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陈晓轩 林晓东
赖素梅原本活得很轻松。
这个岭南长大的女儿,清秀、活泼,透着掩饰不住的灵气,一如她家乡的山水。她天生好动,先是跟在大孩子后面乱跑,后来就打篮球,惠阳高级中学的女篮曾经名震县城,那时候她就是队长。再长大些又随随便便地看书,政治、经济、哲学加上巴金琼瑶三毛。走出校门进了海关,一身威严的制服依然不能藏起活跃,欢欢笑笑无忧无虑似乎成了她的固定形象。闲下来她还写诗。诗里大量地使用朝霞呀彩虹呀这类词汇。那就是她眼里和心里的人生。
直到突然有一天,她躺上担架式单车,被推进深圳市人民医院的手术室。
厄运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的:乳腺癌中期,癌细胞已部分转移。她接受了长达四个半小时的手术,大面积切除,回到病房的时候,塌下去的左胸满缠着白色的绷带。
丈夫和单位的同事守在床前,大家用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话来安慰她。她还是未能止住自己的泪水。
她刚刚25岁。
朝霞与彩虹就在那一刻从天际消失,赖素梅的生命中从此掺进铅一般的沉重。
最初的日子是最难熬的。刀口疼,心也疼,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安眠药加到三片,还是迷迷糊糊地想心思。
癌病房是充满痛苦与挣扎的世界。死亡是病友们极力回避又极力寻找的话题。有人从这里直接走进太平间。也有人怀着忐忑回到外面的世界。这种病通常不讲治好或没治好,只说“有效”率与“存活”期。赖素梅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自己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她知道,以后的日子,无论长短,从医学上讲,都只能算是“存活”了。
一个“存”活的人,活着又有多大意思呢?
大约是手术后的第7天,赖素梅躺在床上,照例把右手平放在胸前,希望这样能使伤口好过些,当然,也照例地不起什么作用。陪床的家属们打饭去了,病友们说话也说累了,房间里静悄悄的,这时候她觉得邻床有些异样的声响,扭头一看她吓了一跳。那个病友正艰难地喘息,而鲜血正从鼻孔、从嘴里喷一样地冒出来。
赖素梅来不及多想,从床上跳下来就跑去找医生,医生又碰巧吃饭去了,只留一个护士值班。护士赶忙跑进病房察看,赖素梅又下楼去找医生,医生找到了,赖素梅又上来打电话通知病人家属。待家属赶来的时候,那个病人已经得到了及时救治。那家属很感激,说:“小赖,不是你,她这条命难保了。”
赖素梅这才想起躺回床上。她还没拆线,一上床就累得不能动了。但她还是努力作出一个微笑。连她自己都奇怪,刚才跑上跑下哪来的劲儿呢?在这之前下床去卫生间都很困难呵。还有,累归累,可怎么伤口也不觉得疼了呢?
那件事过去之后,赖素梅的精神好了许多。她为自己做了件有益的事情感到高兴。她开始试着为大家多做些事。打打水,拿拿饭,洗洗水果,递递毛巾,尽管都是极简单的小事,她却做得很上心。病友们过意不去,说:“大家都是病人,你就不要照顾我们啦。”她说:“你们不知道,我做点事儿,身上就能舒服些。”一个病友开玩笑:“哟,做事情能治病,我们大家都找些事情做好啦!”大家都笑了。
赖素梅挺开心。她进一步想:“我不能选择得什么病,但我却可以选择对待病的态度。消极些,就会被病压垮;积极些,就可能战胜它。我干嘛不积极些呢?”她又恢复了过去有说有笑的模样,还找来扑克和大家玩,往日死气沉沉的病房,竟变得活跃起来了。
新近进来的一位老阿婆最为悲观。她也是乳腺癌中期,整天念叨自己没几天好活了,还常常一个人掉泪。赖素梅去开导她,她反倒抱着赖素梅哭起来了。她说:“我60多岁了,死也就死了,你还这么年轻……”
赖素梅怎么劝也劝不住,她就问阿婆:“如果您真的只能再活两年,您打算这两年做些什么呀?”
阿婆仔细想了想,说:“我要多抓几只鸡婆,好好煲些汤吃。”
赖素梅说:“那好,您就别哭了。等出了院,您就高高兴兴地去抓鸡婆,高高兴兴地煲汤吃。若总是这么不开心,不是吃汤也吃不香了么?”
