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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散文随笔的艺术魅力

时间:2024-04-24

林尤超

韩少功散文随笔的艺术魅力

林尤超

身为中国现代“寻根文学”主力乃至当代文坛的代表人物之一,韩少功是以诸如《爸爸爸》《马桥词典》等小说作品而著名的。他在小说艺术方面的成就有目共睹,但更令我叹服的还在于他的随笔与散文的独特魅力,尤其是他厚重的思想启迪与语言表达艺术,那可是一个大家所具有的独到之处,那就是:富于思维张力;富于哲理内涵;富于审美感染力;散发着智慧的灵光,弥漫着学者的气息,隐含着敏锐的洞察力;令人忍俊不已的幽默与深藏不露的尖锐批判或嘲讽更是一大语言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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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诸如令人震撼的中篇《爸爸爸》与《归去来》乃至被时人炒得沸沸扬扬的首部长篇《马桥词典》等等一系列著名小说作品当中,我们不难看到韩少功独具魅力与匠心独运的名副其实的小说家形象。但事实上,韩少功不仅是个著名的小说家,还是一个随笔高手,一个散文大家。他的随笔作品与他的小说一样耐人寻味,颇具时代的厚重感与人性的震撼力。其深邃的哲理与极为精湛而富于思维张力的表达艺术常常叫人拍案叫绝,爱不释手。

一、现实主义笔触下的生活写实与反思

笔者是在《读书》杂志上首次接触到韩少功的随笔作品的,那是其名篇之一《佛魔一念间》。即为其独特的文化评判视角与绚丽多彩的语言表达艺术所深深吸引。对他的随笔世界有了比较全面了解的是《夜行者梦语》(随笔集),该书收有《灵魂的声音》《文学的“根”》《夜行者梦语》《作揖的好处》《无价之人》等名篇。该书可以作为作者随笔创作道路中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因为它体现了作者博大精深的理论创见,在发出一种古铜色的浑厚而沉重的类似重金属般的声音——现实主义——并展示着我们活生生的人生常态。

尽管在众多评论家的视野里,韩少功的散文随笔隶属于建构“后现代”的思想阵列,是对现代主义的进一步解构与重建,浓郁笔墨下洋溢着感性的思维火花。但在我眼里,韩少功更多的是对时代转型期的中国现实的关注,乃至对全球视野里的人类精神发展的焦虑与关切,从而体现了当代知识分子对现实社会的极度人文关怀,因此文中的现实主义色彩更加明亮些。

显然,韩少功是站在一个只有他的思想才可以达到的高度上表达他的那种独具个性的话语权的。生活现实里,没有什么不可以纳入他的笔端。从一只蚂蚁到一条小溪流,从欧美汉学家到湖南老家的农民,从GDP到空气污染,从物理学定律到黑格尔哲学,从贪官到泼妇,从BB机到电脑再到互联网,从古到今,从中文到外语等等具象,不一可足,均可在其散文随笔作品里带着特定思想意义而适时出现,并让读者能够不陌生该具象却又对其说法耳目一新,从而形成他散文随笔作品中那丰富而广阔的文化底蕴以及那种令人亲切而奇特的艺术氛围。

精神无形无相,流转于传说、书籍、博物馆、梦幻、电脑以及音乐会。假名《命运交响曲》时,贝多芬便犹在冥冥间永生,在聆听者的泪光和热血中复活。这就是整体论必然导致的一种图景,它可以启发我们理解精神的价值趋向性,理解为何各种神主都有大慈大有之貌,为何各种心学都会张扬崇高的精神而不会教唆卑小的精神——如果那也叫“精神”的话。精神既来自整体,必然向心于整体,向心于整体的福祉,成为对全人类的终极关怀。——《佛魔一念间》

在韩少功诸多散文随笔里,其语言具象就是如节选的这一段文字那样多元化地呈现的,看似互不关联却有着潜在的内在关系。《佛魔一念间》里,作者从佛学入手,引申到哲学领域的广阔土地,又从印度佛学传入中国为新起点,以一个作家的笔触,叙述了他眼里的中国佛学及其体验乃至佛道的印证。其间纵横古今中外相关意识领域的学术探讨与个性化批判,从老子到儒学,从心理学到生命本体论,最后笔锋直指人类的“精神与灵魂”,“佛魔”间的人性揭底(见节选片断),可谓匠心独运,画龙点睛。直觉得整篇文字一如满盘珍珠,在弹性空间里散落有致的,且有一根透明的项链连串其中,任凭你怎么提取任何珍珠都会“牵其一而动全身”,并可感知一缕缕思想的光辉曲折地发射出来,让你惊喜或窃笑或震惊或进入冷峻的思想境界。

