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英九：神返人间

本刊特约撰稿 / 韩福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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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英九：神返人间

本刊特约撰稿 / 韩福东

台湾政治民主化产生的两个神一样的人物—“阿扁”和“小马哥”，都先后走下神坛。前者入狱，后者被认为是一个庸人。

台湾“九合一”地方选举终于成为压垮国民党主席马英九的最后一根稻草。

“身为党主席，我要向所有支持者道歉，我有负于创党的先进们，也让大家失望了。我必须深刻地反躬自省。我会在明天的中常会宣布请辞中国国民党主席的职务，并再次向所有党员及支持者诚挚地鞠躬道歉。”

12月2日下午，在国民党中山会报上，马英九宣布将辞去国民党主席职务。

“输到只剩下‘总统府’”，“九合一”选举败局之剧显然超出了马英九的意料。从选票看，民进党此次仅提名17席县市长候选人，获得583万多票，但国民党提满22县市长候选人，总得票数为499万票，民进党大胜国民党约84万票。除此之外，国民党在最重要的台北市，连战之子连胜文还输给无党籍候选人柯文哲。

马英九在记者会上并未立刻对党主席职务表态，国民党发言人陈以信称，国民党不能乱，马英九不会请辞党主席。

此时的马英九还试图兼任执政党主席，为即将到来的2016年大选做更好的准备。但国民党正在试图跟马英九切割。马英九的好友、著名律师陈长文甚至公开撰文，要他辞去“总统”职务，因为当前的政治现实是“站在马对边，就是站对边”。

国民党籍“立委”吴育升，在马英九出任台北市长时即是市府发言人，一直被称为马家军第一战将，也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分析马英九的问题。另一个被马英九重用的国民党新生代陈以真，在此次“九合一”选举中代表国民党竞争嘉义市长败选，她甚至在马英九前来替她辅选之际“因行程问题”不现身，让马下不了台。这是政治人物的势利，但马英九确实已成“票房毒药”和负资产。

在台中盘踞多年，但本次落选台中市长的国民党参选人胡志强说，在政治上马英九已被宣判死刑。

12月3日下午，马英九在国民党中常会上正式宣布辞去党主席职务。他鞠躬致歉长达10秒。

台湾政治民主化期间，产生过两个神一样的领袖—“阿扁”和“小马哥”，他们最终都走下了神坛。陈水扁入狱，马英九则被大家看做一个庸人。

最后一年多，马英九近乎一个“看守总统”。失去了党主席之位，他更难凝聚被派系和利益所分离的党心。在国民党最低潮的时刻，马英九为它赢得了执政权；现在他和这个百年老店一起沉入暗夜。

三上两下

马英九曾在国民党主席职务上三上两下。前两次，他当选声望如日中天；2013年，他再度竞选时，上演了一出独角戏。上次辞职，他以退为进，这次辞职，他别无选择

2007年2月，马英九涉“特别费案”被起诉，当时立刻选择了辞去党主席，后法院判其无罪。那次涉讼，国民党内一般多从政治迫害角度解读，对马英九的党内威望实无影响，和这次为“九合一”败选负责请辞迥异。

台湾媒体认为导致马英九一夜间改变去留立场的人是他的夫人周美青。周美青在开票日当晚就对马英九说，你一定要扛起责任，否则连带女儿在内的家人都将无法面对舆论。这让马英九痛下决心。

周美青话语中的关键词是“舆论”。“九合一”选举后，舆论多将国民党惨败的罪魁祸首归于马政府，认为是中央执政不佳，殃及池鱼，连累地方各县市国民党参选人狂丢选票。

“行政院”在第一时间总辞，证明舆论压力之大，也说明行政中枢自认对执政党败选负有“施政责任”。

马英九自然不会如陈长文所言辞去“总统”职务，理论上他甚至也不必辞去党职。

按照国民党党章的规定，国民党员为“总统”时，自其就任之日起即兼任国民党主席，卸任“总统”时亦同免兼任之，不适用本条相关选举产生及任期之规定。这意味着，马英九作为国民党当然的党主席，辞职有违背党章之嫌。因此有人提出，只有在修改党章之后，马英九才可辞职。

