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文/林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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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令她选择逃生一个普通的阿富汗女孩艾莎
假如没有阿富汗战争的冲击,也许更多的艾莎选择逆来顺受,自焚自杀,而不是选择逃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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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阿富汗被割鼻女孩艾莎在美国接受整容手术后,向媒体展示了她新装的人造鼻子。她微笑着向曾经帮助过她的人表达了感谢。
今年8月的美国《时代》杂志,封面是个18岁女孩。中亚女孩常见的浓秀长眉下的大眼睛,却透着这个年龄不应有的冷峻,脸部中间残酷地扭曲着一个被割去鼻子之后的畸形伤疤。后来才知道,隐藏在一头浓密黑发后面的还有她被割去两只耳朵留下的疤痕。
她叫艾莎,一个普通的阿富汗女孩。
艾莎的故事并不复杂。她生活在阿富汗贫困的南方省份。不知什么缘故,她兄弟杀死了另一家的儿子。在部落社会,按传统方式,艾莎被判给对方一个儿子为妻。艾莎14岁,丈夫36岁。关键是,她是付给仇家的“赔偿”,仇家全部愤恨都报复在她一人身上,除了公婆,这家还有14个子女,艾莎是整个大家族的虐待对象。她多次逃回娘家都被立即送回,留下她,赔偿就没有兑现,对方就有理由再来寻仇,她是已经支付出去的一个牺牲品。
这是至今仍存在于阿富汗、巴基斯坦和中东国家的某些地区的习俗,叫做Baad,也就是“抵偿婚姻”。这让我想起自己在伊拉克的最后一个采访,采访的恰是一个库尔德族的Baad受害者。她叫阿绪蒂·夏芭丝。
35岁的阿绪蒂,当时已经是库尔德两大党之一PDK(库尔德民主党)的党报记者。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她讲述的一个14岁库尔德女孩的谋杀案。有个17岁男孩喜欢上这个女孩,可女孩在习俗约束下不可能独自外出,男孩就送了个手机给她,他们悄悄用手机聊天,结果被女孩母亲发现。最后经父亲决定,她哥哥动手,用私刑杀死了那个女孩。最后,却没有任何人受到法律惩罚。我在采访中得知,在伊拉克长久存在的法律中,假如发现女人通奸,她的丈夫或者兄弟可以公开杀了她,法律明文规定对凶手的最重惩罚是6个月监禁,也完全可能无罪开释。我好奇地追问,那么,假如情况倒过来,一个女人在同样情况下一怒之下杀了通奸的丈夫,法律是否同等处理?回答是: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这个社会,丈夫理直气壮,而她根本不可能有“一怒之下”的反应。
阿绪蒂自己就是一个抵偿婚姻的受害者。她不肯说出造成她“抵偿”的家族事故,但是无疑和那年才14岁的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被选中成为牺牲品,她不愿意诉说细节,只说整个4年就是一场无尽的酷刑。她刚去就怀了儿子,经过难以想象的努力,在18岁那年离婚。
我一直记得阿绪蒂那句话:“对许多女孩来说,18岁是结婚、生活刚刚开始的年龄。对我来说,才18岁,生活就已经结束了。”当然,她指的是家庭生活。她是不是太悲观?翻译阿卜杜拉私下的一番话,似乎在对阿绪蒂的悲观作出印证。阿卜杜拉是一个很有现代意识的普通库尔德人,他完成翻译后,曾经很真诚地表示,作为一个男性,听到阿绪蒂亲口讲述的库尔德妇女状况,他深感震惊。可是,当我们离开阿绪蒂,走进车里,他已经回到现实生活,很自然地对我发着议论:“谁还会要她?一个结过婚的女人,还生过孩子。”阿卜杜拉还告诉我,在伊拉克,这样的情况并不局限在库尔德地区。我知道,它甚至并不局限在伊拉克。
那个社会中的“她”,不能随意出门,因此,当艾莎最后一次出逃,被同情她的邻居收留了两天没回夫家,即被部落视作娼妓,羞辱了家族和所有的人。她深夜被抓走,由长老判决、由丈夫行刑,被割去了鼻子和耳朵,独自丢弃在深山里。行刑者和观刑的一群人仍然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怀着未尽的愤怒悉数离去。听任咎由自取的艾莎昏迷流血,留在黑暗之中。这是去年夏天,2009年,艾莎也已经熬了4年的抵偿婚姻,和阿绪蒂一样,也是18岁。
由于艾莎的故事发生在阿富汗,美国在那里已经进行了9年战争,对这张照片的解读也就出现有差别的不同版本和引申,值得深入探究。
