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文_本刊记者 陈敏
在乡村养育一颗自由心灵
文_本刊记者陈敏
熊庆华作品《消失的树》,布面油画
每个人都是梦游的尼古德摩,走在通往乡愁的路上。有的乡愁能用世俗的票根到达,有的,不能。
中国的农村,经受着经济大潮的一再冲击,变得如同流沙上的建筑,松了根基。
16年前,我国有360万个古村落,现在还剩200万个自然村,其他都被时代洪流吞噬,变成空心村。
乡愁,从前是桃花缤纷、山清水秀的,是离乡者追忆往昔美好的赤子之心,如李白吟诵的“床前明月光”,如余光中那张“窄窄的船票”;如今的乡愁,成了冯骥才“要在新一轮的城镇化之前,守护中国的传统乡村”的疾呼,成了留守者们对故园的逃离和漠视——乡村越来越以其凋敝寂寥,让人愁惘。
早几年,我认识了湖北仙桃通海口镇永长河村的乡人熊庆华。在同伴们都外出打工的数十年,他边农耕边自学绘画,在“谁的故乡不沉沦”的叹息里,自愿留守乡村,用调色板完成了个人的精神洗涤。
他的油画,好比一部湖北仙桃乡村的“生活史”,《踩高跷》《捕鱼》系列,充满乡村游戏和劳作的趣味,《杀鸡》《不羁的牛》等,展露乡下人的狡黠自由;《土地的盛典》《跑彩船》等,记载乡土风俗;《家庭》没有拆迁者,只有钢铁机器下瑟瑟发抖的亲人。《母亲河》看不见施害者,只有被污染的河流支离破碎……流淌着中国城乡发展断层期的疼痛。
他和他的画,与乡村高度的自然融合,成为——一种耐人寻味的乡愁。
永长河村,是中国一个普通的乡村。
小村占地六万多亩,如果把北京城分割为377份,那么它只占其中一份。新修的马路平整宽阔,农田一望无际。处处安静,寥寥人烟。青壮年几乎都在外面打工。
一路畅通进了永长河村,沿途所见楼房都是方方正正,白色墙面,平顶二层。一排一排地看多了,我不免觉得蹊跷。
这些楼房全都修得规规矩矩,谁也不比谁高或矮一厘米,前后不会差出一公分,连大门的样式和颜色也差不多。从侧面望过去,楼房就像谁操控放置的一排白盒子。
我问司机:“有谁规定吗?怎么大家都修得一样?”司机解释,“这是乡村熟人社会的规矩啊。你的二层楼房要是比别人高了,和别人有了差距,那就是不尊重村里所有人!”
费孝通曾在《乡土中国》里描述:乡土社会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在此间,人们得到的是“不逾规矩”的自由。在规矩约束下,从众性成了乡村信用的表现之一。
到了目的地,熊庆华抱着两岁的小女儿出来迎我,看上去憨厚黝黑,一如当地其他农民。他的家,也是白盒子中的一间。但一跨进屋门,他独特桀骜的个性展现无遗。
大门靠墙都是拥挤的农具,中间是方桌。三面墙却各有特色,让人驻足。
正面墙上是临摹作品,来自欧洲画家雅克·路易·大卫的名作,《跨越阿尔卑斯山圣伯纳隘口的拿破仑》。熊庆华有耐心使将军帽上的金丝刺绣都一丝不苟。拿破仑骑烈马,指前方,斗篷飞扬,似乎印证着他的名言:“世间只有两种力量:就是利剑和思想。从长远而看,利剑也必败在思想之下。”这种睥睨气势,让屋子陡然生动。
左边的墙,挂着他模仿抽象表现主义大师保罗·杰克逊·波洛克的杰作。波洛克肆意泼溅颜料的技艺,粗野原始,又巧夺天工。这幅真迹已是昂贵天价,而熊庆华的临摹品几可乱真,上面粘贴上他的原创绘画《不羁的牛》。他对经典大师的致敬,不是崇拜,而是覆盖。
右边的墙,全是熊庆华幼女的装框照片,来自他这两年的摄影作品。一两岁的小丫头在油菜花间笑着,草丛里跑着……流露出这位摄影师对自然和纯真的一贯向往。
这三面墙标新立异,完全破坏了村里的循规蹈矩,和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小心翼翼。
上楼梯时,我看见拐角钉了两排钉子,挂着各种电动工具和螺丝刀。除了绘画和摄影,他还爱各种手工,曾组装一辆摩托车,自封车号为“牛B74110”,在村子里兜风。
他笑:“我要是买了车,估计会研究车是怎么组装设计的,不会画画了。”
作家亨利·米勒曾说:“我没有钱,没有希望,没有救济,可是我是活着的人中最快活的一个。”在这样的规矩乡村,熊庆华如何养育出一颗自由自在的心灵?
