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崔一凡+刘潇然
43岁的宫文学最近一直在追网剧《春风十里不如你》。这部由冯唐小说改编的青春题材剧,近一半剧情都在讲上世纪90年代初,一群小鲜肉进入大学前长达一年的军训生活。
眼下,随着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高校陆续开学,又一年的大学新生军训正热火朝天。这是宫文学20多年前曾经历和熟悉的场面。
一边追更,这个中年男人一边在朋友圈批驳,像一个爱挑毛病的教官,不放过任何一处认为不合理的细节。剧情“略显浮夸”,词汇“有些时髦”,甚至泡面桶上的二维码,都成了他讨伐的对象。与其说他追剧,不如说他是在追寻比对自己的青春岁月。
网剧背后是与他们这代人相关的真实历史。如剧中所描述,1989年秋季学期开始,北京大学的入学新生必须参加为期一年的军训,文科生在石家庄陆军学院,理科生在信阳陆军学院。一年后,复旦大学也加入进来,文科生在南昌陆军学院,理科生在大连陆军学院。
“几年的实践证明,中央的决策是正确的,军训的效果是好的。目前,我国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高等教育的发展也加快了步伐。”1993年3月,国务院办公厅秘书局印发的《关于研究调整北京大学、复旦大学新生军政训练问题的会议纪要》里这样写道。从这年秋季开始,北大和复旦招生的新生,直接进入校园,军训由一年改为一月左右,一直延续至今。
先从身体上“脱胎换骨”
据统计,1989-1992年间,北大和复旦两校一共约有15000名学生接受了为期一年的军训,他们由此有了一段“空前绝后”的别样青春。这也让北大1991级经济地理专业学生宫文学评论起影视剧来格外有底气。
“那时候大家要老实得多,没那么不守纪律,至于跟教官干架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的。”他告诉《博客天下》。
如今的宫文学有自己的IT公司。当年的军训经验已沉淀为他性格的一部分,甚至渗透到了他的创业过程。“勇于决断并为此承担后果。”这是那一年给他的最大收获。
创业过程中,他杀伐果决,像一匹饿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重视团队的执行力,不管哪个部门,定下的目标不能打折扣。员工每天要在微信群里发工作总结,内容精确到标点符号,就像他当年把被子叠成豆腐块那样一丝不苟。
而对更多像他一样被时代选中的人来说,军训亦成了人生最重要的记忆之一,并或多或少参与或塑造了他们日后的人生。
17岁的宫文学看到北大录取通知书上写着要去信阳陆军学院军训一年时,并不以为意,“一个男孩子,有机会在青春年少时扛扛枪,是不可多得的人生历练”。
但在1992年考入北大的孙珺眼里,一年的军训更像是“被搭售的一年”,最初很排斥。“起码,我是不情愿的,初闻军训的消息时,咬碎银牙地跟爹娘说,我复读,我重考。爹娘说,行了,你考个状元都不去,这是要闹哪样?”她在文章中回忆。但拗不过做检察官的“正义凛然”的爹,她被“押”到了石家庄陆军学院。
凤凰卫视主持人曾子墨则干脆放弃北大。“拒绝北大,我的理由很简单。我高中毕业那年是1991年,那年北大和复旦的新生必须在正规军校里军训整整一年。我怕苦,怕累,更怕浪费时间,无论怎么训练,我知道自己绝无可能脱胎换骨。”她在自传里写道。因为这,她选择了中国人民大学。
军训的完整叫法是“軍政训练”,核心教育内容是提高学生的政治思想觉悟,政治、军事、文化三门课程的比重大约为4:3:3。
1989年10月20日的《北京大学校刊》上,登出了新入学学生的课程设置,“本学期北大新生将学习13门课程,其中政治课占总学时的37.2%,军事课占30.5%,文化课占26.7%,野营拉练及社会调查等占5.6%”。这一年的10月12日,北大新生在石家庄陆军学院举行入学典礼。
最初的不适是必然的。常年走读的孙珺从未经历过集体生活,在军营里第一次进澡堂,望着水汽后白花花的大腿和屁股,“被震骇得像个小白兔”,踌躇着不敢脱衣服。班长在一旁催促,“你快点啊,半小时之后就是别人的队洗了……”
孙珺被连拉带拽进了澡堂,班长把搓澡巾戴在手上,“我帮你搓背吧”。孙珺有苦难言,半小时后,她成了一只红白通透的虾米,还没来得及羞愧,下一拨要洗澡的中队已经冲了进来。
