生借小说想要阐释达到的目的。

史铁生的《老屋小记》以及其他作品,大都是关注“人类存在可能性”的问题。作家用他的眼睛清楚地洞悉了生存的真相,真相是残酷的,也是无奈的。“作品中的伤感与沉重,与处境有关,我不认为伤感与沉重一定就好,但既然确凿,也就有其表达的理由。”③痛苦不可避免地存在,生存又是必然的,那就没有必要过多地放大痛苦。这种痛苦,看不见理想的真实性就违背了一个人活着的初衷。史铁生站在一个清晰的价值立场和价值上,他深知表达痛苦不应该是文学的最终目的,文学需要表达一种盼望,一种安慰,“要为活着找到充分的理由”④,“小说应该是一种工具,它帮助人向善向美”⑤。好的作品有一种境界上的提升,除了表现现实现状以外,还要给人以安慰、快乐、方向、盼望。文学应当是在一切事物定论之外的东西。说得更极端一点:作家应当是在文学之外去寻找文学。在文学之外,还存在着一个巨大而无限的空间,那就是灵魂的空间。文学只有写出“灵魂的深”(鲁迅语)才称得上是好文学。史铁生始终认为人的心魂深处其实比外界丰富,也更无奈,更辽阔,更有的可写。史铁生笔下的小人物尽管反抗着,否定着,绝望着,但内心深处的希望无时不在,希望是有的,他们内心深处涌动着无尽的自我安慰,有时升华为一种快乐,比如D的歌,D在枯燥乏味的生活中保持着对电影、歌唱等艺术形式的热爱;U师傅丰富且广博的精神世界与平乏、单调的生活背景形成鲜明对比,她有着与现实相反的纯净无瑕、洁净美丽的精神空间;B大爷面对残酷的战争场景和困苦的现实生活,他依然坚守着道德良知。特定时代的政治、经济格局等外部因素摧毁了他们的精神家园,但在那些处于边缘与底层的劳动人民内心却有一股坚实的足够强大的力量,一方面在毁弃,一方面又在建设。作为一些城市中的底层平民,他们身上有一种人性的光辉。

三、从现实存在走向心魂宁静

有生命的投入,有精神的苏醒,有自我的觉悟,还要有超拔的心灵,这是优秀作品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改变的价值标尺。文学要表明人类还有做梦的权利。正因为有梦,单调的生活变得复杂,窄小的心灵将变得广阔,充满苦难与绝望的现实变得有期望。《老屋小记》里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面对生活中的不幸与苦难,他们痛苦、烦闷、绝望。但活着就得找到充分的理由,痛苦与绝望不能成为永久,唯有改换一种心情,变换一种生活方式来应对生活中的不幸。正因为如此,他们成为珍爱自己精神家园的守护者,在承受生存的滞重与阴暗时,他们让自己看到茫茫人海中的光亮。正是史铁生独特的思与言构成的存在之家,烛照了众多追随者曾经晦暗的内心世界,他们怀着对彼岸完善和永恒的追索,渴望成为这一家园中人。作者是用小说角色的故事来补充自己的生活经历,用别人的体验来扩展自己的精神世界。于是,他拥有了悲观失望后面的另一种人生。

另一种人生的最高境界的追求就是逐步走向宁静。宁静是一种规格很高的品质。庄子说,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意思是要对一个人作出判断,观察其动不如视其静。自古以来,心如止水、宠辱不惊,以不变应万变等等说法,都表现了对宁静心态的某种崇敬。史铁生当然算得上是经历过绝境了,绝境从来是这样,要么把人彻底击垮,要么使人归于宁静。《老屋小记》里的所有人都在真实的令人绝望的生活中追求心魂的宁静。他们同史铁生一样,生活中有许多波折、坎坷,他们的身体有残疾,他们与正常人相比,面对残忍的现实,会有更多喧嚣、燥动的心情,但这些不能成为永久,唯有以另一种生活态度、方式来应对生活中的不幸,追求灵魂的宁静。正如写作是史铁生寻找的方式:“我其实未必适合当作家,只不过命运把我弄到这一条路上来了。左右苍茫时,总也得有条路走,这路又不能用腿去趟,便用笔去找。而这样的找,后来发现有利于这个史铁生,利于世间一颗最为躁动的心走向宁静。”⑥我们从《老屋小记》的叙述里看到每个人内心无一日止息的起伏,同时也在每个人内心的起伏中解读了宁静。

总之,《老屋小记》这部作品透露了作者在人类存在意义上的追问。在这个信仰缺失的时代,在经济大潮席卷全球的同时,史铁生及其作品中的人物,就像是精神秩序的守护者,建构者,他们提醒人们思索活着的意义,让人们的思维触角不断深入到更高而远的精神空间里,从而让人对那个未知的、神秘的未来世界充满敬畏,同时也饱含激情和希望。

注 释

①袁进:《人文精神寻踪》,《读书》1994年第4期。②谢有顺:《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郑州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7页。

③舒晋瑜:《史铁生:要为活着找到充分理由》,《光明日报》2001年3月28日。

④史铁生:《心的角度》,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年版,第168页。

⑤刁斗、姜广平:《<经过与超载>——与当代著名作家对话》,广西师大出版社2004年版,第39页。

⑥史铁生:《病隙碎笔》,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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