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步之遥，步步惊心

本刊特约撰稿 / 路鹃

万步之遥，步步惊心

本刊特约撰稿 / 路鹃

视效、排场上是浓油赤酱，卖相、口味上却直逼英式暗黑料理。不知姜文能否明白，所谓伟大，有时是咫尺有时是天涯。

对大部分导演而言，“伟大”，只是个有几分励志色彩的空洞指涉。但对于姜文，就是舍我其谁的责任和天将斯人的义务。才情恣肆、从不曲意逢迎市场趣味……媒体版面毫不节约的宠溺，烘托出了一个市场、观众、专业三方话语体系都喜闻乐见的“满分”导演，甚至在官方话语中，也对他左翼美学框架下强悍的政治隐喻保留了某种默许。若是将伟大拆解为成功学的若干指标，中国的导演中，没人比姜文更接近。

“税已经收到2009年了！”《让子弹飞》在影院里引发的叫好声犹在耳边，公众因为禁忌而愈加膨胀的公共表达，将《一步之遥》所承担的期待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些预存的掌声与喝彩都期待着：姜文这次还能探出多深的底？

谁也没想到，姜文没有往前走，而是选择了往后退。不仅是题材退回到民国—姜文的四部电影时间线各异，没有一部是描写当下，但是，他的电影又从未脱离过当下。凭借着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历史甚至成了他用以撬动现实的另一支船桨。他作品中时间线最近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少年春梦，似幻还真，反而是距离现实最远的一部。《一步之遥》的后退，是内在气质的萎缩，没有他招牌式的在禁忌题材上的巧妙突围，有的只是两个老男人用吼台词的方式拼命挤压着余额行将清零的荷尔蒙，以及通过在如林的大腿和翘臀之间饱含色情意味的打量，来制造虚空矫饰的狂欢景观。电审的剪刀实在是过虑了，简直让人疑心这是当事双方为电影造势配合的一出苦肉计。

《一步之遥》取材于1920年轰动上海滩的“阎瑞生案”，选美胜出的花国总理王莲英，被出身震旦大学的洋行买办阎瑞生见财起意，施计劫杀，事情败露后阎被处以死刑。这段公案中，有财色、有情仇、有长三堂子的海上花轶事，还有帮派势力的陈年掌故。故事原型已足够精彩，当年各大报刊竞相报道。身份醒目的当事人，曲折离奇的案发过程，提供了宽阔的演绎空间。短暂、疯狂而梦幻的北洋时代，又与姜文电影的强劲风格不谋而合。《一步之遥》上承《让子弹飞》，下启“施剑翘刺孙传芳案”(姜文筹拍的下部影片)，共同组成了姜文的“北洋三部曲”。

《一步之遥》导演：姜文编剧：姜文、王朔、廖一梅 等主演：姜文、葛优、周韵、舒淇、文章类型：喜剧/爱情/冒险上映日期：2014年12月18日

以姜文的拍片周期计，他的电影从来就不是随便之作。影片开首那长达20多分钟的歌舞大秀，纸醉金迷的复古风情，都依托着硬桥硬马的历史依据。花国大选的现场，完颜英通过直播平息了一场战事纷争，而历史上第一次直播节目也确实与欧洲反战相关。王天王的《枪毙马走日》真人活报剧，对应当年“家家瑞生”、“户户莲英”的倾城盛况，亦非夸张，但它又完全压不进我们印象中那个老上海的底片。姜文沿用了《让子弹飞》里的轻车熟路，抛弃了老时光和老道具的象征性表达，甚至撕碎了时间，让故事在熟稔的历史背景中重新“陌生化”。问题是，我们看不到这些老道具植入的任何必要性，既没有营造出颠覆性的社会寓言，也没有任何反神话的话语建构。一帮皇城根下的京油子嚼着毫无“笑果”的段子，“观众们这么懂事，我们也该办点懂事的事儿”，活生生是王朔的存在感。舒淇登场居然是用中气十足的广播腔发表了一通大爱无疆的裸捐宣言。马走日事发后夜奔大帅府求救，看到武六香闺中的机器人，大惊：“咱这时代就有机器人了？”生怕观众不懂他的机智和俏皮。视效、排场上变本加厉地浓油赤酱，卖相、口味上却直逼英式暗黑料理，大面积高亢的独白和仪式化的对白，将观众的耐性消解殆尽，连原型故事中所蕴含的丰富戏剧元素，也出乎意料被洗刷得苍白而乏味。

