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过任何罪行，都是对仁慈的不公

文-本刊记者 陈敏

放过任何罪行，都是对仁慈的不公

文-本刊记者 陈敏

——记2016年“中国青年五四奖章”获得者赵林

希望母亲是母亲的样子，

不会为了什么下跪，

为了什么杀生……

生命不息，

战斗不止。

我在微博说自己要采访一位战绩赫赫的缉毒警察，有人提醒我要保护他，不能给他带来危险——毒贩子太穷凶极恶了！

见到赵林本人时，他倒是平和，白衬衫扎进黑裤子，小麦色的脸上，藏着一双不露声色的眼睛。普通人的勇猛值得讴歌，而他觉得勇猛只是职业道德。所以，他一点不像影视剧里不怒自威的缉毒警察，而像一滴安静的水，可以渗透到拥挤的人群里，偏僻的站卡里，幽深的云南森林里……包括这个房间里。

他拉开窗帘，拿来一瓶水，缓步落座，把瓶盖拧松放到记者面前。采访时，他的声音因为长期高强度工作而疲惫，而低微，甚至不可闻，然而思虑周密，对细节描述犹如文青。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这位昆明铁路公安处禁毒支队一大队大队长，让贩毒者闻风丧胆。工作16年，他缴获毒品345.63公斤，抓获犯罪嫌疑人846名，缴获毒资819万元。须知贩卖毒品（海洛因）超过50克，就可判15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甚至死刑。

一个数字，可能背后就有一场生死搏斗。

但他没有豪言壮语，只是淡淡笑笑。在大众无视之地，保护众生，战争已是他的日常。

每副手铐后都有2.5公升眼泪

毒品背后都是悲剧。

警察印春荣曾讲述，他儿时穿过小巷时，被脚下一物差点绊倒，拿手电筒一照——是个男人，手里还拿着一支没注射完的针管，身体已经僵硬。他还有一好友，聪明能干，但染上毒品就已疯癫，卖掉所有家产吸毒，最后卖掉的是10岁幼子，自己也暴死异乡。

赵林自然也看过太多。

这位彝族小伙2000年毕业于南昌铁路警校，被分配到了昆明铁路公安处宣威站派出所。有一天， 他跟着老民警去辖区内的重点村探访。村里苗族、回族杂居，很多染毒家庭一贫如洗，甚至父母双亡……那年，他24岁，看着小孩没人照顾，骨瘦如柴在地上爬，内心深受震动，发誓要保护他们，尽量不被毒品侵蚀。

一年后的某天，赵林照例穿着便衣，在站台巡查。这时，一个中年男子闯入他的眼帘，走路漂浮，面色苍白。虽然衣着破旧却买了张昂贵的卧铺票，说去武汉打工却没带行李……口里还有一股奇怪的气味。一番盘查之后，赵林带他去了警务室，一无所获（当时还没有人体X光检测仪器），又果断带他去了医院透视检查，发现他腹部有异物。男子后来从体内排出可疑物12坨，正是海洛因，有132克。

这是昆明铁路公安局建局以来查获的首起体内藏毒案，赵林从此声名鹊起。

记者看过一组吸毒人员的照片，瘦骨嶙峋，连大腿内侧都遍布针眼；发作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毒品如此祸害人，为何屡禁不止？

赵林说：“很多青少年并不清楚毒品的危险，有的出于好奇，有的不小心被引诱……还有的认为‘吸毒’是一种奢侈消费，是身份的象征。明星吸毒就对青年有很不好的示范效应。”

青年禁毒形势严峻。2015年，全国抓获毒品犯罪嫌疑人员超过19万，其中，18岁-35岁青年有11.5万，未满18岁的有3588名。他们常常通过网络QQ群，社会帮派等聚众吸毒，进而以贩毒养毒。前两年8月，赵林就带领昆明公安处乘警支队、昆明站派出所等，连续抓到体内藏毒嫌疑人23名，年纪最小的竟然才15岁。他们由此顺藤摸瓜，摧毁了一个特大贩毒团伙。

“那次我们一共救了58位青少年，都是被诱骗或者被胁迫到边境贩毒。”