在那里,每一个学生都像回炉的钢铁,不管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要接受严苛的淬炼。进入部队的第一项任务是理发,在军队理发师的大剃刀下,姑娘们如云的秀发大把大把地抛撒。1992年入学北大的严优告诉《博客天下》,她原本一直留着“及背的清汤挂面式”发型,军训前自觉剪成了短发,但还是因不达标又被剪了一遭。晚上回到宿舍,一群姑娘闷闷地坐在桌前,“此起彼伏地哭,想爸爸,想妈妈,想长发”。
男生对于发型没那么执着,宫文学回忆,当时剪了也就剪了,指头按在头上,发尖不能超过指肚。还有男生还故意去剃了光头,在人群中闪闪发亮。
最难熬的是军事训练。宫文学之前在电视上看过大学生军训的宣传片,年轻人在泥水里匍匐前进,连滚带爬。很多家长看到这些镜头,禁不住为孩子担心。然而,到了真正训练时,宫文学却无比渴望匍匐的地面上能多来点泥水。
“如果下雨,我们就太喜欢了,因为那个地就会变软了,爬的时候就不会磨破。”宫文学说。大多数时候,他们身下是干涩粗糙的硬草地,胳膊肘来回按压剐蹭,不一会儿就会破皮,甚至出血,爬完起来赶紧用水龙头冲洗。
匍匐前进只是军事训练的一部分。当时课程分为室内和室外,室内他们和军校学生一起学习兵种、兵器知识,中国近代史,与未来4年学业相关的只有英语和一门专业课概论;室外,要练习体能、队列、射击等一系列军事项目。不管文化课还是室外课,最终都要考试。
在不少人的记忆中,信阳陆军学院的操场“大得可怕”,他们要在漫无边际的跑道上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最让人心慌的是紧急集合,孙珺记得一个安静的凌晨,教官在门外大喊:“同志们!敌人来了!冲啊!”endprint
就像《春风十里不如你》里那样,随之而至的是学生们噼里啪啦的一通收拾,隔着朦朦胧胧的眼屎,手忙脚乱地将被子衣物叠好,用绑带绑紧,脸盆水壶牙缸牙刷丁零咣啷拾掇在一起,鞋带胡乱一系,扛上枪,也不管是谁的,便狼奔豕突地窜出去。除了“噼里啪啦鞋子掉的声音”,被子和脸盆也在背后哆哆嗦嗦,几乎就要掉下来。
大量运动的结果是食量大增。“我反正是胖了足足20斤。寒假回到家,被人说是,一株北方茁壮的庄稼。”孙珺回忆,每周每个区队有两名外出的名额,渴盼出去的唯一理由就是吃,“巴掌大的包子,女生一顿5-10个是常态,据说最多的人吃过26个。会餐的时候,掉了东西谁都不会去捡,因为一低头,菜就光了”。
这段时间的饥饿记忆也让她日后喜欢上了写美食文字,对美食的兴趣远超过其他。
作家冯唐1990年考入北京协和医学院,因为要在北大念医学预科,跟着北大新生一起到信阳陆军学院军训了一年。
他曾公开回忆:“到军校报到的时候,我一米八零,一百零八斤,一年之后,离开军校的时候,一百五十斤。在军校,每天早上六点起,跑半小时步,再吃饭,每顿早饭,两个馒头,每个馒头比我脑袋都大。”
宫文学有同样的感受。军训一年,他长了十斤,身体壮实了不少,后来在学校的越野赛中,跑过第二名,铅球随便一推就是十几米。体能测试1500米跑,他穿着牛仔裤轻松过关,而在高中,他的成绩只是勉强及格。
对运动的爱好被他延续到了现在。他喜欢爬山,前段时间,还在和北大校友一起去北京郊区的北灵山徒步,一天翻越了20公里的山路。自那年军训后,不管面对自然还是生命,他都多了敬畏之心。“在铁与火面前,在大自然面前,人真的很渺小。”
他回忆起军训时的射击课,靶场的面积很大,士兵趴在一头,百米外的另一头有深坑,负责记录的同学委身于此,扛着标靶,等待子弹呼啸而至。
扛枪的意气风发,扛靶的只盼望靶坑能深一些,再深一些,“你根本扛不住(子弹)对你心理上的那种压力”。
军训后,战争片和枪战片对宫文学再无吸引力。他在军营中经历了一次小型模拟枪战,子弹用的是没有弹头的空包弹,虽不会造成实际伤害,但枪声一响,枪口处会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气流。而这时,宫文学早已和“战友们”趴在地上,再也不敢起身了。
与此同时,宫文学也慢慢理解了为什么上过战场的人都有非同寻常的性格。“他们处事比较淡然,不太愿意争名夺利。”宫文学说。
另一种自由
部队是制式的。除了相同的发型,还有相同的皮书包,相同的教科书,相同的红黑封皮笔记本,以及相同的迷彩制服。
在严优眼里,《春风十里不如你》中,女生在抽屉里放棒棒糖这种情况,是绝不可能出现的,“这玩意儿就是给集体丢脸”。当然,也只能怪棒棒糖没有藏好,严优曾在柜子里藏过小浣熊干脆面,夹在其他生活用品中,教官没有发现。
