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之路

黄秋生,周志方

1995年11月末的一个夜晚,那座东方大都会最繁华的南京路上,霓虹灯映照着一名哨兵年轻的面孔,他挺拔的军姿和全神贯注的神情引来了一些路人钦慕的目光。

人们不知道漫过夜空的江涛

正卷动着这位年轻士兵的

心:上士公举东已正式接到

通知,他的服役期满,即将光

荣退伍。今天,或许是他站的

最后一班岗了。

告别岗位的一刻终于来临,换岗战友的手臂划出一道弧线向公举东敬礼,这是好八连的军礼——最标准的中国军礼,那个流畅漂亮充满阳刚之气的动作曾引起过多少蓝眼睛黑眼睛的关注和艳羡。可这一次,公举东觉得自己回礼的右手突然变得无比沉重。这条写满中国军人使命、荣誉和梦想的南京路啊!泪水开始向他的眼眶涌动。

在这条闻名中外的街道上,公举东站了整整3年岗。在他当兵的3年里,城市一天比一天美丽,城市人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提高。一个大学生曾问他,你的哨位在繁华的闹市,而部队生活这么艰苦,心里平衡吗?

公举东微笑着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平衡,军人的职责决定了军人不可能成为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经济发展,人民富裕正体现了我们当兵的价值。如果我们当兵保卫祖国,而人民生活却越来越穷,那当兵还有什么意义呢?他的微笑给所有接触过他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种笑容中含着坚强和智慧,使你能感觉出,公举东是一个有思想的

在这条路上,他留下的是一串怎样的脚印啊!当兵不仅要吃亏,还要吃苦。公举东早有准备,但军营的艰苦程度,还是超过了他的想像。第一次投弹,他用足力气只掷出24米;3000米长跑,他跑到中途就呕吐;单杠练习,他像只秤砣坠在杠上……为了缩小这段差距,他把“当兵不习武,不算尽义务;武艺练不精,不算合格兵”当作座右铭,向身体的极限发起挑战。为了强化体能,他做俯卧撑、仰卧起坐,举杠铃、练哑铃、练长跑,训练量比别人大出两三倍。长跑从徒手到绑沙袋跑,再到既绑沙袋又背手榴弹,有时一跑就是十几公里。

1993年6月22日,八连官兵进行训练考核,在进行单杠第二练习时,公举东动作如飞,前50个动作一晃而过,赢得了阵阵掌声。100个啦,有人说公举东今天超水平发挥,谁知他又做了100个。此时,他的双手已经磨掉几块皮,渗出的血水在单杠上有些打滑,疼痛钻心。副班长刘怀北心疼地说:“小公,不要再做了,你的成绩已经是新兵的第一名了。”可公举东没有停下。251、252……他一连做了263个。连长、指导员连声夸奖:“好样的!好样的!”

一个大学生打破了卷身上杠纪录,这是公举东在八连刮起的第一道冲击波。

8个月后,公举东从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锻炼成了小老虎似的士兵。5公里越野,他是“领头雁”;100米障碍,他的成绩每次都是优秀;单双杠1至6练习,他完成起来轻松自如。如今,公举东所有训练科目都达到了优秀水平,在连队名列前茅。不相信秀才能当好兵的人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他被选送到团骨干集训队集训,结业考核时夺得6项第一,并被评为优秀学员,年底就当了新兵班长。

用人生中最美好的3年,公举东完成了自己面对高高的沂蒙山许下的诺言。步比步高的是武艺,一天比一天硬的是骨骼,一月比一月强的是素质,一年比一年多的是收获。这3年中,他经历的是一次人生的脱胎换骨——一次壮丽的精神日出。人生里程中的一个句号将要落下,年轻的上兵怎能不百感交集?

同一个夜晚,在这个东方大

都市的另一隅,江涛也卷动

着一位共和国将军的心

潮。他想起了自己的士兵岁

月,想起了自己曾经属于的

那个铁一般的方阵。

钢铁方阵铿锵的步伐伴随着王传友从士兵成长为将军。时间江水一般流逝,30多年过去,士兵们列阵前进的步履声成为他耳中最动人的奏鸣。那种声音是真正的军人才能听得懂的乐章。

白天,在操场上,他像一位音乐家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样关注着一支小分队走过他的身旁,这时候他注意到了那位肩上扛着四条黄杠的士兵。从脚步声中,将军听出了上士和他指挥的班之间的某种高度的和谐。队伍是由点构成的线,班长是具有标志和支撑意义的点。像优秀的骑马师从马蹄声中就能判断出马的优劣一样,步点已经使将军得出了对这个班训练养成水平的基本估价。

