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刘君萍+张卓
参加完5月举行的戛纳电影节,张艺谋的《归来》之旅结束了,不在片场的日子里,他通常待在位于北京东三环的工作室,从中午持续到凌晨2点,工作“分秒不休”。
在《张艺谋的作业》的作者方希眼中,张艺谋永远是“一直在死磕自己,真的要把自己磕死”。
方希是作家、图书出版人,与张艺谋工作室的文学策划周晓枫是好朋友。2010年张艺谋动身拍《金陵十三钗》,发现家里有很多老照片,担心搬家就丢了,周晓枫建议把这些照片结集出版。张艺谋本讨厌给自己树碑立传式地出书,但周晓枫的提议让他心动,所以找来方希,做访谈,聊照片背后的故事、成长经历、电影之路。访谈自2010年开始,2012年结束,成稿、出版。
两年多时间里,方希在张艺谋工作室和他聊,有时插空聊一两个小时,有时连续聊12个小时,时常聊得方希“已经完全脑子不转了,就像个傻子一样”,但张艺谋还在“满场飞”,张艺谋不是在“讲故事”,而是在“演故事”,“80%都是站起来演的,他现在是这个角色,然后突然又变成那个角色,还有画外音。”
这之后方希和张艺谋成为朋友,现在也偶尔去参加他的剧本讨论会,但她不愿意像周晓枫一样待在张艺谋身边长期工作,因为“怕消耗”。
周晓枫抱怨,跟张艺谋干活,相当于接受某种程度的劳动教养。锻炼之后面对两种结果:“或什么苦都能吃,举重若轻;或因工致残,生活不能自理。”
一次,张艺谋正谈得热烈,忽然想起另外一事,出去交代。讨论已至深夜,周晓枫喝的3杯咖啡已经不起作用,“眼神和世界观又是一片模糊”,赶紧又喝了一杯。张艺谋回来后,宣布会议结束。“咖啡刚刚下肚,早知根本用不着喝。”—“哎呀,刚喝咖啡?可不要把能量浪费了,那咱们接着谈。”
张艺谋爱开会,眉飞色舞,神采奕奕,激情澎湃,手舞足蹈。方希曾亲眼见过一位知名剧作家“已经没法反应了,因为消耗得太多了”。 顾小白说:“比如上午开《金陵十三钗》的会,下午可能就开另一个会了,那一组编剧再进来,再开,一直开到晚上,他又和副导演或者美术、作曲再开会。”有的人不善于当众表达,有的人觉得自己说话难听当众给张艺谋提意见不合适,张艺谋就换一种方式,单独聊。
在外拍戏时,张艺谋习惯回到酒店马上开会。20年前拍《活着》,每逢通知开会,剧组人员已不说“开会”,而是互相嚷嚷—“运动”喽!这是导演谢晋的电影《芙蓉镇》中的最后一句台词。
王斌是张艺谋早期电影的文学策划,合作过《活着》等电影。王斌记得,那时候常听到巩俐站在楼道里扯着嗓子喊:“各位‘经理,开始运动喽!”会议经常开到凌晨3点,大家困得都睡了,“艺谋对这一切仿佛视而不见,继续逮着还在那儿硬挺着的葛优和我神侃。”葛优扛不住了,躲进角落,把剧本往脸上一盖,背面写着两个字:“活着”。
《活着》有大量的皮影戏,夜戏很多。严冬12月份,有一天,天快亮的时候,整个剧组一二百号人全都睡着了,巩俐裹着军大衣也睡了。“艺谋还想干,可是大家都干不动了。艺谋只好像条狼一样的,一个人很孤独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编剧芦苇对记者说。
等折磨完别人,张艺谋开始第三轮工作:剪辑。他习惯白天拍,晚上剪。孟佩璁自2011年《金陵十三钗》起担任张艺谋的剪辑师。她告诉记者,导演往往花4到5个小时剪当天的素材,一般天快亮了才睡,第二天一早接着拍。讲到这里,孟佩璁的丈夫、特效制片人谷平湖忍不住补充:“我觉得他是一外星人。”他也曾在张艺谋剧组担任过剪辑师。
北京电影学院院长张会军是张艺谋的大学同学,认识36年,是非常交心的好朋友。他印象中,张艺谋时常“把编剧给弄跑了,那真是好多编剧。N多编剧,N多副导演,最后熬得呀,说导演,我们不干了,我们不行了。”
