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文/徐薪然
上一期我们讲到,子产劝子皮不要把封邑交给尹何治理。他这样做,看似挡了尹何的飞黄腾达之路,其实是对他的一种保护。正如古人“德位相配”的道理揭示的那样:一个人所承载的福分,应当与其德能相匹配;如果贪求和享受过度,非但不是福,反而是祸。
笔者猜想,子产的智慧有可能源于家族祖先的一桩陈年旧案,这便是《古文观止》的首篇——《郑伯克段于鄢》。
子产出身郑国公族,从他往前回溯二百年,郑国曾经出过一位很有作为的君主,那就是有着“春秋小霸”之称的郑庄公,“周郑交质”、“掘地见母”都是有关他的典故。郑庄公出生时,脚先头后,与常人相异,这种生法古人称之为“寤生”,认为是很不吉利的。古代的生育死亡率极高,庄公这么个生法等于叫母亲武姜到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着实惊吓不小。因此,她对大儿子的感情不是爱,而是怨毒,也就干脆给他取名叫做“寤生”。后来,二儿子段出生了,武姜对他钟爱无比,多次请求丈夫郑武公废掉寤生、立段为嗣。废长立幼,兹事体大,郑武公权衡再三没有答应,这才让寤生保住了储君的位置。同样是郑武公和武姜的儿子,弟弟段始终独占母爱,兄长寤生却时时感受到敌意和威胁,此中恩怨外人殊难体会。
庄公即位后,武姜心中不甘,亲自出面为段讨要封邑爵禄。她先是索要“制”地,庄公忌惮这里地势险要,没有答应她;武姜转而讨要“京”地,庄公推脱不掉只好应允,让段做了“京城太叔”。京的规模很大,远远超出段所应享有的等级待遇,于是有大臣向庄公进谏道:“封臣的都邑过大,是国家的危害。依照先王之法,臣下的都邑大的不能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的,五分之一;小的,九分之一。现在,京超出了规格,恐怕您将不堪其害……姜氏的贪欲毫无餍足,请您早作打算,不要听任其如野草一般疯长。蔓延的野草尚且难除,何况是您尊宠的弟弟呢!”庄公却表现得异常淡然,他只是冷冷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果然,段的举动愈加放肆:他先是命令郑国西部、北部的臣民听命于己,继而干脆将其划归自己的领地。庄公也都是装聋作哑、听之任之。等到段自以为羽翼丰满后,便开始纠集武装,阴谋偷袭国都、弑兄自立;武姜则作为内应,待叛军一到就打开城门。可他们哪里知道,这一切都在庄公的掌握之中,他抢先派出大军击溃了段的乌合之众,“京城太叔”被迫逃亡,漂泊异乡,终其一生再也未能回到郑国。
从专宠到夺嫡,从逾制厚封到分庭抗礼,直至最后谋反叛乱,我们看到了段在母亲的溺爱和哥哥的宽纵下一步步走上不归路的整个过程。然而,春秋时代的史官早已指出:庄公的不闻不问,其实是在有意助长弟弟的骄狂和邪枉,用“成君之恶”的手段让段把“乱臣贼子”的罪名坐实,再对其加以铲除。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非分之福”对人的戕害。
无独有偶,郑的近邻卫国也在同一时间上演了兄弟阋墙的悲剧,这便是《古文观止》的第三篇《石碏 谏宠州吁》,它透露了更多有关“非分之福”将人引向灾祸的细节:
卫庄公先后娶的两位正室夫人都没能留下嫡嗣,卫国的储位因此空缺。诸位庶公子中,年纪较长的公子完因得到嫡母庄姜的认养,获得了储君的身份;另一位庶公子州吁,则十分得庄公的宠爱,他素有武勇且喜好兵事,庄公从来不加以禁止和约束。不难看出,公子完储君的地位很不稳固,他时时受到宠弟的威胁。卫国一位名叫石碏 的老臣看到了其中潜伏的危机,向庄公进谏道:“臣听闻,疼爱子孙就要教给他们为人的正道、远离邪枉。骄狂、奢侈、淫乱、放逸,这四种邪行都是宠爱和供养过度的结果。如果您要立州吁为嗣,就请早作决断;如果没有这个打算,像现在这样过分宠爱他,就会把他引向作乱的境地(“阶之为祸”)。毕竟,得到宠爱而能不骄狂,骄纵惯了还能忍受压制,受到压制而能不心生怨恨,心怀怨恨还能不为非作歹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石碏 的论述委实精辟:州吁得到庄公的偏宠,在大众看来似乎是天大的福气,但在“达德君子”眼中则不啻为一场灾难——州吁本就生性勇武,加之庄公不加节制的宠溺,很容易使他骄狂得不可一世,日后如何能甘心居于人下,如何对原本和自己身份相当的异母兄长继承君位真的服气。可惜,庄公被一时的好恶迷惑,没有听从石碏 的谏言。等到公子完继位后,果然被州吁的骄横奢侈激怒,将其罢免。后者索性发动叛乱弑兄自立,成为春秋首位弑君者。然而,仅仅数月后,弑君者就在内外的联合讨伐中遭到铲除。到头来,庄公的宠爱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害死了,这不正应了子产所说的话吗——当御手的德能不足以驾驭福禄这辆飞驰的马车时,压覆败亡的惨祸就在所难免了。所以,宠禄超过本分,真的未必是福;唯有踏踏实实地积功修德,才能获致真正长久、可靠的幸福。其实,我们熟知的《触龙说赵太后》,阐述的也是同样的道理,它在文末写道:“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以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此中祸福利害,君子不可不察。
被苏轼誉为“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曾为一个平凡的泥瓦匠作过一篇小传,这就是《圬者王承福传》。小传的主人公王承福曾参军十余载,并获有官勋。但他主动放弃了官勋的虚荣,选择回乡做一个“普通人”。此人虽然身份卑微,却对人生有着一番不寻常的见识,他说:每个人生来禀赋不同,因而所承担的责任和享受的福禄也各异,正如不同形状和大小的器皿具有不同的功用一样(“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如果干了这一行,吃了这一行,却怠忽其事、轻忽其责的话,就将面临天降灾祸的惩罚。
区区一个泥瓦匠,凭什么敢对人生富贵下这样一番论断呢?原来,他通过工作的关系,常年出入长安的一些富贵之家,亲眼目睹了这些豪门望族在十数年间由辉煌到败落、由高墙碧瓦到一片丘墟的大起大落。他们中有的是因为触犯国法而遭到刑辟,有的是因为出了不肖子孙把家业败尽,有的则干脆断嗣绝后以致财产充公。王承福因此感叹道:“这难道不正是因为贪图富贵享乐却怠忽其事而遭到天降的灾罚吗?这难道不正是因为勉强自己去做才智所不及的职事、强求荣华招致的结果吗?这难道不正是因为亏心事做多了、明知其不可却勉强攀援的下场吗?或许富贵原本就很难守住、付出不及享受就会招致这样的结果吧?抑或富贵贫贱都有时运、一去一来没有恒常的缘故吧?”
这一连串的反问,其实是韩愈借王承福之口对世人的箴谏。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乐富贵而悲贫贱,乃是人性使然,无人例外。但“达德君子”却能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并不是他们生来愤世嫉俗,而是因为他们深谙“德位相配”的道理,知道唯有遵循“本分”、内修“德行”,才能获致最真实、可靠的幸福。
那么,怎样才算是“如理如法”地追求幸福呢?我们将在下一期中,就“劳动观”、“富贵观”等问题,探索古人关于成就人生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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