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陈志华 著 王瑞智 编
意大利无比丰富的文化遗产,从世界各地吸引来大批的观光客,四季不断。
我很喜欢看这些观光客。年长的人们,在古罗马集会场的废墟里慢慢徘徊,仔细辨认残碣上快要湮灭的铭文,并且互相致意,用各种语言试探对方的国籍,如果语言相通,就聊上一阵。年轻人大多背着旅行袋,成群结队跑来跑去,脸上晒得通红,一层层地脱皮。一个人捧着导游书大声朗诵,其他的人默默跟着,一边听,一边东张西望。他们在花市广场上,念着布鲁诺纪念像石座上的铭文:“火刑柱就在这里”,神情庄重肃穆。最有趣的是小学生,胸前挂着一片硬纸牌,写上国籍、姓名、住址和学校名称,在壮丽的古罗马庙宇的柱廊下,听老师说:“我给你们讲过,奥古斯都大帝夸耀:我得到的是砖造的罗马,留下来的是大理石的罗马。”老师们很辛苦,浑身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挎包,过马路的时候,把孩子们一个个背着、抱着、夹在胳肢窝下。每当遇到这种场景,我都要站住,看他们全部过完马路,心里浮起自己小时候老师们一张张慈祥的脸。
旅游者把历史文物当做教材,学习了欧洲的历史,学习了艺术和建筑,他们在意大利吃、住、交通,给意大利带来了大量的旅游业收入,文物的文化教育效用产生了经济效益,并不用处处设卡卖票。
不过,意大利人,跟全欧洲的人们一样,真正认识文物建筑的意义,还是晚近的事,在这之前,两千年来,破坏多于保护。而19世纪到20世纪初年,保护又不得法,往往等于破坏。现在看到的文物建筑,虽然数量还很大,毕竟只是历经千难万劫幸存下来的一小部分,而且大多满目疮痍,带着破坏的痕迹。
我曾经多次真诚地对意大利的朋友们说,要好好学习他们保护文物建筑的经验。他们都非常遗憾地告诉我,还不如汲取他们破坏文物建筑的教训好。罗马大学的鲁奇迪教授介绍我看一本书,法国人写的,叫《文物建筑破坏史》。我看完之后,她问我有什么感想,我说:“触目惊心。”她说:“对了,反面的震动往往比正面的宣传更有力量。我们也是损失了许许多多宝贝之后才醒悟过来的。”这本书的出版曾经唤醒全欧洲人们的文物建筑保护意识。
在中世纪朝圣者眼中永不倒塌的大角斗场
古罗马帝国无数宏伟壮丽的建筑物,都用天然火山灰混凝土建造,加上大块的凝灰岩和大理石,本来十分耐久。中世纪一位朝圣者说:“只要大角斗场屹立着,罗马就屹立着;大角斗场颓圮了,罗马就颓圮了;一旦罗马颓圮了,世界就会颓圮。”他把古罗马雄伟的建筑和世界的命运联系起来了。在他看来,帝国是永恒的,不会灭亡,所以角斗场永远不会倒塌。
我抚摸着凯旋门、角斗场和万神庙,它们那么厚实、坚固和稳定,我相信古罗马人对这些建筑物的自豪大体是正确的。但它们毕竟是少数残余了。我到罗马南郊的新城去参观罗马城历史博物馆,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古罗马城模型,对着它,努力想象那世界帝国首都当年的壮观伟丽,心情激动不已。难道铜驼荆棘,千古兴废,是不能逃脱的轮回?