《山楂树之恋》的男主角窦骁接受采访时说,他记得当年“所有的戏都是20遍起”。有一场戏,静秋到医院问老三是不是得病了——实拍92遍,不加提前练习的20遍,总共演了112遍,从上午11点拍到了下午6点,“最后真的都不知道自己嘴里边在交代什么词儿,我说的词儿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在文学策划王斌眼中,张艺谋是他见过的最愿意听取意见的导演。他会让助手把每一次会议的批评意见记录下来,贴在墙上,拍戏前反复看,反复分析。但心里坚持要干的,绝不让步。
周晓枫与张艺谋合作8年,两人时常吵得面红耳赤,“有的方案,一点都不可能完成,他就不信。有时候我们做了半年、八个月,一个字没留下,你说你多难受。”
她批评张艺谋,“他是个艺术上敢于冒险的人,愿意为此付出头破血流的代价。所以,一旦发生方向性错误,张艺谋的认真性格,帮的都是倒忙。别人只肯走到五十步的错误,由于他的刻苦努力,能坚持错到百里之外,乃至错到荒无人烟的死路上而不自知。从不敷衍了事,每个错误,都是他认认真真、实实在在、勤勤恳恳去努力犯下的……他把品性上的优点,扎扎实实地转换为作品上的缺陷。”
方希曾问张艺谋:“有没有想过哪一天可以把脚步放缓,甚至站住,看看,想想。”张艺谋说:““没有,我不能,我现在没法想象,就是我脑子里没有出现这样一个画面。”
他解释,他们这一代人接受的教育,不会善待自己,不懂得享受。回想经历,一步一步碰上好机会,同代人比你有才华的不少,上一辈人就更不用说了,“你还在浪费时间?虚度光阴?说不过去。”另外,“我多少次都是抓住头发丝那么细的机会才到今天,我怎么敢浪费这个时间?不敢。”
作为一名图书出版人,方希接触过很多中国成功人士,张艺谋这种极度紧张型人格非常罕见。“恐慌”是张艺谋人生的关键词,若是忽略这些,就无法完全理解他。“从他个人的经历上来讲,他永远是个边缘人。”方希说,哪怕现在,“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江湖地位,但并不会因此而觉得安全,恰恰如此,他特别不安全。”endprint
张会军评价老同学最突出的特点是“想做事”,“他说,没有理由停下来,干吗不做呢?这是于自己,于社会,于其他人都有利 。”
“张艺谋是特别注意他的价值的,哪怕最开始为了自保做一个工具,那也是个价值。一个停下来的导演是没有价值的。”方希说。
事实上,了解张艺谋性格的人,都不会劝他多休息,都知道工作就是他的“舒适区”。张艺谋是全国政协委员,每年两会是他难得的能停下来、而且必须停下来的时刻,这时候,遇见大学同学张会军,坐下来聊天,会难得地吐露心迹,他说,他也累。“他说,我也一样,我也是人,我也要吃饭,我也要休息,但是……张艺谋老是那口头禅,说,‘这活儿,咱得给人干好了,得干漂亮了。”
曾和张艺谋合作过的投资人点评:“张艺谋品牌易于结合资本的重要原因有二,首先是其有着丰富的资本对接渠道;其次,‘牛、不配合、要价高、出尔反尔这些毛病,张艺谋一点也没有。”
执导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压力很大”,这是张艺谋唯一一次用了压力很大这个词。
“我相信所有人已经看出来了,中国人已经拿奥运会当自己的事情了。”张艺谋曾说,“我怎么敢设想这件事做坏了会怎么样?中国人都会觉得,张艺谋你辜负了我们,你让中国丢了脸,你让我们失去了一次珍贵的机会。”
北京奥运会后,2009年新电影《三枪拍案惊奇》遭到的不仅是批评,更是“难堪”。张艺谋心情很不好,方希帮他分析这个事儿,你做了一个奥运会开幕式之后,大家都会觉得说,好,我们已经吃了一顿满汉全席了,然后期待你的下一部作品,但你弄一拍黄瓜就上来,人民不答应啊,你觉得别人有错吗?