毫无疑问,从文本意义上看,韩少功也没有脱离散文随笔那“形散神不散”的传统,但从文章的社会价值上观察他却有超越“神”的功力。小猫小狗的风花雪月、小花小草的无病呻吟已经远离韩少功的笔触,他的心灵往往担着正义和责任。从普遍存在的佛学入手不难,但要揭露人性善恶的深层次缘由及其存在意义乃至人类精神发展的价值趋向那可不是一般作家所能为的。韩少功给我的感觉好像是哲学家而不是作家。但要用作家的身份去做一些哲学家该做却没做的工作,他就必须吸纳和消化哲学家的一些必需元素。于是他的叙述方式更多的是理性多于感性,但又从来没有真正忽视过感性,因为他总是情不自禁地体现出一个极富良知和才华的作家的面貌。因此,他是独特的,与众不同的。他似乎不屑谋篇布局上的技巧,而是让自己的创作思路做主。他更喜欢一针见血地直逼问题核心,把激情燃烧起来,把语言燃烧起来,最后再把站在制高点上的灵魂引爆。对读者而言,那可是一个惊心动魄而又引人入胜的阅读过程,绝非引起共鸣这么简单。

而从文学接受角度上看,写作话题的普遍性即现实主义下的生活写实与反思,语言表达的独特性,加上思维逻辑的自然演绎,没有文字上的玩弄乃至叙述情节上的故弄玄虚,排除了读者那种艰涩接受的可能,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韩少功作品容易畅销读书界的原因之一吧。

二、思维张力下的哲理思辨

厚重的思想启迪是韩少功散文随笔的一大特色。他的话语指向往往为着某一个方向的理性思索而存在。犀利文笔之下,语言饱满热情和思维张力,字里行间洋溢着一个思想者的端庄、执著、坚韧连同深邃的人文反思情结。

当很多富裕起来的中国农民从乡村进入城市的时候,我算是一个逆行者,两年前开始阶段性地离开城市,大半时间定居中国南方一个偏僻山区——我在上一个世纪六十年代当知识青年的地方,曾经进入过我的长篇小说《马桥词典》及其它作品。我在那里栽树,种菜,喂鸡;收获的瓜果和鸡蛋如果吃不完,就用来馈赠城市里的亲戚和朋友。这是一种中国古代读书人“晴耕雨读”的生活方式,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有一位报纸记者跑到这个地方找我,对我的选择表示了怀疑:你这是不是回避现实?我说什么是现实?难道只有都市的高楼里才有“现实”?而占中国人口69%的农民和占中国土地95%的乡村就不是“现实”?记者的另一个问题是:你这是不是要对抗现代化?我问什么是“现代化”?我在这里比你在都市呼吸着更清新的空气,饮用更洁净的水,吃着品质更优良的粮食和瓜果,还享受着更多的闲适和自由,为什么这不是“现代化”而你被废气、脏水以及某些有害食品困扰并且在都市的大楼、地铁、公寓里一天天公式化地疲于奔命倒成了“现代化”?——《疲于奔命倒成了现代化》

这段文字给我的感觉就是“突然”,不得不惊讶于韩少功的那种出人意外的独到见地:什么是现实?凭什么疲于奔命也叫现代化?这让所谓的“城市人”大吃一惊,的确突然。韩少功所述的这样一种城乡差异,提出了另外一个我们当代人的质疑:有时候我们都搞不清楚我们是否在进步了还是退步了。这是一个当代城镇化发展社会里的困惑,涉及到一个质朴的命题,那就是人生的幸福与不幸。韩少功的质问让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社会是在进步,但进步的同时我们付出了另一种代价,那就是我们人生得以幸福的依赖,诸如大气污染、水污染、食品安全等等严重的公共安全与环境问题,直接影响到了我们的生活质量甚至危及生命健康。而我们为了赶赴时代潮流,不得不疲于奔命,甚至花钱买罪受,当起房奴、车奴……这不是不幸,难道还是幸福不成?幸福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吧?慢慢看慢慢想,现代化好比感情,可爱也可恨,是一把双刃刀,不见得城市人就比农民幸福,跟富人未必就比穷人过得好一样。