国民党发言人陈以信化解了这个问题。他说，目前党章仅规定“党政合一”的自动任免程序，并未明文排除若党主席主动辞职的例外状态，因此马英九请辞党主席，并不需要修改党章，直接依照同条文“主席缺位”的程序办理即可。

马英九最早当选党主席是在2005年7月，当时他以72.36%的高得票率击败对手王金平，显示出众望所归的人气。但时隔不久，他却因牵涉特别费案而遭到起诉，为此辞去党主席职务。2008年他击败民进党参选人谢长廷成为台湾地区领导人，第二年再度参加党主席的竞争，得票率高达93.87%。

在派系林立的国民党内，马英九试图以“党政一把抓”的方式落实自己的施政。2012年，他在与民进党主席蔡英文的挑战面前获胜，但得票率已远不及2008年。

2013年7月，国民党党主席改选，他连选连任，得票率仍高达91.85%—没有人和他竞争。

这也是马英九民意支持率已滑到谷底的时刻。

马英九提拔的“行政院秘书长”林益世2012年曝出索贿案，马英九落下“识人不明”的把柄。

另一起针对国民党籍“立法院长”王金平的案子影响更为深远，堪称马英九任党主席期间处理最为失败的事件。该案缘于2013年9月台湾特侦组意外监控到“法务部长”曾勇夫接受王金平关说，指示检察官对“立法院”民进党团总召集人柯建铭所涉案件的判决不再提起上诉，让柯无罪脱身。

2014年11月22日，台北，台北市长参选人连胜文举办“挺到底”竞选集会，马英九前来助阵。

此案导致舆论大哗。曾勇夫辞职，王金平则被马英九撤销国民党党籍。马英九称此案是“侵犯司法独立最严重的一件事”。当时王金平的女儿结婚在国外办酒，马英九把他叫回来接受家法，似乎王金平在劫难逃。

案情居然被逆转，特侦组监听到王金平相关通话录音后，没有进一步刑侦起诉，而是认定为单纯的“行政不法”。“检察总长”黄世铭深夜向马英九报告此案，征询处理意见，结果被认定为“泄密”。至于国民党撤销王金平党籍是否适当，目前仍在法院缠讼。

目前的最新进展是，相关提案已经进入国民党中常会议程，很可能在“党内民主”的表决下，王金平党籍案不了了之，使该案成为马英九的重大挫败。

在去年党主席竞选期间，就有传言称国民党内部要他签署承诺书，如“九合一”选举不理想则请辞。类似被“逼宫”的情境，在接下来两个月后，爆发他与王金平的“九月政争”后，更趋严峻。他几乎等于失去了实力雄厚的王金平派系的全部支持。

辞职，于是如约而来。

党国印记

形象清新的马英九曾掀起一股旋风，成为最后一个有戒严时期印记的党国偶像代表。但这位继陈水扁之后的台湾第二偶像摆不平党内的派系斗争

“各位党内同志，面对这次选举前所未有的重大挫败，英九身为党主席，愿意负起最大责任。我对于职位绝不恋栈，我所真正在意的，是怎么做才能对国民党最好。”

在中山会报提出请辞的讲话中，马英九这样表达自己在“九合一”选举惨败后的心路历程。它或许可以这样理解：败选第一时间他不想辞职，乃至后来的转念，皆非出于个人利害考量，其出发点都在“党国”。

专栏作家郑东阳认为，“忠党爱国”这一词汇已经深深地在马英九这样的根正苗蓝的国民党人身上打下烙印，他更像是最后一个有戒严时期印记的党国偶像代表。

马英九祖籍湖南，1950年出生在香港，次年随父母移居台湾。他的身世，有国共内战的深刻烙印。在台湾的族群划分中，他这种自大陆播迁的来客，被叫做“外省人”。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外省人占据了政界要津。这种情况在蒋经国执政后有所改变，小蒋有意培植本省政治人才，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国民党的掘墓人李登辉。