电影《一步之遥》剧照。

就像姜文电影中所有的主人公，马走日也是姜文的夫子自道。如果说张牧之、老唐之流还用一幅粗豪的武夫形象遮掩自己的羞涩，马走日索性大铺大盖贩卖起了情怀。他的职业是有钱有势阶层的帮闲和掮客，类似于私人定制、好梦一日游，为了把官二代掉到地上的脸蛋子捡起来。不做则已，一做就是全球格局的选美，还顺手帮自己的老相好潜规则上位，面对完颜英的强悍示爱加逼婚，虽虚与委蛇却始终忠于自己的内心。当他四两拨千斤地用教体操的法子令大帅的脸上露出久违的孩子般的笑靥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免死金牌，而是救了自己的好基友，哪怕换得的是后者的恩将仇报。因为不能忍自己和完颜英被编派得面目全非，他大闹舞台，亡命天涯时，不愿连累对自己一往情深的文艺青年武六，他从容赴死……

加在一起，不但没有使这个人设变得丰富而复杂，反而面目模糊难以辨认，一时是唯利是图的贪婪小人，忽而变身燕赵悲歌的慷慨之士；一时是假凤虚凰的情场浪子，转眼又情深难赋、泰山压顶一肩扛。然而，这诸多身份之间的性格特征和行事逻辑是割裂的、矛盾的，这个花了大力气树立的男主角（为了烘托他，所有的演员都沦为了龙套，包括葛优），相比那些标签式拼贴进来的小角色，立体辨识度上反而更弱。

影片在爱情、悬疑、喜感、黑色几种DNA之间快速切换，反映出姜文始终在艺术和市场之间左右互搏。

同样割裂的还有故事的架构和逻辑，影片在爱情、悬疑、喜感、黑色几种DNA之间快速切换，反映出姜文始终在艺术和市场之间左右互搏。西方电影的语汇营养，被姜文拼贴进中国传统的语境中，总能制造出一种聪明又错愕的“杂耍蒙太奇”趣味。然而当这一手法被反复而不加节制地稀释、放大，不同叙事结构与话语实践的共谋关系就不可避免走向解体。

电影《一步之遥》剧照。

虽然在姜文的电影中，男人都是随从，女人都是后宫，但是他对才华的浪费仍然令人扼腕。葛大爷是多么出色的演员，可是如今的他，套着王朔的“顽主”面具，念诵着冯小刚的段子，抖着姜文的包袱，仿佛那就是他本来的样子。廖一梅的加盟，除了那幕字正腔圆的歌剧选段，她颇具小资情调的女性主义没有在本片中留下一个深刻的墨点。他们存在的痕迹，被似是而非地稀释到影片密集的桥段和台本当中去了。而数一数姜文cos了多少经典桥段，也成了影片为数不多的读解趣味：《教父》、《E.T》、《艺术家》、《芝加哥》、《情人》……杂耍蒙太奇的要义，在于通过内容上的随意选择突破故事原型的约束，从而服务于主题表达的效果，而这些桥段被征召到《一步之遥》中，主题只有一个：姜文。

如果成绩单停留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和《鬼子来了》，那么姜文可以丝毫无愧于“中国最伟大的导演”直至荣休。不知在《让子弹飞》和《一步之遥》的大动静之后，能否让他明白，所谓伟大，有时是咫尺，有时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