“啪”,张艺谋拍了桌子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涨红了脸,情绪激动,连骂了两句脏口。
“我告诉你,我当时拍奥运会开幕式的时候,我是怎么想的,我认为它弄砸了,我没觉得它是个多了不起的事。你们觉得了不起,那是你们的事,对于我身处其中的人来说,我觉得它弄砸了。”
这是方希见到张艺谋第一次情绪如此激动,还骂了脏口,“但他在10秒钟之内就迅速控制了自己”。
然后张艺谋对她讲:击缶结束,儿歌,接下来红旗入场,奥运会开幕式音乐总监陈其钢黄着一张脸:“导演,你赶紧跟电视转播的人要求一下,电视很难看,拍出来不行!”“那一刻,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的所有努力,那么多人的艰苦训练,付诸东流。接下来3个小时的表演,我必须坚守指挥台,还要留意各方传来的信息,”张艺谋回忆,“我沮丧极了。”
张艺谋至今没看过国内转播的开幕式:“主要是我自己的恐慌,阴影太重,我不忍看了,只要大家说都不错,这一篇就赶紧翻过去了。”
PDP是由美国人研发以帮助企业了解员工性格的行为分析测试,方希曾给张艺谋做过一份,不到3分钟就做完了。“测试报告专家就跟我讲说,做了这么多份,像这个人,这么奇葩的东西,我仅见一两例。”
结果显示张艺谋拥有常人难及的精力值,“就是一般人,比如说我们,像一节电池,用一个礼拜,差不多,没劲儿了,他用了一个月,还剩一半多呢。”另外,张艺谋没有强烈的性格倾向,各项数值比较均衡,“他是一个比较像变色龙的老虎。”—PDP将人类的行为风格大致分为5种动物:艺术家通常是猫头鹰,关注细节,完美主义;孔雀型看重他人的赞美,控制欲极强;考拉型平易近人,敦厚可靠。—张艺谋既是“老虎”又是“变色龙”,兼有领导力和适应不同环境的本领。
《满城尽带黄金甲》筹备时,张艺谋邀请芦苇参加剧本讨论,“我发现他有很大的变化,从当时很富有朝气,富有批判精神的一个人,已经变得非常实用了。”芦苇当面质疑剧本的价值观含糊不清,“他当时跟我说了一句话,我印象非常深。他说,芦苇,你提这意见,我们先暂时把它搁置到这儿不论,就我们4个人的组合,一个他(指张艺谋),一个周润发,一个巩俐,还有一个周杰伦,这就能保证两个亿的票房,你信不信?”芦苇没敢回答,之后的结果证明了张艺谋的判断。
芦苇是《活着》的编剧,也是《霸王别姬》的编剧,但现在和第五代基本没什么合作了,他常住西安,“躲进小楼成一统”,不愿被商业侵蚀。以他的角度看第五代导演,不是被商业“裹挟”而是彻底“毁灭”。他记得拍完《霸王别姬》后,陈凯歌把他叫到北京讨论下一个剧本。“他派个车接我去,派了个凯迪拉克还是加长版,我从来没有坐过那种车,而且那个司机是一个女司机,戴了一双白手套,然后把那个车门帮我打开……里边就有酒和饮料。当时见了凯歌以后,我就跟凯歌说了一句话,我说,凯歌,你以后要被名声所累。”