“那位班长叫什么名字?”将军问。

八连连长向警备区政委报告了陆军上士公举东的简单情况。

公举东是一个优秀的士兵。

公举东也是一个优秀的班长——

不少带兵的人说90年代的兵不再是“傻大黑粗”难带。但公举东所带的36名战士中,14人立功入党,5人考上了军校,16人担任了正副班长,28人被评为优秀士兵,他带的班连年受到嘉奖。

公举东像兄长一样,把真情厚爱倾注在战士身上。一个训练怕吃苦的战士在长跑中不慎扭伤了脚,伤好以后还继续装病。公举东连续一星期为他端热水烫脚、推拿按摩。有一天连队停水,无法洗脚,因为脚臭,这个战士无论如何不让班长按摩,公举东却抱起战友的脚在怀里认真地按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战士被感动了,重新走上了训练场。

战士住院,他去陪床;战士考学,他给辅导;战士家中受灾,他悄悄寄去自己的津贴费。单是去年,他就从津贴费中挤出260多元帮助战士家中解燃眉之急。战士们说公举东像“一盏灯”点燃“一团火”。不知不觉中,公举东有了一种号召力,战友中,性格孤僻的亲近他;见多识广的佩服他,调皮捣蛋的服从他……

“公举东为什么能够把兵带得这么好?”将军曾担任过八连指导员,他的提问不单是针对一个士兵。

八连连长想了想,归纳了好几条。他告诉将军,和别的班长不同的是,公举东是八连历史上第一位大学生士兵,有一套科学的带兵方法。和公举东同一年大学毕业的上尉连长同时还惋惜地加了一句:公举东即将退出现役。

八连是一支特殊的连队,它是全警备区乃至整个中国军队的骄傲。在上海,好八连家喻户晓;在全中国,八连的美名也传遍了大江南北。好八连的建设,一直是各级领导关心的重点,现在,第一位拥有大学学历的八连士兵的退役在将军的内心深处引发了巨大的震动。

几十年来,这支伟大的军队不断

在变革中前进。进入90年代,技

术革命向那面光荣的战旗提出了

新的挑战,在这场无声的战斗中,

中国军队面对的敌人正是自己。

在人的素质上能否自我超越关系

着这支军队的前途和命运。

在一支机械化部队改装的过程中,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故事:为了换装某新型火炮,团里精选了十几位高中毕业的年轻战士去生产装备的工厂学习,结果全被退了回来,原因是外语水平太低,看不懂说明书。在中国军队,同样的故事不断地发生在现代化带来的震荡中。装备等人的局面迟滞着军队走向现代化的步伐,从中央军委领导到各级指挥员都关注着这个军队建设的战略问题。

另一方面,军队建设还存在着一个管理现代化的问题。在邓小平提出把教育和训练摆到战略位置之后的20年后,我军各级干部的素质在不断提高,在中国军队干部队伍中,已拥有了数以10万计的学士、硕士和博士。但是,军队的细胞是士兵,现代条件下士兵的管理还面临着一次艰难的突破。具备了新知识的士兵需要具有相应文化素质的班长去管理和训练,没有一定文化水平的班长已经无法成为称职的“军中之母”。

中国军队需要成千上万的大学生士兵和大学生班长。

一夜的思考促使将军作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改变了士兵公举东的命运。

在接到留队通知之前,公举东的

心已经飞回到那个山村里的农

家小院。院子的一角放着祖父当

年为大军支前送粮的小推车。沿

着它的轨迹,家族里先后有8个

人走上了当兵报国的路。

公举东从小就想到军营这所大学校去经受锻炼。考大学时,他的第一志愿就是军校,因为学的是文科没有被录取。1990年2月,公举东在大学报名参军,政策规定不允许。1992年,公举东年满21岁了,这是服役年龄的上限,已经大学毕业成为单位业务骨干的他,觉得不能再错过这次机会了,否则将留下一个终生的遗憾。

公举东走向军营,一去3年,父母不知多少次来到村头路口盼他归来。得知儿子将要回来的消息,老人欢天喜地,把消息通知了邻里乡亲。他参军前的工作单位临沂教育学院领导也十分高兴,专门来信说:你的办公桌仍然照原样放好了,还添了一台微机,相应的工资也调了。

新的生活在向公举东微笑。他买好了12月1日返乡的火车票,然后去里弄为自己长期照顾的孤寡老人翻洗了被子,为他们购买了米面。他又抽空从连队的银行里取出平时积蓄的80元钱,寄给了自己扶助的希望小学学生刘兆艳,告诉她自己要退伍了,以后有什么困难继续告诉他。他还从自己的小书柜里挑出47本书留给班里的战友。

——就在这时候,连里突然接到通知,根据部队建设的需要,组织上安排公举东留队继续服役。

对于公举东来说,这个消息太突然了。3年前就有人问:你放着每月几百元的工资不拿,去当每月只有20元钱津贴的士兵,不亏吗?遥望着令沂蒙山人骄傲的孟梁崮,公举东用这样的语言回答道:“如果我活70岁,我为人家站3年岗,别人就为我站67年岗。只有接受祖国的挑选,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党,才能实现真正的人生价值。”

高高的孟梁崮上曾经留下过公举东两位伯父的鲜血,从孟梁崮上走下来的那支大军解放了南京路,而这支队伍中的许多人永远地留在了征途上。他们用自己生命短暂的花季掺着鲜血完成了共和国的奠基。它们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霓虹灯,他们不亏吗?