破坏都是人为的。中世纪的时候,许多古罗马的建筑物被拆掉去造天主教堂。罗马城里现在还有不少早期的教堂,拆来的柱子,大小、粗细和式样都不相同,只把高矮截齐就凑合到一块儿了。市中心的集会广场群和一些剧场,连大角斗场在内,成了贫民窟,房子虽然破烂,材料倒挺讲究,用的都是古建筑上的大理石,有的还带着雕刻。
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师又不爱惜中世纪的教堂,到需要修理的时候,就按照当时的式样去改造它们,或者干脆推倒重来。所以,虽然中世纪有一千年的历史,现在罗马城里已经找不到一座地地道道纯正的中世纪教堂了。16世纪、17世纪,教皇们和教会贵族们大规模建造教堂和府邸,所用的材料又大多从古罗马建筑上拆来。大角斗场、卡里卡拉浴场(211-217年)、帝国广场群的公共建筑物和庙宇,都成了采石场。它们就是这样被毁掉了的。1519年,兼任罗马文物建筑总监的大艺术家拉斐尔给教皇利奥十世(1623-1644年在位)写了一封信,大骂教皇们的野蛮行为。他说:“……有许多教皇,……恣意破坏和歪曲古代庙宇、雕像、凯旋门和其他建筑物,……很多教皇仅仅为了弄到石灰,就去挖掘墙脚,于是建筑物很快就倒塌了。多少古代雕像和其他装饰品为烧制石灰而糟蹋了。我敢说:整个新罗马,我们现在所见的一切,装饰得华丽宏伟的宫殿、教堂和其他建筑物,它们所用的石灰,都是古代大理石变的。”想起我在罗马城所见到的,我不能不怀着深深的惋惜:有多少美好的东西被毁灭掉了。
建设罗马最起劲的是巴洛克时期的教皇乌尔班八世(1623-1644年在位)。他为了造圣彼得大教堂祭坛上的华盖,拆走了万神庙门廊里的鎏金铜质天花和大梁;为了造自己的府邸,拆走了角斗场和卡里卡拉浴场大批的石头。乌尔班八世姓巴巴里尼,意大利人把灭亡古罗马并大肆破坏罗马城的野蛮人叫巴巴里安,所以当时流行一句挖苦话,说:“巴巴里安没有做的事,巴巴里尼做了。”
这样的破坏一直继续到18世纪中叶。1749年教皇才下令禁止再拆大角斗场。但是,另一种破坏却开始了。统一的意大利国家在19世纪下半叶成立,19世纪末,为了造国王维克多·艾玛努勒二世(死于1878年)的纪念碑(1885-1911年),拆掉了卡比多山北峰上古罗马时代最重要的庙宇之一朱诺庙的遗址和一座中世纪的修道院,拆掉了山脚下的古罗马住宅,还拆掉了山前文艺复兴早期的威尼斯府邸的一个院子(1455年始建,完成于16世纪)。纪念碑完全毁掉了北峰的悬崖,而这悬崖就是公元前390年高卢人围攻罗马时,发生“白鹅救罗马”故事的地方。这座纪念碑的规模、风格和色彩也跟古老的市中心的建筑环境格格不入。
维克多·艾玛努勒二世纪念碑(图中间偏下的巨大白色建筑物)。后来,墨索里尼为了炫耀武力,从大角斗场到威尼斯广场造了一条八百米长的很宽的马路(图中左侧的那条大道)
最后一次重要的破坏是在墨索里尼的法西斯政权时期。墨索里尼为了他的政治需要,竭力突出古罗马帝国的大型文物建筑,而完全鄙弃以后各时期的遗物。他下令清除掉了大角斗场和马尔采拉剧场(公元前44-公元前13年)里以及集会广场群上所有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物,造成了历史的空白。但是这个法西斯头子为了炫耀武力,要在他住的威尼斯府邸的阳台上检阅军队,所以,从大角斗场到威尼斯广场造了一条八百米长的很宽的马路,穿过刚刚挖掘出来的帝国广场群,又把它们84%的面积重新埋到路下。为了集结机械化部队,大角斗场周围的一些古代的小建筑物也被夷平了。卡比多山西北面大量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住宅也拆除了,为的是给游行过来的军队让路。