不过,即便条条框框绷得再紧,也很难束缚年轻人旺盛的荷尔蒙。当时明令不许谈恋爱,孙珺曾在熄灯后听到围墙那边有人蹬墙,不知道负责执勤的同学发现了没有;互生爱慕的男生女生有时也会到人少的地方聊天,两人按规定保持一米的距离,但情难自已时迈出一小步也很难被人察觉……
严优回忆,当时有一个北大女生和军校学生坠入爱河,二人利用周末约会,大多数时间靠着一张纸条遥寄相思。一次女生偷偷跑到少人经过的靶场和男孩儿见面,不幸被教官发现。
数次谈话后,两人之间爱情的小火苗没有被扑灭,反而越烧越旺。“搞得大家都很痛苦,”严优对这段旁观的爱情印象深刻,“女孩经常哭,还说非要在一起。”后来女生回到北大,军校男生还去看他。不过和大多数青春爱情故事的结局一样,有情人终究没成眷属。
“就像一只小蚂蚁,你必须融入到这个有棱有角的世界当中,才有存在感,才能知道你的定位、你的点在哪儿。你不可能作为一个个体存在的,你一定是作为当中的一个像素存在的。”严优对《博客天下》说。
但在南昌陆军学院,复旦大学1990级中文系学生张女士感受到的是另一番情景。
“我们上课都不在一起,连男生都看不到的。早操时可能远远能看到,是群体,但我们看到的这个队,是不是跟我同班,这些都不知道的。”张女士告诉《博客天下》,“我印象當中,那个时候就没有和男生接触的机会。”
她直到军训结束回到学校,才开始恋爱。男朋友是同班同学,而在进入校园前,她“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个人”。那时候,她们连班里有多少男生、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1991年考入北大的小明后来在文章中写道:“如果有一天突然把像我一样的你扔到一堆一模一样的军装里,你会怎么应对呢?我想无非两种吧,一种是把灵魂和肉体都装进去,另一种是把肉装进去,灵魂或许可以在风纪扣外拴着……”
整个军训中,政治教育占据很大一部分内容。学生们除了要上中国近代史和思想政治教育课,还要在每晚学习《毛选》和《邓选》,写读书笔记,每天一篇。
1992年入学北大的范美忠把字写得很大;小明把它当成练字的机会,反复抄写《论持久战》,只是“圆珠笔书法始终没有任何改观”。
除此之外,他们还互相拉歌,扯着嗓子吼《团结就是力量》,仿佛谁的嗓门大,谁就能更让人欣赏。另外,每晚7点,学生们要准时在寝室收看《新闻联播》。而教官走后,范美忠会和同学偷偷调台到香港卫视,听叶玉卿唱歌。
军训生活让他们学会了从微小的事情中寻找乐趣。当年严优在石家庄军训,这个来自四川的姑娘第一次在北方过冬。北方有挖菜窖冬储大白菜的习惯,于是一群姑娘扛着锄头铁锹,在班上分到的一块地里,准备挖一个菜窖出来。
土地已经快上冻,硬邦邦的,铁锹铲下去,纹丝不动。面对这件无聊又无奈的工作,这些中文系的姑娘找乐子玩起了古诗词接龙,一个“往后很少有机会能无聊到一起玩的游戏”。时隔多年,她还对当时这种微不足道的快乐记忆犹新。endprint
在缺少娱乐的军营中,就连一台老式的电话,他们也能玩出花样。北大1991级学生张建涛有一次在宿舍楼值班,正当无聊时电话铃响了起来,一本正经接起电话,耳中传来的却是电视剧《红楼梦》的主题曲。反复多次之后,张建涛明白过来,这是同样无聊的女生值班队员的恶作剧。
必须还以颜色,张建涛想。他回寝室找到一盘《红楼梦》的磁带,用单放机放给女生宿舍听,两边都玩得不亦乐乎。
“这一年其实也给了我们另一种自由。”严优回忆,因为能选择的太少,所以更能专注地沉浸在已有的选项之中,从而获得更多。她这一年潜心阅读了不少外国诗歌。范美忠当时最喜欢读的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并痴迷于伤痕文学;冯唐则读了大量英文原版小说,其中有《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从高中到大学,本来就是一个门槛,你怎样去把握这个机会,如何走向自己的内心,感受跟世界的距离,怎样跟这个世界对话?在这样一个大环境里,它(军训)其实给了你另外一种可能性。”严优说。
严优意识到自己长大的一瞬间,是军训的寒假,她要从石家庄乘火车回四川老家,那是17岁的她第一次单独乘火车。而春运期间直达的火车票已经售罄,她在乌泱乌泱的人头中不知所措。
正好石家庄陆军学院的一位老学员路过,看到严优在哭,批评她:“你不能哭!你穿着军大衣,还戴着军帽,哭会影响军人形象的!”
