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杨璐
白天,42岁的庄骥是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馆长助理,每天与艺术家和商人打交道,谈论着艺术作品的商业运作,一副中产精英的样子。
晚上,他是“猎人”—带着一整套专业设备,游走在黑咕隆咚的居民小区和街巷里狩猎。猎物是违规停放的共享单车。拍下照片,传到网上,就是一次打猎。每举报一辆违停的单车,信用分增加一分。
分数并不是庄骥看重的,他把打猎视为一场游戏。打猎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匹“独狼”,在骑行可以覆盖的“围场”寻找“猎物”,然后把“猎物”的照片发到群里“炫耀”。这样的游戏让他上瘾。
赏金猎人
穿着一身黑衣,跃上自行车座椅,庄骥显得既兴奋又气愤。他准备了4个照明手电,1个充电宝,一把塞进黑色背包里。咔嗒一声,手机被卡入自行车的手机架上。
同样的夜色里,上海的吴玉唅、广州的江宇翔、成都的虎子也都各自准备好装备出发了。他们自称赏金猎人。参加庄骥发起的“打猎”行动,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个刺激的夜晚。
猎人们将要面对的“敌人”是那些规则破坏者。2016年以来,无桩共享单车像一阵风似的出现在各大城市的街道上。但新的出行方式,与最古老的人性缠斗。
按照摩拜的规定:用户初始信用分为100分,被举报违停一次扣20分,当信用分低于80分时,车费将提升到100元/半小时。
但规则并不是永远都会取得胜利,人性充满着弱点:有人把单车丢到河里,扔到树上,并拆卸座椅“分尸”……更多的是乱停乱放。
猎人行动,就是找到违规的单车,拍照举报。他们在微信群“摩族猎人”里接头,交流经验,“炫耀”各自收获的猎物。
拍照也是有讲究的。猎人的照片必须合格—周边环境清晰可见,车身号码清晰可见。一张图定铁案,避免被翻案。
并且这场游戏设计了严格的进阶标准:想加入猎人群,至少要过三关:从上千人的“摩拜一族”基本粉丝中挑选可培育者拉入猎人实习群;实习猎人完成7种基本任务,经过委员会认可进入正式猎人群。
参与者的乐趣之一,是通过举报,竞争谁的摩拜信用分数最高。
现在,已经有69个正式猎人和170个实习猎人加入打猎行动。发起人庄骥被他们称为“庄老大”。分散在全国各地的猎人们,依据庄骥制定的打猎准则统一行动。
其中一个行动的原则是:“举报要抓死刑犯,少抓嫌疑犯。”“死刑犯”指的是,把车停在地库或者加私锁这样确凿的铁案,而“嫌疑犯”指的是停在盲道或者机动车道等实际违停,但不确定是否是用车人停放的情况。在大学校园原则上不抓,“猎人需要柔性执法”。
为了提高参与度,庄骥还希望向摩拜建议,允许这些被抓的猎物,通过“劳改”的办法,举报其他违停单车增加信用分,恢复正常骑行收费待遇。
有人认为这不公平,是在利用人性的恶。但在猎人系统里,没有公平,只有规则,“目前我们没有办法利用人和人间的信任,但是有办法利用人和人间的不信任。”
猎人诞生
打猎出现之前,庄骥有很多兴趣爱好,比如壁球、乐高、各种乐器等,朋友说他“工作之余一刻也不消停”,他不敢让自己闲下来。
庄骥曾在消防局工作,娶了护士出身的太太,两个成天跟生死打交道的人聚在一起,让他对死亡更加恐惧。一闲下来,他就忍不住思考死亡问题。
他想来想去,唯一的解决办法是让自己忙起来,消耗时间。“人不能有退休的时候,最恐怖的就是躺在床上等死。”他的理想状态是,在丰富的状态中,拿着一本书不知不觉就走了。
他惧怕那一天的到来,控制自己不去思考。他看《三体》,学习量子力学,说服自己物质不灭。他从不按时睡觉,一定要看书看到累得不行,“每次睡觉都是死亡体验”。
直到打猎游戏出现,让他有了新的排解睡眠障碍和死亡困扰的方法。他有时候甚至凌晨两三点出门打猎,一打就是几个小时。
创立猎人组织,他其实是误打误撞。
庄骥的工作单位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到地铁站之间,有1.5公里的路程,这一直是个难题。而他的工作职责之一是为博物馆吸引更多人流。
摩拜出现后,庄骥意识到这是他要找的最后一公里解决方案,立即联系了摩拜请求投车。