赵林提到其中一位高二学生。家境富有，成绩好，帅气，在全封闭的一所私立学校读书，周末回家。他的父母都在外做生意，只有爷爷奶奶作陪。寂寞无聊中，少年被朋友喊着去唱K蹦迪，吃喝玩乐，结交社会大哥。第一次吸时，他吐了个天翻地覆，但此后再也离不开了……他用毒品对抗少年的寂寞，幻想无所羁绊的自由，反而被毒品和毒贩控制。毒瘾发作时，他跟父母撒谎要钱，最后被“社会大哥”胁迫贩毒，而且是最危险的体内藏毒。

如果将上述计算公式中的Qi,t定义为第t期消费结构中某一类消费性支出的占比，Qi,t-1定义为第t-1期该类消费性支出的占比时，就可根据Moore值算得不同时期消费结构的变动情况。

少年要把30多粒毒品吞进肚子里，这个“服毒”过程痛苦漫长，他和同伴忍着恶心，吞了好几个小时才吞完，但之后更为凶险。贩毒途中几乎不能喝水，不能进食，还要防止胃液消化外包装，一旦包装破裂，他必定命丧黄泉。

被抓到时，少年憔悴不堪，六神无主，一味地哭。毒品在人体内一般只能停留四天，而他从缅甸到云南走了三天，一路都是惊弓之鸟。

赵林的同事联系了他的父母，对方一听“涉及毒品”，就说是骗子，挂了电话。打到第三个电话，对方才半信半疑地听下去。当这位商人飞速赶来时，孩子才排出一半毒品，还有一半在体内。看着儿子眼窝深陷，40岁的父亲不由泪水纵横，扶墙痛哭——他送孩子上当地最好的学校，为他挣钱花费，却忽视了最关键的陪伴和引导。

“现在量刑很重，鸦片1000克以上，海洛因、可卡因50克以上，就可以判死刑。这一趟，孩子也就能挣一两千元，还可能中途出事。如果毒贩从缅甸到北京要运一公斤的毒品，一般会找7到10个人带毒，分散行动。他们丝毫不关心孩子们的生命，只管这一趟能不能赚到钱。”

有句话说，每一副手铐背后，都有2.5公升眼泪。受害人甚至犯罪分子，各自的家庭都承受着悲剧。

赵林说：“像这样的少年，总让我感到时间紧迫。我们要和毒贩抢人啊，多抓捕一个，多截获几克毒品，就可能终止了一起悲剧。”

下跪的母亲

赵林难忘一位母亲。

那时，他在贵州一个小车站巡查。正是滴水成冰的冬夜，候车室人很少，大家都在打瞌睡，唯独有位五六十岁的女士，神情警惕，不停地搓着手。赵林走上前，请她出示身份证和车票。一开始，她扭脸不理，赵林耐心地讲了半天，她才拿出车票。她是湖南某县城地税局的干部，要从云南宣武回乡。赵林请她配合调查去执勤室，又叫来女民警，后来在她的隐私位置发现了80克海洛因。毒品搜出，她一下瘫软在地。

母亲比孩子还痛。她最后把房子卖了，拿到一笔钱，听说云南毒品价格便宜点，就铤而走险到了云南边境，辗转买到毒品，提心吊胆，绕关避卡地到了这个小车站。

在审讯室，她边掉泪边说：“毒品只会越吸越难戒吧？可哪个母亲能看着孩子生不如死……”她又翻来覆去地念叨，“我坐牢了，儿子怎么办？”突然，她掏出身上仅有的几百元钱，扑通一声，给赵林跪了下去，“帮我把这笔钱汇给孩子吧！”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次赵林的泪，打湿了笔录。当时，他全心工作，也有半年没有回家了。想到始终牵挂自己的母亲，看着眼前这位被毒品毁了的母亲，他心痛，而又愤慨。

谁也都记得前几年的惨剧。南京母亲乐燕外出吸毒，将三岁和一岁的女儿锁在家内长达两月，孩子被活活饿死——

“只要一个人吸毒，毁灭的是整个家庭。”赵林突然问记者，“可以抽烟吗？”