马英九也恰恰是在蒋经国时代开始步入政治舞台。1981年，他在美国哈佛大学获得法学博士学位后，即回台担任蒋经国的英文翻译，次年即跃升为“总统府第一局副局长”，而后扶摇直上，在蒋经国去世的1988年，他已是“行政院考研会主委”，台湾此时也迎来解严时代。

马英九接受蒋经国的耳提面命。他的父亲马鹤凌在大陆时期即跟随蒋经国在“救国团”任职，赴台后做过“行政院青辅会”第四组主任、国民党中央考纪委员会副主任等职。马鹤凌一生“忠党爱国”，对儿子家教甚严，其去世后骨灰盒上刻有“化独去统”四字。马英九的博士论文讨论的主要是中日东海划界争端，也有乃父家国情怀的影子。

李登辉因为主导设计了台湾地区领导人直选的进程，而被外界称为台湾“民主之父”。在直选是采取“委任直选”还是“直接民选”的讨论中，已是国民党副秘书长的马英九支持前者，李登辉最后做出“直接民选”的决定，有台独倾向的他，思考点与马英九迥异。

台湾民主化之始，黑金政治当道。马英九因清廉自持，被“行政院长”连战起用，于1993年出任“法务部长”。他果然不负众望，全力扫黑，查办贿选，半年内起诉了341名议员，几占总数之一半。他为此得罪国民党高官，被调离“法务部”，任“行政院政务委员”。

1997年，台湾发生白晓燕命案，轰动一时，连战“内阁”备受诟病。换在今日，“行政院长”职务无论如何都将不保，但当时连战并未辞职，反倒是“政务委员”马英九主动“辞官退隐”，前往高校教书。他以退为进，政治声望节节攀高。

1998年是马英九政治生涯的重要年份。他参选台北市长，阻断了深获台北市民好评的陈水扁的连任之路。在这个职务上，他连选连任两期。

在还未卸任台北市长之前，他就开始竞选党主席，为2008年的大选做准备。

到了执掌全党权柄的时候，马英九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并不能摆平国民党内部的派系斗争，自己也成为派系斗争的一部分。

“相信在座各位同志，都和我一样热爱这个党。打从2005年首次接任党主席以来，我就一直将‘改革、团结’，当成最重要责任。因为改革国民党，不只是党内同志的殷切期待，更是绝大多数国人的共同期待。”

胡志强66岁国民党副主席担任台中市长13年，曾两度连任，在“九合一”选举中败选。他表示要做一个专职的副主席，共赴党难，不会角逐国民党党主席

吴敦义66岁台湾地区副领导人、国民党代理主席虽然多次表示不参选，但频繁与蓝营“青壮派”聚餐，国民党中常委中力挺吴续任的大有人在

郝龙斌62岁台北市长、国民党副主席被认为志在台湾地区领导人，但他表态不会参选国民党党主席

辞去党主席时，马英九回顾了自己初次担任党主席时的情景。那是国民党最为低谷的时段，连续2次“大选”，国民党参选人连战均被三级贫户之子陈水扁击败。国民党内愁云惨淡，相较于民进党年轻的政党形象，老气横秋的国民党也开始寻求世代交替，马英九被认为是中兴党国唯一的希望。马英九鲜有的清廉气质，早就为他赢得“不粘锅”的美名。

此时的马英九，成为继陈水扁之后，台湾另一个崛起的政坛神话。外形英俊、高学历海龟、根正苗蓝、清廉、有过相当成功的政坛历练，这一切都给了蓝营民众很长时间的幻觉，以为被腐败侵蚀的民进党已经很难再有翻身机会了。

王金平73岁“立法院长”协调能力极佳，蓝绿通吃，有国民党“立委”认为其是比较适合的党魁人选

朱立伦53岁新北市长、国民党副主席“九合一”选举中六大“直辖市”市长竞选中唯一胜选的国民党人，目前在国民党内呼声最高，因为只有他不必为国民党的惨败承担责任

很多人没想到的是，马英九神话的破灭，比陈水扁来得更快。

“廉”者无法“能”

