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刘索拉
很多次人们让我说自己,好像我写的是什么东西远没有我是个什么人更重要。人出了个“臭名”之后,都愿有个什么形象矗在那儿,都觉得自己说句话跟吐金子那么值钱,尽管说了半天也没见有什么金子。旁人也觉得他(她)得有个形象,忽而崇拜,忽而失望,对其人,而不去对其艺术。我不由想到美国著名歌星“猫王”—当然,这是他的绰号,他的真名叫ElvisPresley。他毁了自己的形象是在他死后,人们突然发现他挥金如土像无知的暴发户且对大众事业极其吝啬。为这,人们差点忘了他唱歌时的魅力,包括我这大俗人也为他后期发胖感到遗憾。甚至想到,也许他不再上台,在家爱干嘛干嘛要好得多,何必让我们看他那副令人失望的蠢肥样儿?不,我太狭隘。我怎么不去想想他的心里会有极美好的一面是想继续奉献他的歌艺呢?怎么不想想他有时真的爱观众甚于观众爱他呢?怎么不想想其实他面对我们时并不苛刻而我们对他却苛刻得近乎恶毒呢?这是名人的悲剧,也是观众的悲剧。我们总是喜欢为自己寻找一个偶像,然而偶像太容易打翻—快得话,一天能换好几个。于是失望就来了,还诅咒这个世界为什么老骗人?其实,仔细想起来,那个偶像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有你的;他(她)有自己的命运,你有你的。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命运是和另一个人完全相同的,别说光是不幸各有各的,就是幸运也各有各的。偶像们高谈阔论自己的处世方法,别人一仿效说不定就错了,弄不好反而招灾,你说到底是他骗了你还是你逼着他骗你?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说自己、不愿当偶像、不愿树立什么形象的缘故吧。别骗人了,你说:“那台阶不高,没事,往下跳吧。”你自己跳下来了,别人一跳,把脚扭了。找谁去?
在我看来,让别人效仿自己或编一套自己的优美动人的故事让别人崇拜是可恶的,但当别人和你不一样时,你利用自己的名声去指责或所谓“指点”则更可恶。如果有人告诉我“你应该……”,我差不多会为这句“应该”死活也不去“应该”了。小时候我们尝试过多种名人做的事,结果怎样?老师说石传祥叔叔为革命掏粪不怕臭,我为了改造自己差点没去吃屎。“文革”时有个英雄人物作报告,主要讲他犯痔疮时如何在拉练路上忍痛行军。当时我们全遗憾自己没长痔疮,因为他靠这个大痔疮足足演讲了几个月,成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其实,痔疮是他自己长的,又不是谁给他安上去的,我们普通人还不是一样要忍受各种各样的痛苦?一个大作家在台上讲他如何艰苦地创作,那是他自己愿意,老百姓谁不在艰难地活着?谁不是在为自己的事业拼命挣扎?难道就唯独名人那么苦?那么动人?那么可歌可泣?
所以,当有人居然要我“为青年作榜样”“为众人当理想”时,我完全哭出来了。我不是榜样,平生没做过任何堪称楷模的事,我更不是理想,理想人物都是天使,我不是。无论约我“写写你自己”或约我上台“讲讲你自己”,都令我恐惧。干嘛?我干了什么?从生下来到长大,健康状况与大多数人一样,感冒发烧打喷嚏流眼泪,因为个子较高可爱的血液爬不上去所以终于得了脑供血不足。就这么个高雅病据说还不是因为用脑过度引起的,而是吃巧克力过多所致。所以和大多数贪嘴女孩儿一样酷爱巧克力又不敢多吃。如果让我作巧克力广告,我一定加上句:当心脑供血不足。
谁能说清自己是什么人?明天的你还是不是今天的你?从小的懦夫长大可能当海盗,他自己也不会想到杀一个人突然变得那么容易。或许雷锋到死也没料到自己能成为大英雄,他的本意也许不过是想当个好孩子。总之你无法说清楚。
我永远想对不认识我但关心我的人说,你们自己比我重要得多。我不过创造出所谓“艺术”供大家欣赏,欣赏之余你们仍是你们。你们在太阳下行走,在雨中奔跑,你们笑、哭、喊、自言自语,每个人都不一样。我无法用我的决定来代替你的;无法用我的喜怒哀乐来代替你的;不能因为我脑供血不足就不让你吃巧克力。我永远是我,你永远是你,无论如何,你唯一能长久相信和长久依赖的只有你自己。
我们都在同一个地球上活着,谁也不比谁多长一个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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