看到记者点头，他很熟练地点燃了烟：“抽烟断不了了。工作性质决定的。必须24小时开机。虽然工作多年，积累了一点经验，但现在藏毒越来越隐蔽，工作越来越难做。”

有一年，赵林好不容易回趟家，家里却空无一人，原来母亲要做脑肿瘤手术入院。赵林满心愧疚地赶过去，才陪了母亲一会，来自工作一线的电话再次响起，只好再次告别。

“云南经济不发达，铁路还是运毒很重要的运输工具。随时都有新情况。每次接到案子，我要下到站卡指导工作。有时盯着出站口，几个小时不喝一口水，怕耽误时间错过毒贩。一趟列车上千人，我得在茫茫人海中挑出这个人。有时几趟列车同时到，真是分身乏术……每次案子完全结束，人都很疲惫。有一次，几个昼夜没有休息刚结案，又接了新案子。”

这么累，动力来自哪里呢？

赵林说：“希望母亲是母亲的样子，不会为了什么下跪，为了什么杀生……生命不息，战斗不止。车轮在动，我就在走，撑着吧。”

左手佛珠，右手手铐

前年，赵林和战友们破获了一起重大案件，缴获毒品177余公斤。对于很多烂命一条的毒贩而言，谁断了他们的财路，是要拼命的。

这场恶战历经了8个月，问及始末，赵林并不渲染悲情：“既然选择了这行，就不能怕危险。身边的兄弟都没有退缩的。遇到逃跑反抗的，格斗时完全不顾危险。过后想起才会害怕。”

记者问：“和兄弟们是一种什么情感？”

“生死相依。”

有一次跟踪发生意外，毒贩改变了事先的交接地点，赵林带的人手不多，也得分组行动，发生了激烈的打斗。经历之险，他少与人言，更瞒着家里。想起知乎上有警察说，有一次与毒贩枪战，兄弟们在20公分厚的雪地里狂奔200米，于呼啸枪声中冒死制敌。

所以有一首歌唱，“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平凡的人给我最多感动。”

不仅在刀刃上行走，缉毒警察们还要面对各种诱惑和陷阱。

在昆明火车站，赵林曾在巡查中发现一位可疑女士，走路畏缩，眼神躲闪，于是拦住了她。当时火车马上要开了，她哀求道，“大哥，放我一马，我包里有两万现金，还有张30万的银行卡……只要放过我，都是你的。”

事后，这位女子被查获背部捆有10多块海洛因。

“大家都说缉毒警察工作很苦，常年在外出差，工资不高，类似的诱惑很多，靠什么一直扛住？”

赵林仍然语调平缓：“很多毒贩落网后，家属常常在单位门口等着，我从来不见。他们还传话，睁只眼闭只眼就给我上百万……呵呵。我要对得起我头顶的国徽。”

这些年，赵林觉得亏欠最多的是家人，一年也就相聚五六十天，但也感谢单位领导的细心，会安排就近的派出所照顾他的家庭。 赵林的同事刚好过来，快人快语地补充：“曲靖有一个民警关爱中心，每年举办民警子女夏令营。嫂子（赵林妻子）也在铁路公安，很支持他的工作。”

当同事夸赞赵林的儿子跳街舞很棒时，赵林开心地笑了，“这个也不算什么。男孩子要长成男子汉，有担当。头顶天，下有地，顶天立地。”

儿子八岁了，赵林只陪着过了两次除夕。鸡年春节来临，他像往年一样，无法确定能否回家守岁：“同事大多家在外地，年关单位也要备够警力，运气好会轮到我休吧。”

他从没有固定的假期，有案情就得扑上。每次结束大案，“兄弟们的庆祝也很简单，发包烟，发包糖，喝酒欢唱，享受一刻没有备勤、没有电话的轻松。”

付出这么多，值得吗？

早在警校读书的时候，赵林读过一本七十年代出版的旧书，封面都丢了，讲述一位老警察的故事，有副素描插图：老警察左手拿着一串佛珠，右手拿着一副手铐。

“这本书，我反复读了十多遍，之后在工作中也会回味。”

懂这句话的人，会懂赵林的侠骨仁心。放过任何罪行，都是对仁慈的不公，所以他拼命十多年，与毒品不屈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