成为好八连的一兵后,每当同学、同事、亲友来信告之加薪、提升、分房的喜讯时,他一一道贺,却并没有失落感。他始终认准“爱军习武岗位神圣,报效祖国无尚光荣”。

现在自己的青春诺言已经实现,从家庭实际需要,从个人利益考虑,他真想回去。面对人生新的十字路口,公举东心情很复杂……

这个晚上,公举东解开已捆好准备托运的行李,在军装上重新别好军衔符号——还是上士,主持了晚上的班讲评。赶来欢送八连退伍战士的南京东路街道领导看见临时决定留队的公举东依然保持着饱满的工作情绪,都动情地说:你在关键时刻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是心里唯有国家,不恋小家的好战士、好党员。

公举东又一次走上了已经告

别的南京路,他的军容还是那

么威武,神情还是那么庄重。

一位大学生问:你是大学毕业生,又当了国家干部,到部队来当普通一兵,3年服役期满又要留队,不感到后悔吗?公举东的脸上又流露出那种微笑,坚强、智慧之外,还平添了几许成熟。他回答道:我无怨无悔。是部队使我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军人,在这里,我学到了立身做人的道理,养成了艰苦奋斗、吃苦耐劳的作风,练成了过硬的军事和身体素质。这些东西到哪里都有用,是花再多钱也买不到的。

这就是公举东眼里的当兵的价值。

好兵公举东的事迹渐渐传播开来。人们没有想到,一位普通的士兵竟引起了中央军委主席的关注。1996年4月28日上午,在上海考察的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江泽民亲切会见了公举东。

军委主席满面笑容地握着公举东的手,深情地说:“你的事迹我知道了。你作为一名大学生,国家干部不当,到部队当普通一兵,而且干得很出色。你要再接再厉。希望全军涌现更多像你这样的好战士!”

这天下午,江泽民在会见驻沪部队领导干部时,再次称赞了公举东。他说:我今天见到了“好八连”的公举东同志。他的事迹对部队的同志也好,对地方的同志也好,对战士,对干部,都是一个很好的教育。

刘华清、张震、迟浩田等军委领导在“好八连”视察时,都对公举东给予高度评价,称赞他是了不起的大学生士兵。

和王传友将军一样,来自统帅部的目光在关注着一名大学生士兵的同时,更多的是在关注这支已经走过70年历史的军队的未来。

根据公举东的突出表现,部队为他记一等功一次,他还被评为优秀党员、优秀思想工作骨干、学雷锋标兵,并荣膺南京军区十佳优秀士兵标兵。公举东出名了,面对滚滚而来的献花、掌声和赞扬声,他没有居功自傲。他说,党和人民给我的荣誉是对八连官兵和人民解放军的群体褒奖,自己作为人民解放军的一名普通士兵只有从分享荣誉中找差距,才能更好地鞭策自己

他积极组织和参加班里的正常学习和工作。连里的比武和劳动一次都没落下。全班完成各项任务成绩突出,年终被荣记集体三等功。

人们说,公举东不愧是光荣连队的新一代,他的事迹让我们看到了好八连精神的延伸。公举东则始终把自己当成普通一兵。在延安,他从野外采来花朵编成了美丽的花环敬献在“张思德纪念碑”前,面对张思德塑象,他庄严地说:你是中央警卫团战士,我是上海警备区警备团战士;你是老班长,我是新班长,与你相比,我还有许多差距,我一定像你那样,甘愿默默无闻地、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一辈子。

半个世纪前的士兵楷模在注视着新时代的士兵楷模。

历史将证明王传友将军们的远见;历史也将证明公举东和像公举东一样走向士兵行列的大学生为国家的安全、为军队的发展作出的具有深远意义的贡献。

——在公举东超期服役一年以后,解放军总部发出通知,扩大接收地方大学毕业生到部队工作。

——1997年,中国军队招收的大学生士兵明显比往年增多。

在科技强军的进军号中,这支军队的行列里还会出现更多的大学生士兵。而不远的将来,一定还会有硕士士兵、博士士兵的诞生……

责任编辑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