熊庆华作品《斗地主》
村里经济并不发达。大部分是耕地,种植油菜和稻谷;几千亩池塘,前些年养四大家鱼(草鱼、鲢鱼、鳙鱼、鲫鱼),村民都跟风养,甚至把耕地推成池塘,直到供大于求价格下跌;陆续换种莲藕,又是一波跟风跌价;现在有些农户在养虾养蟹,期待能够“先富起来”。
这里生活简单,大家闲了,聚在一起打麻将;或者摆张桌子,开几瓶廉价白酒,边喝边聊。谁也不提精神追求,只求现世温饱,理想就像鞋子里的石子,除了行走时硌脚遭来埋怨,还能干什么?
熊庆华1976年出生于这里。
隔壁的堂哥,因为一只眼睛不好,留在村里,和熊庆华同邻多年。也没敲门通告,堂哥就直接上了熊庆华家二楼的画室。
二楼堆了很多画。有熊庆华临摹的裸体女人,也有原创作品。堂哥站在《狂奔》前,对那些扭曲的人脸端详半天,又转身去看楼房变形的《偷鸡摸狗》,冲我说,“他的画,村里人都看不懂。”熊庆华就笑:“你们天天打牌,我也看不懂。”
堂哥反问,“在村子里除了打牌还能干吗?”
堂哥抱怨今年养鱼都亏钱,饲料一年比一年贵;又抱怨这十多年河沟被农药破坏了,听不到青蛙叫了。他最担心在外读书的女儿毕业后回来:“电视上说返乡创业故事,有人把黄豆磨成粉,用豆浆施肥种茶树,这不是天方夜谭?都是虚伪……回来的,都是没用的。村里哪有年轻人?”
熊庆华补充:“我应该是村里最年轻的男人,堂哥算是第二吧。其他人都出去打工了。”
堂哥扭头对我说:“这些年庆华不容易。村子里都议论他,觉得他干的都是无用的事情。现在他坚持了这么久,也有了成就,大家就生出佩服,觉得他是个有心人,有用人。”
在缺乏美术教育的乡村,村民觉得“画画”不是正道。他们连着熊庆华的父亲一起劝教:“你说你自己不打牌不喝酒,活着有个什么劲儿?儿子又天天在家里画,不想着打工挣钱,怎么弄?”