“公私分明、严以律己、谨慎规矩”，敌人仍然是敌人，还失去了朋友

“清廉”、“不粘锅”是马英九的执政标签。

在2013年的“透明国际”清廉指数中，台湾排名第36位，比陈水扁执政末年的2008年提升了3位。但与廉并列的“能”，马英九则被评价为史上最低。

两个任期内，马英九在内政方面遭遇一连串的挑战，尤其在2012年连任之后，民调急转直下，最低时支持率仅9.2%，创史上最低纪录。

马英九的嫡系、国民党“立委”吴育升说，马英九连国民党内部都摆不平，和“立委”的沟通不够，决策常在“立法院”受到掣肘。更为致命的是，清廉马英九的有些改革，实际上是在削弱自己的“铁票”。台湾有军公教（军人、公务员、教师）年终慰问金，退了休的军公教人员自蒋经国时代起每年都可以领到不菲的年终奖金，马英九上台后，因社会舆论声讨退休金制度，政府对此做了缩减。

“问题是台湾军公教70%到80%都是蓝军，这样的‘铁票’他就丢了。他当时上交这个政策时，我们‘立法委员’非常痛苦，知道是不对的，但是因为是政策不是法律，我们没法用立法挡。我们不断跟他讲，但他不听。”吴育升说。

马英九希望把事做漂亮，在2013年陆军下士洪仲丘被操练猝死之后，他态度积极，许诺彻查此事，对军方态度严厉，但沟通不够，前去祭拜时却被死者家属怒斥和羞辱。这使得他显出了软弱无能、注重演技的形象。

在长期执政无业绩的情况下，继续打清廉牌，拿王金平当老虎打，又是一次昏招。事实上马英九根本也没有一个可以取代王金平的自己人。马英九的做事风格，根本就没法有“自己人”。

马英九用人不重派系，2008年当选“总统”后，很多辅选有功的人没有安置到重要职位，使他缺少真正的嫡系部队。

2005年的选举，马英九以高票击败王金平，在那之后，他和王金平“马王心结”的传言愈演愈烈。在致力于改革之外，马英九也试图修复党内四分五裂的派系斗争。

马英九用人不重派系，包括2008年当选“总统”后，很多辅选有功的人才没有安置到重要职位，使他缺少真正同心同德的嫡系部队。

这可能是一个恶性循环，一方面力量不足，要把位置分享给那些和自己不一条心的实力派，导致自己的嫡系流失，另一方面没有自己人，又不得不起用这些心里有别的念头的人。

在马英九辞职当天，台湾经济学家高希均的一篇文章开始在网上流传。他说，受制于现实政治中利益交换的潜规则，政坛上“廉”者无法“能”，“能”者难以“廉”。以“廉”为首要考量时，用人的圈子变小，做事的方法变少，政治上的互动变糟。这是马“总统”清廉付出的代价，也是台湾民主政治的失落。

“马英九的人格特质一直没有变：公私分明、严以律己、谨慎规矩。”高希均举例说，如“总统府”对温度的管控、出境访问不住“总统”套房、开会吃便当、捐款超过7500万台币、捐血超过180次。

马英九不善权谋，缺乏变通的圆滑。在拥有多数“立法院”席次的时候，他也难以通过执政党的政策。

“如果学学别人‘要钱给钱、要职位给职位’，马英九今天该是何等风光？”高希均说，若干年后，历史会记载，马英九是台湾直选以后以“廉”治台的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

像高希均这样力挺马英九到底的知识分子并不多见。

在台湾，马英九是一个异数，世界各国的政治也都容不下这种有私德无手段的领导人。

马英九和陈水扁、李登辉都曾经以获得高民意支持率始，因低口碑而退出。

不过2016年之后，未尝没有马英九继续施展的政治舞台，那一年马英九66岁，在台湾政坛还不算老迈，现在72岁的宋楚瑜和78岁的连战都还表现活跃，在两岸关系中发挥余热。

至少，一个清廉的前任领导人，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反对派领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