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易方兴
老袁头从没见过自家村里来过这么多外地人。他家住在河北安新县大王镇。4月4日这一天,他看到各种牌照的车从眼前驶过。“北京的、天津的、山东的、甘肃的……以前可没这么多车。”车辆排着队依次从老袁头的屋前驶过时,院子里上千只鸭子焦躁地叫了起来。
2017年4月1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通知,决定设立河北雄安新区。新区由河北省保定市所辖雄县、容城、安新3县组成,通知中称:“这是继深圳经济特区和上海浦东新区之后又一具有全国意义的新区。”
随后的三天清明节小长假中,数以万计看到投资机会的人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涌来,据安新县旅游局公布的数据显示,仅4月2日至3日两天,当地接待游客数量比去年同期增长了244.99%。
“再也不用担心外人不知道安新了”,老袁头很高兴。年轻时,他去外地,别人问他是哪里人,他怕说“河北安新”人家没听过,通常会说“白洋淀边上的”。如今,他老了,安新却因“雄安新区”而举国皆知。但他也有些伤感,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能继续养鸭子:“所有人都知道安新了,安新就不是以前的那个安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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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袁头65岁,是土生土长的安新人。
在国家设立“雄安新区”的消息公布后,白洋淀的百度百科也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更新——位于河北雄安新区中部。事实上,位于新区中部位置的白洋淀,大部分地区都在安新县境内,而老袁头的家就在白洋淀边上。
他养了33年鸭子,整个村子,就数他养鸭子的时间最久。根据2014年的统计,全国禽蛋产量的12%出自河北,而北京市场上60%的咸鸭蛋,出自安新。每年,老袁头的鸭子要产上万只鸭蛋,从安新发往外地。
老袁头常年住在一间不足30平米的小土屋里。屋子和屋外上百平米的养鸭小院,都是他一砖一瓦亲手搭建起来的。这块地属于县水利局,老袁头租用多年。每天,他都会扛着80斤的鸭粮喂三回鸭子,“轻轻松松”。半夜两点,他还得起床去捡刚生下来的鸭蛋,上千个鸭蛋,都是他亲自捡,捡到凌晨4点再去睡个回笼觉。
外人觉得他辛苦,有时候孙子也嫌他身上一股“鸭子味儿”,他却乐呵呵的,“农民嘛,每天干活儿充实,觉得有奔头,辛苦点儿也值了。”
老袁头养的是种鸭,产出来的蛋是“父母蛋”——不是用来吃、而是用来孵化小鸭子的。等小鸭子长大了,再产下的蛋,才是用来吃的“商品蛋”。前几年,鸭蛋价格下跌,这两年好不容易涨了上来,“父母蛋”能卖到1块7一个,老袁头高兴,觉得“赶上了好年头”。他正琢磨着怎么多养一些鸭子,多产一些好鸭蛋,但还没等他琢磨出新方法,养鸭子这件事已经出了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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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立“雄安新区”消息公布的前几天,县里下来人找到老袁头,说,“马上要建雄安新区了,这一片全都得拆,你这些鸭子就赶紧处理了吧。”老袁头有点措手不及,问:“能不能我不要补偿,再给我寻块地让我继续养鸭子?”对方眼睛一瞪:“那怎么可能,以后你就是特区人了,还养什么鸭子啊?”
4月1日,“雄安新区”成立的消息正式对外公布。两天后,据《每日经济新闻》报道,雄安新区驻村工作培训会在容城县低调召开,该次会议的一个核心议题即为拆迁安置。尽管相关工作人员均表示新区规划方案暂未出台,淀区也没有具体的乡村搬迁方案,但在老袁头生活的大王镇,整村搬迁的传言早已尽人皆知。
传言不知从何而来,但各个听上去都言之凿凿——有说村民都得迁到隔壁哪个哪个镇的,还有的说家家都要分房子,最后要住进小区楼房里。老袁头与几个养鸭户一起发愁,“以后搬到别处,住楼房了,鸭子可怎么办?”尽管他们一直在说服自己“住楼房也不错,水方便,电方便,燃气也方便”,但一想起养了一辈子的鸭子没了,又都不约而同地摇头,担心无鸭可养的自己“每天得闷死”。
在养鸭子的小院旁,老袁头放了一个一米高的缸,缸里是从井里抽上来的干净水,养了一些鲫鱼。每逢心情好时,他会捞一条鱼出来炖了吃。他还养了一只陪伴了他15年的狸花猫,每次吃鱼时,猫都会和他一起“改善伙食”。
如今,不管高不高興,老袁头每天都捞一条鱼上来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让我们搬走,再不抓紧吃怕没机会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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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水利局的人找到他之前,老袁头已经察觉到了一些变化—2017年春节后,村里下令,所有的建设行为全部停止。没过多久,安新县县城的房产交易和户籍也被全部冻结。