时至今日,芦苇回忆与张艺谋在《满城尽带黄金甲》时的那场谈话,仍不敢相信这是和他合作过《活着》的导演所说。他还记得《大红灯笼高高挂》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银狮奖后的夜晚,张艺谋没有庆功,拉着自己回酒店讨论了一晚上失误,总结了30多条。这让芦苇“非常震撼”,“今天想起来,就觉得非常珍贵。”
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近10年,张艺谋几乎再未获过赞扬,每一部作品伴随的批评声越发激烈,“我是在中国争议最多的一个导演。”即使最新上映的《归来》也是如此。
公开讲话,张艺谋很少讨论电影外的话题,批评所指也限于行业内的弊端。当人们称赞他是中国最伟大的导演时,他往往真切地感谢体制,第五代导演生逢其时,他只不过在一个渴求艺术的时代钳住了命运之手。面对非议,张艺谋已不再希求外界的理解,他曾对方希说, “别人一泼脏水,我就洗澡,我成天跟洗澡玩儿吧。”
季节性的,张艺谋会在电影上映的时候出来接受采访,“像蔬菜一样,这茬熟了,就出来”。“就完全把自己交发行公司了,什么采访都接受,什么栏目都做,服从安排,以劳模的姿态”。endprint
每一茬蔬菜里都有张艺谋的“小确幸”,这是出自村上春树的一个词,意思是,“微小而确实的幸福”。《秋菊打官司》用超16毫米摄影机拍摄,玩了一把“纪实”;拍《英雄》,“给人一个视觉上的强烈的冲击和快感。”《山楂树之恋》“希望传递一种久违了的纯真”。《三枪拍案惊奇》更像挑战,“科恩兄弟看了《三枪》,发现完全不认识,那多好玩的事!这不是好坏的问题,也不是成败论英雄,至少你小子敢,你敢这样,我喜欢这样的挑战—风马牛不相及的题材和形式,但我给混搭在一起了,要知道,混搭可是很时髦的!”
“我觉得他是有很强烈的顽童心态。”方希说,“我觉得所有的艺术家都有些顽童的心态,只不过张艺谋由于长得太苦逼,所以他的顽童的那个状态很难被大家所捕捉。”
被大家捕捉到的经常是张艺谋意料之外的东西。比如,《英雄》结尾有大臣太监们山呼“大王杀不杀”的镜头,刺客李连杰被秦始皇说服了,放弃了刺杀,然后秦始皇手一挥,“啪”放箭,把李连杰杀了。这虽然实现了张艺谋所寻求的恢弘视效,但被很多人理解为迎合国家主义、对统治阶级的歌功颂德、为了 “天下一统”而牺牲个体生命。
张艺谋后来对台湾影评人焦雄屏谈到,其实当时他闪念要补拍一个镜头:“这些几百个太监大臣们,突然哈哈哈大笑,说—恭喜大王,你可躲过一劫!”张艺谋解释,“那这是什么意思啊,这一句话就颠覆了,原来一切都是假的,李连杰上当了。”但是这样一反转,他又觉得不英雄了、不悲壮了,最后“算了,不补了”。张艺谋不知道,“如果我再补了这个镜头,是不是意识形态屁股就坐正了?”