所以,真正下功夫全面严格地保护文物建筑,其实不过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事。
有一天,美术史家罗贝多陪我参观,站在维克多·艾玛努勒二世纪念碑前面,他指着威尼斯广场说:“这里本来是公共汽车停车场,1981年,我们在报上大造舆论,现在改成了绿地,我们还要继续造舆论,在这里种上松树,跟纪念碑两侧的松树连成一片。”我问:“那么,岂不是就把纪念碑挡住了?”他愤愤地回答:“就是要挡住它,把它隔出去,那家伙太可恶了。”然后,他用无限怀念的心情,描述建造纪念碑之前这一带的情况。
痛定思痛,现在意大利人很爱护文物建筑。从20世纪60年代起,已经不但要保护纪念性建筑物,而且要保护一般的建筑物,甚至是坚决地保护废墟,哪怕散在各处的建筑物的几块残石。20世纪初年,新建筑运动早期各种探索性流派的作品,跟在其他欧美各国一样,都已经成了重要的文物建筑。
阿庇亚大道鸟瞰,条条大路通罗马
意大利政府在1892年第一次通过了保护古建筑的法律,以后陆续增加。例如,1939年规定了两千个保护区,其中就包括一些城市的历史中心;1968年制定了专门为保护城市历史中心的法律,把管理的权力从中央下放到地方;1971年的法律对城市历史中心区的再生工作提出了一些原则。不过,这项工作更多决定于城市当局的政策。做得最好的是北部的波仑亚城,那里的议会是共产党和社会党联合执政,因而对房地产投机的斗争最坚决。
圣保罗门前,白色大理石金字塔式古罗马陵墓完好无恙
在意大利,只有专门的文物建筑保护师才有资格做保护工作。文物建筑保护师多是建筑师出身,不过要经过有资格的机构加以培训,学习一定的课程,才能得到专门的执照。这行业现在很热,而且前景很好。
罗马的整个旧城区是一件大文物,严格地保护起来。那里面有一大批古罗马时代最重要的建筑物和废墟,都像陈列品一样,只供人凭吊。还有一大批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和巴洛克时期的教堂、府邸、广场、喷泉之类,这些大部分都在使用,不过可以参观,连当作总统府的基里纳尔宫(1574年)都可以参观。夹杂在罗马城里面的近代住宅、商业街道等等也都一起保护下来,那些建筑物的质量也都很精致。
最叫我动心的,还是对城墙、输水道、道路和各种不知名的遗迹,甚至几块残石的保护。那才真正使人感觉到每一代人在文物保护上对祖先和子孙的庄严责任。
古罗马城有过两道完整的城墙,一道叫赛尔维墙,是公元前378年造的,11公里长,全用大块的凝灰岩砌成。另一道叫欧瑞里墙,造于公元3世纪后半叶,长19公里,有18座门、381座碉楼,全是红砖砌的。赛尔维墙除了火车总站前面还有比较整齐的一段以外,其余只剩下了残迹。但所有的残迹,哪怕只有几块石头,不论在街道上还是居民区里,都精心保护着,围上小小一片草地。在接近帝国广场的地方,有一个三角形小广场,好几条街道在这儿相交。就在这很小的广场中央,有十几块赛尔维墙的大石头,用花坛围着,尽管在交通高峰时刻,车辆在这里常常长时间堵塞,这几块石头仍然神圣不可侵犯。
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沿欧瑞里墙走了一趟,它基本完整无缺,只有新辟的干道穿过的地方,开几个券门或者架上钢梁开一个大方口子。在北部,城墙走在很繁华的意大利大街中线上,墙里半壁街,墙外半壁街,现代化的建筑跟古色古香的城墙相辉映,产生浓厚的历史情趣。凡在干道穿过城墙的口子前,意大利大街的车行道都沉入隧道,只在罗马东南部的圣保罗门东侧,拆掉了几十米城墙,开辟了一个广场,因为城门外是火车站,好几条干道在这里交会,实在不好办。城门初建于402年,经过修复,它前面的一座白大理石金字塔式的古罗马陵墓(墓主死于公元前12年)仍然完好无恙。
