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王伟
几乎来不及仔细品味,我已匆匆步入人生的第24个年头。每当看到儿时的伙伴已是儿女绕膝,每当想到长眠在南国热土上的战友时,我就禁不住感叹!
退伍返乡到安排就业,大约要等半年多的时间。我终于可以安下心来,冷静地思考一下自己了:以前走过的路,以后能走的路。
十几岁之前,几乎没有自己独立的人格。每天丈量着寝室、教室、食堂、厕所间的距离。脑袋架在自己肩膀上,思想却全是老师的。这在我步入军营的第二年,体会尤深。对老师的感情从崇敬一下子转为憎恨了。甚至认为从入学那天起就开始受老师的愚弄、欺骗,要不,面前的现实怎么跟老师教的差距这么大,甚而完全颠倒呢?当然,现在我依旧敬佩默默无闻的老师们,他们把一颗颗智慧果喂到学生嘴里或塞到学生胃里,可我更敬佩那些只捧着智慧果,而经学生选择、咀嚼、品味的老师们。
在我刚刚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公民的时候,我就开始履行保卫共和国的职责。穿上绿军装,在1983年家乡这个边远闭塞的小镇,是很荣耀的事儿。面对慈母的眼泪,我丝毫也感觉不到离别的痛苦。对家乡的茅屋、槐树林、黄土小路的留恋,远远抵不上对军营的企盼。18岁的梦哟!
班长那穿着大头皮鞋的脚踢在我屁股上时,我才从幻梦中惊醒。“士可杀而不可辱”的古训是老师教我的。我转过身,毫不犹豫地照准班长胸膛给了一记广播体操拳。高大的他竟退后两三步,我趁机做好防备架势。可是站稳了的班长竟冲我笑了,笑得那么灿烂,笑得我尴尬极了。
排长的脸绷得紧紧的,“你为什么打班长?”“他先用脚踢我!”“今晚上,你在军人大会上作检查!”“班长呢?”“就是你做!”“我不做!”
检查最终作了,据排长说很深刻呢!我也就从此开始了用自己的眼观察世界,用自己的心感受人生。
新兵连的下一步是分兵下连队。我所在部队是建筑工兵,主要担负国防施工任务。下属有汽车连、机械连、工程连。以工程连队为最艰苦,每天跟风钻、钢钎、大锤、小推车、大石头打交道。穿上军装时,我就做好了到最艰苦地方去的准备,所以心里很坦然。对我的新兵战友们背后痛骂班长,而当面又笑容可掬的讨好行为,我厌恶至极!当得到班长一句“你这兵不错”时,高兴得屁颠屁颠地给班长端洗脸水或倒洗脚水,我又觉得他们可笑、可怜。我忽然觉得,我才是真正的不错!至少,我的心是自由自在的。
分兵完毕,结果大出人意外。我被分在机械连队,而那些在班长看来不错的却大多去了施工连队。我自己也大惑不解,在以后的寻找答案中我更加不解,起码有3个人当面说是由于他的原因,其中包括被我顶撞过的新兵排长。也许,班长那一脚以及我那一拳都是很平常的,正如我想像的一样平常。
第一年的部队生活拘谨而平静。我小声说话,小心做人,深受连队好评。下连不到半年被选送到团教导队学习,结业之后紧接着又被提升为连队给养员。此时,我又幼稚地认为人都是真诚、正直的,我唯有以自己的真诚、正直才能回报连队的信任。
实际上,我被无形地推入一个旋涡。司务长不在位,连队的财务大权就落在我手里了。伙食在连队是仅次于发展党员的敏感问题。份内的工作倒不难,计划连队伙食开支、购粮买菜……以我的认真,以我的热情负责,干部战士都很满意。份外的就不好办了,家属来队搞点特殊、拿米拿菜自己开小灶,或拒绝、或收款,有点别扭,但解释之后都能过得去。指导员家属来队,一次报发票就是百余元。而当时一个人3个月的伙食费尚不足百元哪!我自然不能答应。指导员满脸不悦悻悻而去。不到一个星期,不悦就化为实际行动了,我被通知到排里当战士。我心里的世界倾斜了,指导员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也痛苦地毁灭了,他就是在大会上大讲正直无私的指导员么?让我接受这样的现实太难了,这几乎要改变我的信仰。到了年底,那些曾十分羡慕我的同年入伍的战友们一个个缴起了党费,而我缴的仍是团费。就为一张发票么?似乎解释不通,可这是真实。
连长的一脚又加剧了我心灵世界的倾斜。记得那天晚饭是面条,我下班晚一点,到饭堂时里面已是狼藉一片了。我刚蹲下来盛饭就被人从后面踢了一脚,原先以为战友开玩笑没在意,当我转过身看到颐指气使的连长,挤眉弄眼的战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我直视连长问“谁?”没人应声。“哪个王八蛋?”“你骂谁?”连长沉不住气了。“谁踢的我?”“我!”“你就是王八蛋!”