阿婆果然不哭了。
另一个病友问:“小赖,要是你呢,你怎么过?”
赖素梅说:“我和阿婆不一样。阿婆做了一辈子,我还什么都没做。我要把吃鸡汤的时间用来做事。”
一个半月后,赖素梅出院了。
外面的人已经认不出她了:体重下降40斤,人瘦得走了形。浓黑黑的头发全部掉光,那是因为化疗。而且,由于虚弱,说话都显得吃力。
医生要求她绝对休息。丈夫小邱也很体贴,把孩子送去外婆家,对她说:“阿梅,你就好好养病。想要什么我去买,想吃什么我来做,你什么都不要管,我会好好侍候你的。”
赖素梅点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电大考试马上就到了。这是最后一门课,经济管理。她得拿下来。还没出院她就盘算过了,自己落了多少课,离考试还有几天。她订了个复习计划,时间很紧,她必须立刻开始。但她不敢跟丈夫说,怕丈夫心疼。她决定在丈夫上班的时候悄悄进行。
头几天小邱没有觉察。赖素梅估摸丈夫该下班就收了摊儿。小邱回来见妻子躺在床上脸色黄黄的冒虚汗只是更加体贴。后来秘密暴露了,那天赖素梅光顾了核对新借来的笔记,忽略了丈夫下班的时间。
小邱进门就急了:“你要不要命了?”
赖素梅脸儿黄黄的:“我还能行。再说就剩这一门就毕业了,扔下也可惜。”
小邱的话冲口而出:“你不想想你还能活多久,到底是人可惜还是电大可惜?!”
赖素梅说:“我正是因为想过这个问题才这么做的。我就是明天死了,今天也不能放弃。”
小邱不再说话,默默地去准备晚饭。他理解了妻子,他们都知道癌症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到了考试那天,小邱专门请了假陪妻子去了考场。那是7月天气,深圳最热的日子,头发脱光的赖素梅戴着帽子,一边擦着汗,一边答完了全部试题。
那张答卷上,教师批阅的分数是79。这是一个怎样的79呵。
接下来赖素梅又要求上班。这回是单位领导出来劝阻了。领导说:“你得了这样的病,我们照顾还来不及,哪儿能让你再上班呢?”
但赖素梅是拦不住的,她工作在文锦渡海关,家住宝安县城,相距25公里。每天清晨,她6点钟起床,6点半准时出现在宝安至深圳的中巴停靠站上。因为公共汽车她挤不动,只能坐中巴。坐中巴她也去,而且风雨无阻,从不迟到。当然,每天6元4角的车费是不能报销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这种行为。有人就这样算过账:“你要是在家休息,工资照发。现在这样上班,钱就全搭在路上。只听说上班挣钱的,哪儿有花钱上班的呢?”
赖素梅回答:“问题很简单。我必须抓紧时间。”
她说:如果我是作家,我大概会抓紧时间写出一本我认为最值得写的书;如果我是科学家,我大概会抓紧时间去进攻我最牵挂的一个研究项目。但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海关工作人员,我只能到班上去,尽可能多地做些普普通通的本职工作,才能体现我生命的价值。而对任何一个生命来讲,只要尽了力,它们就具有同等的意义。
赖素梅所在的货管科为了照顾她,给她安排了份有弹性的工作,和另一个同志一起收发电传,还特别关照:“你没有定额,能做多少算多少,千万别勉强”但赖素梅却上来就拿自己顶个健康人用,一天900份电传,她总要做到半数才罢手。她不愿为别人增加负担,常常是刚吃过午饭顾不得休息就又上机了,有时弄得科长不得不把她拽下来。后来单位千方百计为她在附近找了间房,免去了她上下班的奔波,她则更加起劲儿地投入工作。
事情也怪,赖素梅出院以来,几乎对生活采取了一种拼命的态度,但她的身体却一天天日渐恢复,体重增加了,头发慢慢长出来了,脸上也又显出血色,年前关里送她去做了全身检查,结果是状况是良好。大家都为她高兴。她恢谐地对小邱说:“你看,我赚了”
生命中的某些奥秘,怕不是医学所能解答的。
赖素梅在文锦渡海关的总结大会上有一个个人发言,结尾的一句话是:只要我顽强地乐观地走下去,我相信,我会面对一个美好的生活。
我们祝愿她。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