私下里,张艺谋曾对方希说,“社会在转型,文化人有忧虑,希望找到精英的代表,焦虑于所谓精英的空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很多东西放我头上,对我有很多角色要求。但是我无意承担这个角色。有朋友也劝我,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你也不要辜负大家。是,我也怕大家骂,但我没想要在身上承揽很多东西,我从没想过做个什么代表、领军,凑个三足鼎立,四足落地,在媒体的语境下别人说别人的,我从不参与。”
“张艺谋内心基因里面没有那种造反的意识,总在不断地寻找平衡。”影评人罗登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他1995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长期关注张艺谋作品,他认为张艺谋并不想批判这个社会,“第一,不安全。第二,他真的并不觉得这社会有什么不好。”
这位中国最负盛名的导演信奉一种接受哲学,朋友们概括“张氏三段论”:发生的一切都是好的;如果坏事来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它更好一点;实在没有办法解决,就让它过去吧。“接受是我最大的哲学,先接受,再说创新求变。”
“你打定主意就是要拍一部十全大补的电影,既要通过,又要赚钱,还能表达自我,你就是好样的。”对待电影如此,对待奥运会也是如此。被领导否决的创意,很多艺术家气不过,让他去争取,但他不会。
纪录片《张艺谋的2008》里的张艺谋是焦虑的,被各种意见拉扯。“个人艺术上的见识和坚持,常常要让位给更大的目标。如果在这样的活动中一味坚持自我,是很愚蠢的,也是不称职的……”
张艺谋更像自己哪部电影的主人公呢?《红高粱》那么豪放,他做不到,《菊豆》李保田的懦弱,是另一个极端,两部电影在他看来是人性的两极,无限张扬和无限压抑,“显然我都沾不上边,我偏中庸一点,做人做事,尽量别伤谁的心,别太得罪谁,有些事情别做得太过分,跟教育有关。”张艺谋曾定义,“我活得就是有法有天的。”
世俗的权力和名望也并未给他提供一种真实的安全感,“国师”这个称号不喜欢——“这个词招人恨啊。”他曾对方希说:“我真没想过自己成了个什么‘国师,好像就真了不起了。都没有。我只觉得,阿弥陀佛,没弄砸。”
反映在PDP行为测试“自我评价”一项上,他的分值极低,“就是已经觉得自己太糟糕了,过不下去了。” 方希说,她曾和张艺谋开玩笑,“我说咱夹着尾巴可以,别把尾巴夹掉了,对吧,就真没尾巴了,多可惜啊。”
如今,张艺谋已经64岁了,他的脸依旧像磐石般坚硬,哪怕在微笑时,嘴角两侧漾出的深深纹路也令陌生人望而生畏,朋友们默契地回避和他过于感性的交往。陶经说,和张艺谋工作变得更男人,“不让你有机会去抒发你的emotional。”
张艺谋以倒计时的心态工作,拒绝一切电影之外的东西:社交、应酬、休假、旅行。晚上回家继续看碟,有时候一口气看10张,凌晨5点睡,上午10点起床继续。
制片主任黄新明与张艺谋合作20年,几乎想不起导演有什么兴趣爱好。唯一一次,拍《秋菊打官司》,因为胶片送去县城冲洗,没法当晚剪辑,张艺谋打过几天游戏,小霸王魂斗罗。
为保证健康以及在夜晚保持清醒,张艺谋很少吃晚饭,“他一个杯子,这一壶茶,每次助理给他‘哗倒一壶,倒完一壶,喝得差不多了,两瓶酸奶干了,瞬间,‘哗哗,两瓶跟喝酒似的,干了,然后今天一晚上就过去了。”张艺谋多部电影的预告片制作人魏楠说。他和张艺谋认识10年,只吃过3顿饭,两次在剧组,一次在工作室,都是工作餐。
张艺谋最爱吃的是几十年不变的陕西面条和羊肉泡馍,能就着一罐蒜就很幸福。“特别好玩,经常他中午的时候吃大蒜,他跟演员说戏,然后演员闻到大蒜那个味道,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能躲,很尴尬。”倪妮说。