晚上,照例军人大会,照例检查。作检查的是连长而不是我。战友们有的说我有种,也有的说我“傻瓜”。我想,我就该是我自己!
两个月之后,“后遗症”出现了。部队赴滇参战,抽调3名兵员补充地爆连队。除两名背过处分的,另一个就是我。是巧合、是报复?恐怕一时难以说清。
最该感谢的是战争,它的残酷、它的真实、它的公正……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不再为自己之于世界的渺小而茫然。
北国的初冬,寒风裹挟着雪花,清冷的灯光洒在寂静的站台上。与送别的战友紧紧地握手、重重地点头,用硕大的拳头敲击对方的胸膛,用宽大的手掌在拥抱的战友的脊背上拍打,出征的悲壮让我激动!
钻进猫耳洞的第7天夜里,接到连队指挥所电话通报,临哨的一位战友牺牲了,他死得一点也不悲壮。洞里的空气污浊、憋闷,他趁着夜色到外面吸口新鲜空气,刚好越军炮击……从山谷里寻找遗体时,只有一条腿、两节胳膊…他生前是个小气的人,跟不少战友合不来,当晚,我们哨位的3个人都流了泪,一夜没合眼,说的全是关于他的好话。
当你感到死神临近时,你的思绪不是被冻结、凝固,就是飞腾、奔涌。死原是很简单的,也是很容易的。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感受到对生的深深眷恋。这世界、人,曾让我失望。可对世界的厌恶、对人生的怨恨是远不及对生活的热爱的!
艰苦的战地生活之于我又是生动的一课。断粮的日子,一块干粮,你推我让,谁也舍不得吃,竟便宜了一只耗子。缺水的时候,从洞壁上接下来的一点水,你传给我,我递给你,干裂得起泡的嘴里发出喑哑的声音:“我不渴……”睡觉的时候,你争我抢,那最危险的洞口仿佛成了“风水宝地”。一个洞里住的就是亲兄弟,欢乐是大家的,痛苦是大家的。家信公开,日记公开,甚至心上人的来信也不设防。生活条件艰苦,可完全没有了往昔那做人的沉重感。我赶走了孤独,抛却了忧郁。低矮的猫耳洞仿佛一下子温暖了。有时,我甚至为后方人感到惋惜,不到这儿蹲蹲猫耳洞,那么你们生命里将缺少一种怎样可贵的体验哪!
当时,我也想过,若能活下来,我终会失去这情谊、这感觉的。可我却不能忘记,生命里有了这些,我不再抱怨、不再悲叹。真诚是确确凿凿存在的。
走出原始洞穴,洗去一身战尘,扑向和平怀抱。战友中有的空着袖管,有的失去了光明,有的则将终生与轮椅为伴。即使是完完整整地下来的人,心灵也经历了一次血火洗礼。“卫国英雄”、“新一代最可爱的人”,中华的骄傲啊!也有极少数人,为了战后的评功评奖,给自己争功摆好,不惜诋毁别人,托关系找门路……这就是我朝夕相处、生死相依的战友么?他们的无私呢?他们的纯洁呢?他们的真诚呢?我的心灵又一次受到震动,却不再迷茫。这才是真正的世界、真正的人!美好与丑恶,真诚与虚伪完美地结合着。我可以去爱,可以去恨,却不能回避。
我入了党,立了功。有的战友羡慕我,你回去见了亲人朋友好交待了。有的战友为我不平,你本来可以提干的呀!我想,若堂堂正正地做人,除去自身的虚伪,不是活得很轻松么?何必让别人的飞短流长左右自己?能坦率地说,我青春无悔,不是很自豪么?
24岁,从年龄界限上说,意味着已逝去最美好的年华,可我却觉得人生刚刚起步。我很珍惜自己已经失去的,甚至想回头去重新开始。可生命之于我只有24岁以后的属于我了。我将加倍珍惜它。珍惜每一瞬欢笑,每一滴眼泪,每一寸光阴,每一份情谊……
24岁,除两套旧军装、一床旧棉被,我几乎一无所有。24岁的一无所有是远不同于十几年前的一无所有的。我学会了理解,理解父亲额上的条条皱纹,理解母亲头上的缕缕白发。理解伟大,也理解卑微。我学会了忍耐,忍耐痛苦、忍耐逆境、忍耐屈辱、忍耐辛酸。我学会了热爱,热爱自己、热爱别人、热爱生命、热爱阳光。我学会了等待,学会了坚韧……
24岁是一部巨著的序言。我将用自己的双手去实践,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把我的书写得丰满些,无愧于后来的读者。
24岁之前,曾一次次闭着眼梦想我未来的辉煌,一次次皱着眉设想我未来的坎坷。而今看,那只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生活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楚的。难说我以后的路会坦坦荡荡,但我确信我的心会坦坦荡荡。
24岁,就是一个宣言。唯愿我华发满头时不为它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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