诸如此类,虽小题但可大作,虽平凡但也有非凡之处,韩少功的散文随笔往往就这样带给读者崭新的思想境界。

潜心感知,韩少功的散文随笔应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在你可以相信与可以想象的领域里纵横触摸它的肌肤,你便会得到一种遥远而亲近的感觉(或信息)——语言是苍白的,又是黑色的;语言与真实有着无法确定的距离或交融;语言或言语是一片海蓝海蓝的世界或海洋,它可以包容万物,可以淹没一切,也可以囚禁岁月与历史,更可以冲洗精神的某个污浊的角落,带给你愉悦与快感。我们生活在一种无形的又可看到与摸到的弥漫之中,味觉明显而莫名,无法解释但可以理解……

我们应该相信,“真实与美好并没有死亡。作为人类的终极关怀,它们是语言这位流浪者在永无锚地的航途中吟唱的童谣,温暖而灿烂”[1]。显然,少功倾述的是一种超脱了世俗的、常规的认识,这种认识直接介入我们的现实又高于我们的现实,改变了我们对诸如“语言”、“真实”、“人生”与“人性”等现实的相对化评价与绝对倾向的叛逆。可以想象,作者对人生的体验是一种生命中不得不承受之重,他的人生阐释是一曲又一曲美妙而奇幻的《高山流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哲学风景线。

这一点,在《夜行者梦语》中非常突出,整篇著作充满了哲理思辨,为我们展示了很多人生已知的和未知的探索,并在哲理高度上予以充分的思辨,然后让我们自己去寻找答案。但难能可贵的是,韩少功凸现得更多的还是社会道德乃至人类精神层面的文化批判,他对社会阴暗面的追问、嘲讽、反思乃至道德文化重构上的理性探讨,颇得文章的生存价值取向——凸显时代责任。比如在《性而上的迷失》以及上述的《佛魔一念间》里,韩少功对现代人“性”的迷失和后现代主义的考察,对“佛”与“魔”的界说,都体现出了文化批判精神,使读者不得不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当中。

三、独特语言表达艺术下的人性透视与史学考问

在韩少功的随笔与散文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逼人的锐气,还可看到赤诚的心灵与可敬的勇气。韩少功对虚伪的东西给予了有力的打击。在《夜行者梦语》一文中,作者从深刻剖析人类自身存在的种种人性上的缺陷——先天性的与后天性的缺陷入手,通过理性阐述中西宗教文明,哲学文化、工业现代化与时代思潮的发展变化及其反差和异同,在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碰撞当中反映了后者潜在的矛盾,混乱、荒诞与堕落,并表达了自己对后现代主义的批判性立场:“……后现代哲学是属于幽室、荒原、月球哲学,是独处者的哲学,不是社会哲学;是幻想者的哲学,不是行动哲学,不是社会哲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后现代主义是现代主义的分解和破碎,是现代主义猛烈燃烧的尾声,它对金灿灿的社会主流的批判性,正在被妥协性和认同倾向所悄悄质变。它挑剔和逃避了缺陷,也就有了最大的缺陷——自己成不了什么主义,不能激发人们对真理的热情和坚定,一开始就隐伏了世俗化的前景。它充其量只是前主义的躁动和后主义的沮丧,是夜行者短时的梦魇。”作者这严厉的尖锐批判,宣示了一种不可多得的锋芒与远见。这是哲学危言,又是“警世惊”。最后作者表示:“我宁愿眼前一片寂黑,也不愿意当梦游者。何况,光明还是有的。上帝说,要有光。”血性的感悟,使我们接近了韩少功,也接受了明智。

在其散文《海念》里,我们则可透视到人在大海面前那么一丁点纯净得一尘不染的质朴与本真,它昭示人生那一片原始的纯美境界。“只要你把大海静静看上几分钟,一切功名也立刻无谓和多余。海的蓝色漠视你的楚楚衣冠,漠视你的名片和深奥格言。永远的沙岸让你脱去身外之物,把你还原成一个或胖或瘦或笨或巧的肢体,还原成来自父母的赤子,一个原始的人。”多么实在而优美的笔触!他轻轻地一步一步地把你吸引到了没有精神污染没有文明垃圾的大海面前了,汹涌澎湃的波涛即刻间就引起你心潮起伏,遐思悠悠——人生的长短,苦难的多少,成败的酸甜苦辣……

如此以耿直的性格入文,直击人性黑洞,把散文写得闪闪发光的,自然不是庸俗之辈。而这一切艺术效果都离不开韩少功那独具魅力的深厚的语言功底。韦勒克、沃伦在《文学理论》中指出:“文学是与语言的各个方面相关联的。一件文学作品首先是一套声音的系统,因此,是一件特定语言声音系统中的选择。”[2]显然,韩少功的语言声音系统也是一套很有个性且自成一体的表达体系。