我首先读到的是刊登这幅照片的《时代》杂志总编辑李察·史坦格的前言,他说:“最后决定登出,是因为现在正在打的这场战争,和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照片提供一个窗口,让世人看到战场的真实,以及因为这场战争,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说实话,我一开始读到这段前言,以为艾莎的鼻子是被弹片切削的,是阿富汗战争的受害者。时任美国驻阿富汗大使的夫人侯景苑,是老家东北、来自台湾的华人。身处战地,看到“史坦格前言”误导读者,她也十分不解。她著文介绍艾莎故事的来龙去脉,劝告《时代》总编史坦格先生能够在“内心左右交战的时候,放下笔想一想”。侯景苑说,这实在不合逻辑,不论是否有阿富汗战争,艾莎的故事都会发生,而战争给艾莎带来的唯一差别,是她因此有机会接触美军医院,得到了救治。侯景苑远非美国右派,她只是本着常识,希望《时代》作为一本重要时政刊物,能够不偏不倚、实事求是。
然而,这些往日对媒体的基本要求,在左右冲突激烈的今天,要坚守已经很难。看史坦格先生解读,显然已经没有所谓“内心左右交战”,而是早就坚定站在经简化的“反战”立场上,一切问题九九归一,归罪战争总不会错,也容易满足自己和大家的道德感需求。史坦格解读当然不合逻辑,不过,艾莎故的事是不是如大使夫人说的那样,和战争带来的改变就完全没有关系?也不尽然。
我问过阿绪蒂一个问题,就是库尔德地区私刑杀害妇女的情况,在摆脱萨达姆统治之后,是不是有所改善?她的回答令我很意外,她说,在1991年联军设立禁飞区、库尔德地区提前获得自由之后,对妇女的私刑突然变得更多。
库尔德人一向以反抗萨达姆的“自由战士”著称,一旦自由,却迎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对于女性来说,原来完全处于禁锢状态,现在有了丰富的电视节目,获得外部世界信息的机会和自由意愿大增,也有大批欧美(主要是欧洲)的妇女民间组织,进入该地区“发动群众”,自然就有一些胆大女孩率先走出家门走向社会。这就引发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反弹。与此同时,强权的撤离造成权力真空,致使争权夺利的内战兴起,“自由战士”们自己打起来。一片混乱中,原本对私刑者可能的6个月监禁处罚都没人执行。两个因素一凑,私刑当然就更加猖獗。
1998年库尔德两派力量开始联合,而真正稳定和开始法治建设,还是2003年美军进入之后的事情。但私刑远没有被抑制。我看到的伊拉克城市和小镇大街上,论宣传画,在最紧张地区如巴格达,都是反恐通缉;在开始安定、建设的地区,就都是宣传有关夫妻携手共进、家庭和睦,以及保障妇女权益,因为这些问题变得异常突出。
美国《时代》周刊封面
艾莎的故事也是在类似的阿富汗背景下发生。假如没有阿富汗战争的冲击,也许更多的艾莎选择逆来顺受,自焚自杀,而不是选择逃出一条生路。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一个美国民间组织开办的妇女收容所里,断然拒绝父亲要她回去的请求,虽然父亲答应让她另嫁人。而这样反抗的产生,也刺激了社区对妇女惩罚力度的反弹。这些社区没有变化,艾莎虽然得到外部救援,但他们家仍面临寻仇的二次赔偿。
过去9年,阿富汗大城市在表面上发生的巨大变化,很大程度上依赖外部力量,有欧美人权组织的活动,也有长年生活在西方,甚至出生在西方的阿富汗裔妇女回去“干实事”。艾莎治疗后暂居的庇护所,就是两个纽约人在负责,其中一名是阿富汗裔。可是谁都知道,归根结底,这完全依靠联军的枪杆子在支撑。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今年8月8日,作为志愿者的6名德国医生、2名美国医生和他们的2名阿富汗翻译,一旦离开联军保护范围,旋即遭到塔利班杀害。
现任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恰巧是个女性。她再三强调,未来政治妥协,将不会把阿富汗妇女和女童作为“代价”支付给塔利班。但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现在大家看到的唯一招数是宪法保障。不要说宪法有执行问题,哪怕就是现今版本的阿富汗新宪法,照样有任何法律不得违背伊斯兰律令的条款。在塔利班尚未成功“结合进政府”的去年夏天,国会照样通过了侵害妇女权益的“法律”。
就艾莎本人来说,则有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照片一经刊出,有许多美国医院愿意为艾莎提供恢复容颜的整容手术和一切费用,10月8日,整容之后的艾莎也已在美国公开露面。但侯景苑也听到阿富汗人对这个消息的反应,这或许让她看到更多艾莎们的绝望:“如果大家知道割了鼻子可以去美国,你们会看到更多的鼻子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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