但没过多久,车越来越少。庄骥举着手机找车,他发现,有人把单车违停在居民小区,而且一停就是5辆。他被激怒了:“我努力了这么久的事儿被他们这么一藏就搞坏了。”
他选择了举报,自己花钱开锁,把车骑回博物馆附近。
起初,他每天花10块钱去周边找车,举报,再骑回博物馆。上下班路上,出去办事途中,他都会打开App搜索,看到疑似违停就去找。晚上打猎照明不方便,他为此买了一大堆专业设备,包括照明灯具、移动电源、手机架等,来来回回花了上万元。
最疯狂的时刻,他半夜两点刷到App上有违停,马上出门打猎,一打就是几个小时。打猎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物质回报,仅是摩拜的信用分增加1分。
这就像他常玩的游戏一样,他不喜欢向前冲,而是往后退,爬上山顶,再扫射一大片。猎人游戏给他带来刺激感更甚,在现实世界里打猎,又不造成公害,“死不了人”,一玩就“上瘾”。
猎人背后
庄骥要求入群的猎人,必须通读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他觉得《三体》中的黑暗森林法则与猎人很类似:“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他借此提醒猎人:不要奢望社会道德教育,藏好自己,人的敬畏心比道德更容易获得。
猎人们为庄骥设计的这场游戏而狂热。除了游戏本身带来的刺激外,积分的高低给猎人们带来了竞争的快感。
27岁的吴玉唅是上海一家广告公司的CFO助理。晚上9点,刚下班到家的吴玉唅放了东西,拿起装备就出门打猎。她穿着黄色的羽绒服,长发披肩,一副软妹模样。打开手电筒后,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半小时里,吴玉唅逮到七八辆违停的猎物,心满意足地回家了。工作再忙,她也会每周抽出一两个晚上打猎。半年来,她的摩拜信用分已经达到250分。这个分值已经比普通用户高出不少。
40岁的李程更为疯狂。他周五周六会专程猎杀一晚上。他夜里11点出门,凌晨两点回家。有一次夜里突然下起雨,他还是坚持打完猎才回家。
上个月在天津出差,李程睡觉前习惯性地点开摩拜App,发现有两辆疑似违停的猎物。当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他在心里斗争了一番,还是决心出门。
他举着手机在酒店四周兜了一圈,边走边摁寻车铃,半小时后终于发现车停在一个半封闭式大楼的停车区。
想起这些疯狂的举动,李程有时候也会想,“我神经病啊”。
信用分最高的是广州一家淘宝店的店主江宇翔,他的信用分高达3958分。他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摩拜App,查看附近有无猎物。
“就好像淘宝店上来了访客,一个橙色的圖标,呼叫我去接待。”他说。
尽管猎人们疯狂举报,但与之相应的秩序并没有很快建立。
打猎过程中,猎人们面临着五花八门的“敌人”,包括不听劝阻、甚至被举报后发怒的违停用户,阻止猎人进小区取车的保安……庄骥为此报过几次警。
对大多数猎人来说,分值已经没有意义了,“就像富翁对金钱一样,超过一定数字就不在乎了”。
广州一家软件公司的技术合伙人蔡智甚至为打猎开发了一款“猎摩”小程序,可以在地图中查看可能违停的“嫌疑犯”和长期不动的潜在“死刑犯”。他喜欢打猎,尤其喜欢寻找那些被隐藏得很好的猎物,“就像寻宝一样”。
乐趣能让打猎持久。庄骥规定猎人必须有第一职业,打猎只是一个业余爱好,“你去画室里看,最开心的都是业余来画画的”。
这些满足了基本生活需求的白领们,生活多是三点一线:家,地铁,公司;公司,地铁,家。江宇翔倒是很淡定,“多数人的工作都是很琐碎的,无聊的,程式化的”。
他们疯狂地投入打猎游戏中,夜里变身猎人,寻找着打猎给平淡生活带来的一丝刺激。天亮了,重新做回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上班族。
如今,庄骥不再被老婆允许晚上出去打猎了。每晚的睡眠,对他来说都是个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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