语言是一切文本的基础,思想的外衣,同时也是文本价值取向能否获得认同的关键,甚至是可以决定写作成败的唯一武器。因此,散文随笔的艺术叙述要得以成立,作者必须通过语言表达的艺术自觉,而无法寻求其他替代。而读者是通过作者的语言叙述打开作者思想的大门的,这也是唯一可靠入口,别无选择。韩少功的散文随笔给我们呈现的就是语言艺术的盛宴。他给我们进入其思想世界的入口也是语言,但更多的是语言里的语言——一扇重叠的艺术之门。何谓重叠?通俗说来,那就是我们常说的“弦外之音”,乃山外之山,门内之门,故而重叠。在其散文随笔里,词语的单一属性在这里被他打破,被加以丰富化,并渗杂了个性化含义,具有特定指向。具有典型意义的是他的语言反讽艺术。这一点在其作品里随处可见、举不胜举。

除了反讽,他的艺术叙述对历史的回顾、对具有悬疑的史学话题的尖锐考问更是别有风味,可谓古今交融中外混合地纵横,气势恢宏而逼人。比如在《最大的文体遗产是散文》一文里,他这样写道:

……很多知识成果常常是沉睡的,寂寞的。翻一翻《史记》,就可以知道孔子在他那个时代非常边缘化,只在鲁国、陈国、卫国等几个小国乱窜,还四处碰壁,几乎只是历史角落里微光一闪。有时他很悲愤,几乎想驾一条小船到海上去漂流。像秦国、晋国、楚国这样一些大国,显赫的帝王大臣们,谁理睬过他呢?谁知道过他呢?孔子被挖出来和抬出来,是几百年以后,是秦灭六国以后,大家不想再打仗了,需要一个管理秩序和道德秩序了,董仲舒这些人就寻找历史资源重新加以包装和推销。现在的世界,差不多就是个“新战国”时代。宗教和儒学式微了,革命也退潮了,上下交争利,东西交争利。美国,欧洲,日本,俄国,中国,印度,再加上一个什么国,就可以拼成一个新战国“七雄”。大家都在追求富强,都是发展优先,都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这样下去,将来会不会出现一个秦国?由谁来充当这一个秦国?这是一个未知数。会不会出现秦灭六国以外的另一番前景?更是一个未知数。但可以肯定的是,随着自然系统和社会系统各种条件的变化,知识主流也不会一成不变。很多历史角落里的微光一闪,可能会在什么时候重新大放光芒。

要用现代时髦的话来形容韩少功的语言叙述艺术的话,笔者觉得有几个字非常确切,那就是:可口可乐。可口可乐本身就是一种具有独特秘方的魅力,具有大众化色彩,但永远有被人喜爱的个性存在。再说别的似乎是多余的,无力的,甚至是啰嗦的。

结语

此前笔者曾写过有关韩少功的评论,对韩少功的语言表达艺术指出,那是——多余的智慧。韩少功之所以成为韩少功,显然不是吹出来的,而是铁打的智者,其渊博的学识修养以及丰富的人生阅历是造就其逼人才华的根本营养源。相对其《爸爸爸》、《西望茅草屋》、《马桥词典》、《暗示》等小说创作而言,这些散文随笔只能当作其“多余的智慧”的产物,但却也是简洁老辣和睿智过人的产物,在当代中国散文界里占有一席重要的位置,不可小盱。

“散文家不能一味沉溺于自娱自乐的‘个人情感’之中,而应具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价值信念,同时还要把‘个人的情感’上升为‘人类的情感’。惟其如此,散文创作才有可能成为一种自由的审美创造活动,并成为文学的最高形式和范本。”[3]韩少功的散文随笔就是履行了这一可贵的要义,在多数篇章内把“个人的情感”上升为“人类的情感”,践行着他一贯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深厚的人文情怀,并一直关注着人类社会发展中的精神生态。正如王光东、李雪林等评论家所说,“韩少功一直在揭露在疗救,在找寻在倾诉,也在平等的和民间对话着。”

据韩少功的说法,有些想法在小说里不能处理,就当散文随笔来写,而要写就要认真、完整地写,于是多余的智慧得到了妥当的安排,并没有浪费。

我们虔诚期待着韩少功更多更好的“多余的智慧”吧。

[1]韩少功.夜行者梦语[M].上海:知识出版社,1993.

[2]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北京:三联书店,1984.

[3]陈剑晖.论20世纪中国散文的文体变革[J].中国社会科学,2001(5).

I207

A

1004-700X(2011)01-0076-04

海南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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