在丽江拍摄《千里走单骑》时,当地一位老板想送张艺谋一套别墅,“我就寻思说跟导演说一说,导演说,别了,我有一张床睡觉就行了。”黄新明觉得张艺谋对生活要求太低,他提到自己在《黄石的孩子》剧组工作时,只要一收工,来自好莱坞的导演马上从横店片场开车去上海淮海路喝咖啡,“5个多小时,喝杯咖啡再回来,人家那叫轻松。”
周晓枫觉得,初接触,张艺谋有些冷,好像心里有一角地方永远暖和不过来:“他也拙于抒情,羞于主动示好,不善于在交往中不断加温加料地维护和递进关系。”
就像投进水面的石头划出的长长涟漪,隐藏着的热烈与温情,2009年,魏楠处于事业低谷,问张艺谋自己能不能用《三枪》预告片导演的身份做些宣传,“导演二话没说,你随便宣传,我说,我得用您的名字跟我一块儿……随便用,没关系,去吧,你说怎么都行。”endprint
黄新明觉得,张艺谋“对底层劳动人民的疾苦,对他们心理焦虑的那些点,非常熟悉,不疏忽,很关注”。每次进组拍摄,张艺谋交代制片部门登记每一个人的生日,无论导演组还是场工,生日当天会收到蛋糕和导演亲手写的生日卡。包括“现场打扫卫生的”,会一遍遍核实姓名,放到片尾字幕,《归来》的片尾字幕前后修改了1000多遍,“他知道每个人很在意自己的位置。”
张艺谋很敬重他的父亲,录音师陶经说,“他父亲去世前跟他说过两件事情,这是他亲口跟我说的。第一件事情我就不说了,我也不能说。第二件事情就是说,艺谋啊,你就缺个娃,男娃。你要是有一个男娃的话,我就心里踏实了……人嘛,一个男娃,一个女娃。”
方希说起张艺谋对孩子的愧疚。一次,张艺谋问儿子,“哎,你上几年级来着?”然后过了一个月,又问,“对了,上次你说你是几年级来着?”
张艺谋曾向文学策划王斌叙述过他的一个梦:“一日与剧组同仁去卡拉OK厅玩兴正浓时,突然闯进一个歹人,长相颇似《林海雪原》中的‘一撮毛。此人手持一支早已成为历史文物的‘三八大盖步枪,动作怪异地用两手将枪高高举起。这位不速之客的贸然闯入,引起大厅的混乱。于是,艺谋悄声与周围的剧组同仁商量,由他喊一二三,众人齐身上前擒拿‘一撮毛。不料,当艺谋发出口令后,奋不顾身英勇向前的只有他孤身一人,同仁们均在一旁若无其事旁观。艺谋只好孤军奋战,与‘一撮毛拼死搏斗。不料,‘一撮毛冷不丁从腰间又掏出支手枪,照着艺谋脑袋给了一枪。噩梦惊醒。”
王斌说,这个梦的内核是孤独。
一种欲望驱使张艺谋继续埋头苦干,完成一部佳作,一部从头到尾“没有走偏”的电影。
有很多次,当张艺谋拿到一个好故事、好剧本的时候,都认为自己会奔向佳作,但还是中途“跑偏了”。有些是彻底“跑偏了”、“掉沟里”,比如《三枪》,有些部分程度的跑偏,总之,张艺谋期待能拍一部从头到尾没跑偏的、完美的电影,从题材、故事、演员、摄影、录音方方面面,全都做完美了。
张会军说,“张艺谋始终都在跟我聊,他说我不能老做一种饭,我要做不同的探索,我没准哪一个就可能成了。”
记者采访方希时,聊了近6个小时,她已经很少抽烟了,但忍不住一根接一根地抽,直到桌上的一包全部抽完。她把身体靠在沙发椅上,微微仰起头,慢悠悠地说:
“我想起张艺谋,老想到他在一个公路上奔跑的场景,在一条路上,有可能跑的是一个荒野,有可能跑的是一个繁华的街区,我就觉得,他一直在跑。然后,周围总是有很多的喧嚣,有人跟他一起跑,有人中途离开,有人喝彩,有人向他扔臭鸡蛋,但这些东西,我觉得好像从来没有影响他的速度。”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沉默了几分钟:“他就在跑,一直没命地跑,包括周围说,停下来吧,你他妈老跑,傻X不傻X啊,或者说,停下来吧,也许你会跑得更好。他听不见,他听不见。”
“这个痛苦在哪儿呢?你的这种奔跑,不意味着你无限接近佳作,你跑得越快,可能越背道而驰。但是,他奔跑的姿势和速度是没有改变的。像我这样的看客会说,首先我很钦佩这样的态度和坚持,其次,我认为就是瞎跑,现在又开始瞎跑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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