在大王镇大王村的主街道旁,一栋三层民宅刚刚搭好房屋结构,屋前还堆着两堆红色的砖头。民宅的张姓主人现在没地方住,只能挤在弟弟家里。
一年多前,村里搞路面硬化,号召新农村建设,很多村民在那时翻修了自家房子,张的弟弟也“花了80万翻新盖房子”。张动手有点晚,刚搭好架构,就被要求停工。弟弟一度笑话他,觉得他没有早一点盖房子是一种损失,但搬迁的消息传来后,兄弟俩之间的局势发生了变化,“我弟弟叫苦不迭,房子住了还没两年这就要拆了。”张说,他如今最发愁的事,是怎么把屋前的自己好不容易买来的砖头卖掉,他写了两个“卖红砖”的牌子挂在砖头前,一个多月了依然无人问津。
如今,当地每个即将被拆迁的村子中都设有岗哨。这些岗哨的重要使命之一就是防止当地村民建房子,同时,他们还肩负着另一个使命——不能让拖着砖瓦的车子进入村子。
同时被禁止的还有种树。
听到搬迁的传言后,老袁头的同乡李飞曾设法联系过当地的种树人,因为“到时候种上果树的地,征收的价格肯定比普通的地高”。李飞给种树人打电话时还在考虑,自己是种梨树还是种桃树,结果种树人直接回了句:“不用想了,之前帮xxx家种树,第二天全给拔了。”
焦虑的村民们只能再想别的办法,在众多版本不一的传闻中,有一则传闻称补偿的标准将按人头分配。住在隔壁三台镇的两个村民听到后赶紧给子女打电话,还没生过孩子的那家说:“抓紧时间生孩子,说不定还来得及。”另一家再生就超生了,但也决定豁出去了:“没事,继续生,罚的钱比补偿的钱少多了。”
还有传闻称,太阳能热水器、空调也在补償的范围内,一个家里已经有了太阳能热水器的村民,立即决定再买一台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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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老袁头去养鸭小院的次数明显多了。他坐在土屋里,回头从窗子里望向院子的次数也多了。常年的风吹日晒使他的皮肤呈现出红铜色,像海边的老渔民。
他明白,自己老了,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他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突然。
然而,同村的年轻人对待这突如其来变化的态度,则与老袁头截然相反。在一个由雄县、安新、容城的村中青年组成的聊天群中,他们开始陆续自封“雄安七叔”、“雄安九少”之类的称号。
“雄安九少”和“雄安十三少”都是来自安新县农村的90后。“雄安新区”成立的消息一出,他们就建了群,把周边村里的几百个年轻人拉到群里。群里大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现在北京人也不敢小瞧咱们了。”
“雄安十三少”说自己曾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2014年我在北京,跟一个北京通州的姑娘处对象,结果对方说让我倒插门才能结婚,我受不了,两人就吹了。”这些年,这件事就像一根扎在他喉咙里的刺,一想起来就觉得憋屈,“如今算是翻了身了。”
这个群里每天能有两千条讨论的微信,谈论的内容大多有关补偿、拆迁、难以回首的往事和无法估量的未来。一个人在群里晒出了自己在安新县明珠湾小区的房本,136平米,马上引来一阵羡慕,“哇,这以后就是300万往上了啊!”还有人在群里发了一则王健林考察的视频,“据说王健林来雄安考察了,要盖万达广场”。细看过后才发现,原来那是王健林去天津考察的视频,但这并不会令群里的青年失望,一个说:“王健林来不来还真不重要”。另一个附和道:“是啊,比王牛的大有人在。”
对于年轻人谈论的内容,老袁头没有太大兴趣,他讲得最多的还是他的鸭子。
十多年前,安新县当地有不少游手好闲的小混混挨家挨户收保护费,不给就打。收保护费的小青年找到老袁头要钱,老袁头小声说没钱。对方威胁他:“不给钱我就进去抓鸭子了。”说着就往院子里走。
一听要弄他的鸭子,本来打算忍忍算了的老袁头急了,拿把铁锹就追了出去,“你弄我的鸭子试试!”对方害怕了,拔腿就跑。
2000年前后,鸭子闹病,800多只鸭子生病后几乎绝食,奄奄一息。老袁头跑到县里到处求专家,回家挨个给鸭子打针,急得自己吃不下饭。最后,800多只鸭子保住了600多只,死了100多只,老袁头开着三轮车把死了的鸭子拉到一公里外的地方葬了,“挖了个一米多深的坑。”那个埋鸭子的地方,他至今都还记得,“我这辈子遇到最难过的事就是这个。”
他扭头往土屋那扇半米见方的纱窗望去,院子中,1000只鸭子正在吃食、游泳、休憩,“嘎嘎”的声音形成声浪,此起彼伏。老袁头说,听见这声音,他的心便是满的,他吸了一口烟,瞅着满院子的鸭子,满足地把烟吐出来,“现在一天听不到院子里的鸭子叫,心里就觉得少点什么,不是个滋味。”
老袁头说,养鸭子的这33年里,他只离开过鸭子一次,是去北京,在通州住了一段时间。那次,他把自家院子里的鸭子清空了,那个场景至今历历在目。当时,“看着这个空院子,感觉整个心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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