之后,老兵带她买了一张短途车票,到终点后接着买下一段的车票。她就这样跌跌撞撞回到了家。
后来,她常常想起那个四顾茫然的时刻,想起老兵对她说的话。面对人生的十字路口,她都默默告诉自己:当年石家庄火车站的那个小女孩,她没有被打败。
“這种质感至少影响了我十年”
再次回想起军训剪头发的场景时,严优已经在未名湖畔待了4年。
写毕业论文需要用电脑,她向计算机系的学长借。学长看着她漂亮的长指甲说:“你这指甲打字不行,要打字得剪短。”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当年声色俱厉的教官:“你这头发不行,得剪短。”
“没问题,那就剪吧。”严优说。
她的干脆,换来了学长眼神中的一丝惊讶。她意识到,军营生活的历练已悄然深入她的性格和行事风格。“一个人他被锻造过和不被锻造过,或者说被猛火锻造过和被文火锻造过,还是有点不一样,质感上有点不一样,这个质感至少影响了我十年。”严优说。
那一年的军训不只让她与“娇气”二字告别,还让她看到了自己的潜能。她回忆起那年军训快结束时的长途拉练,经过的地方多是穷乡僻壤,每天晚上的住宿虽然早已经安排妥当,但也仅仅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在学校里算好的,课桌拼在一起,就是一张行军床,更多时候,他们住礼堂、仓库、村里的舞台,甚至操场。晚饭后,这些北大的学生们打开铺盖卷儿,把一层薄薄的棉被铺在地上,铺一半,盖一半,没有枕头。
最磨人的是雨天,他们用雨衣将自己和装备包裹起来,有些山间小道太泥泞,学生们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水和雨水顺着裤缝往里灌,上半身却因为高强度的运动而汗流浃背。这种冰火两重天的体验,日后却成了有趣的谈资。
随着军训步入尾声,张建涛和女生队的《红楼梦》主题曲战争也结束了,当时他在电话里很感慨地说了一句,“我们马上要离开这里了”,电话那头立马安静下来,似乎在用沉默表达她们的不舍。
“真是无敌的青春岁月。”张建涛说。
部队规律的作息和严格的规章,无形中影响了学生们的个性和行为方式。宫文学听说,当时放完寒假,有些学生因为火车故障耽误了行程,当即决定打出租车几百公里赶回陆军学院,只是为了按时归队。
军训遗留下来的作风被他延续到了创业和团队建设中,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一种使命必达的公司文化。
他说:“我们这一批人,后来感情尤其好。我怀疑也是跟当年一起摸爬滚打有关系。”
2016年,严优的一些同学回到当年军训的地方追忆青春岁月,有的肚腩凸起,有的带上了孩子。但有关青春的记忆和友情不会像日渐稀疏的头发一样飘散风中。
孙珺在社交媒体上写下回忆军训的文章后,有个男生辗转在网上找到她,留言:“92军训,大一一起上过课的。”她毫不犹豫地加了对方为好友、。
“粗糙的,茫然的,惶惑的,制式的,被动的,苦闷的一年。如今回想,又是好笑的、幼稚的甚至带着欢乐的一年。忘不掉烂不了化不去绕不走,就横亘在那里。”她在文章中写道,“那一年,被晒成煤炭,伤而不觉。但同样,它对我们的一些帮助也或许远远大于我们已经知道的。比如,相濡以沫的情谊,比如,被抛掷恶劣环境中怎么都能活下去还能欢快地活着的能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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