庆华也谈到自己的一位画师亲戚:“村里人就能接受他这种画家,思想保守,害怕冒险,一直临摹庸俗的风景画,停留在当地人的欣赏水平。我要做让人称奇的事业。如果当年我不能反其道而为之,现在注定平庸。”
在村里多年,陪伴他的,几乎都是不能理解他的人。
在不被接纳而又故土难离的乡村,熊庆华孤军奋战了二十余年。
16岁辍学后,他边务农,边画画,窝在自家狭小的杂物间做画板。23岁靠着父母成婚,孩子出生后靠着父母给生活费……他曾有过两次短暂的打工经历,融入不了流水线,逃回乡村。农民,渔夫,打工者,送奶工,每个身份都是艰辛生活,唯有绘画,是生活之上的梦。在各种书籍报刊里游历了一趟世界美术史,尝试过了素描,水粉,国画,他决定专攻油画,就画熟悉的乡村。
同龄人几乎都在城里,年尾才会回来,穿着大码西装,烫着各色头发,谈论着另一个世界的繁华,来春再飞到钢筋丛林。熊庆华为他们遗憾,然而自己对故土的情感也是五味杂陈。他视故乡为精神血脉,却无法拓展出一个圆满自在。
陈寅恪曾说:“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其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熊庆华在村里形单影只,每日咀嚼着这个苦痛。
他曾在村庄游荡一天,不吃不喝,观察渔民,农夫,插秧的少妇和掏鸟窝的孩子;他曾坐在树下苦思冥想,不管蚊叮虫咬,把灵感一一捕捉、落实到练习册上;他曾几天不出门,每晚画到深夜,撕了画,画了撕,打破重组再创造——他的画就是他的精神,从不低头,充满斗志般坚硬的想象力。
2010年春节,熊庆华听说在外地做设计师的初中同学雷才兵回乡,邀请对方来做客。同学准时赴约。走进寒冷穷酸的画室,同学被震撼了。简陋,却蓬筚生辉。熊庆华亲手做的油画架子有点毛糙,底下堆满了廉价的灌装颜料。在一个无人谈论油画的地方,在嘲笑和困窘里,熊庆华严肃认真地画了一满屋子。
同学在城里也看画展,但这些画具有耳目一新的原生态和生命力。他拍了很多照片,写帖《我的农民画家》,发到“凯迪网”的社区,称熊庆华是农民中的异类。
围观者众,议论纷纷。崇拜者,艺术机构纷纷找上门来。
2015年1月,熊庆华在北京798晨画廊举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并成为“诺亚财富艺术扶持计划”的艺术家之一。2016年5月,他的绘本书即将出版。
尼采说,生活的收获就是生活。
在乡村的熟人社会,从众化的人们都在茫茫迷雾里射箭,唯独他看见了自己的靶心。拿到名利奖赏,乡邻才认为他“成功”射中,而他早已被痛苦滋养多年,朝着精神的方向跋涉多年——这使他有了更多可能性,去建设一种宽容新意的乡村文化,能开口说出:“画画就是我穷日子的一个游戏。失去创造性的生活,就失去了意义和趣味。”
跟着熊庆华在乡村游荡时,他不时指出有只翠鸟停在湖边,有野鸭正飞过来。
他熟悉村子里的每一种鸟,每一种植物,给博客取名“天空漫步者”。他洞明自然世界,而放弃人情练达。经济改善之后,他只在二手市场买了台期待已久的单反相机。
他常在村子里游逛,寻找一只翠鸟。他常几个小时蹲着,用微距系统拍摄比蜜蜂都小几倍的昆虫。他记录家乡的河流,花朵上的露珠。那一刻,他仿佛也变身为无言的鸟,河流和露珠。
村子空了,他接受时代风暴遗漏的宁静。乡邻们赚钱打牌,他理解他们浮华的空虚。
除了空巢,留守,打工等词语,熊庆华让村里多了一种气息——“艺术”。附近都知道村里有一位“不上道”的农民,居然成了媒体报道、城里人都来买画的画家,成了村里活得最愉悦的人之一。他们不再阻拦孩子画画,开始打听“艺术”这回事了。
熊庆华是个奇葩。
他的家乡几十年如一日,经济停滞,文化凋零,是毫无奇幻之地。作为见证者,他把乡村元素打破,以意外的方式重组再构造,勾描出新的故乡。那些流失的乡村风俗,让人怀念的童年游戏,正在经历的劳作和疼痛,在熟悉的陌生化里,成为沉潜多年澎湃欲出的乡愁。
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曾写道:“梦游者尼古德摩走在通往地址的路上。谁有地址?不知道。但我们都朝那里走着。”
在一个发展太快的时代,每个人都是梦游的尼古德摩,走在通往乡愁的路上。有的乡愁能用世俗的票根到达,有的,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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