阿根廷塔(或称“银塔”)广场中央,有罗马共和时期的四座神庙的残迹,一溜儿排开十几个半截柱子。其中两座是公元前四世纪的,是罗马城里已知的最古的庙宇
古罗马帝国大建驿道,尤其在意大利本土,驿道密布如网。现在乘火车或者汽车在田野上奔驰,还常常可以见到它们,铺着大块石板。古话说,条条道路通罗马,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从卡普亚直达罗马城中心广场的阿庇亚大道。这是自凯撒大帝以来,历次重大战役之后,军队凯旋,到中心广场去举行仪式的典礼性大路。接近中心广场的一段,已经改造成现代化的马路,而初进城门和城门外的,都还是原来的石板路,两千年前战车铁轮辗成的深深车辙也原样未动。在城里,它两边基本没有新建筑物,都是绿地,树木很茂盛。城外,大道边是古罗马的几百座坟墓,大大小小,虽然都已残破,但荒草间卧着断碑残碣,还有一些精美的雕像,依然可以看出当年这条“墓街”高贵典雅的面貌。“墓街”以远,还有古罗马的别墅和公共建筑物的遗址,最重要的是马克辛奇赛车场,造于307年,长513米,宽91米,有28000个观众席位。这些遗址散布在一望无边的牧场中,只有绿草里缓缓移动的白羊跟它们做伴,意境悠远。在1967年的罗马城总规划中,阿庇亚大道两侧要建设大约2500公顷的国家公园,不再造房子,以保护它的历史环境。
新的躲开古的,这是当今城市建设的一条原则。有一天,我从圣乔瓦尼医院门前经过,见到一座新楼,底层完全架空敞开,拐进去一看,原来地下有一个几米深的坑,坑里有古建筑的残迹。这显然是基础施工的时候发现的,新楼因此让出了底层不用。后来在别的地方,例如采斯底亚街上,也见到过这样的处理。
路边和广场上,这种坑更常见。最著名的大坑在万神庙不远的阿根廷塔广场中央。坑里有罗马共和时期的四座神庙的残迹,一溜儿排着,还剩十几个半截柱子。这是1926年至1935年间发掘的。墨索里尼为了主办1942年的世界博览会,1938年打算在这广场造一幢当时欧洲最高的大旅馆。舆论界纷纷起来反对,旅馆终于没有造。这四座神庙里,有两座是公元前4世纪的,是罗马城里已知的最古的庙宇,价值很高。
受保护的遗迹不一定都有什么身份,很高的价值。罗马城里常常可以见到零零碎碎的几块石头、一小段残墙、不成样子的一堆火山灰混凝土,也都好好地保护着。火车总站的地下,有一个预售车票大厅,围着明晃晃的玻璃。一天,我从旁边走过,发现里面斜着一段红砖墙。走进去看,原来是挖地下厅的时候遇到的古建筑遗迹,没有弄掉,恭恭敬敬地留在大厅里了。残墙长约三米,高约一米。由于售票大厅的地面比残墙的底面还低,所以残墙下又砌了一段新砖墙把残墙托在半空里。
恭恭敬敬地保护古物,表现出现代意大利人很高的文化素养。那些零散的遗迹,既叫不出名字,也看不出样子,断砖烂瓦而已,并没有人去参观,当然没有什么经济效益。罗马人保护它们,几乎是一种风俗,一种习惯。他们并没有用破坏古物来表现自己的时代意识。但反过来,他们也决不丧失时代意识,他们不会把新建筑搞成假古董,哪怕是在古建筑旁边造新建筑,也是一新到底。同时还能够保持新旧之间在尺度、构图、体积之间的协调。这比采用仿古的手法去求得新旧之间的协调,要难得多,也高明得多。意大利人自称是在造型设计上有天才的民族,大概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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