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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清幽幽

时间:2024-05-21

罗欣荣:男,28岁,湖南师范学院进修生。

秋生上街,有点象皇帝出巡,总有左“臣”右“相”紧密相随。一早,他把饭碗一丢,吩咐道:“黑皮,提上鸡笼,掮皮桨,上船!”

“是!”13岁的弟弟黑皮得令而去。秋生又望望坐等待命的白狗,摸摸它的耳朵:白秀,去,带两个桨圈!”白狗纵身一跃,衔下挂在墙上的桨圈,一溜烟便奔向河边。

小船在清幽幽的水面漂动,向着对岸飞去。白秀坐在船头瞭望,黑皮站在船后荡桨;秋生悠然自得地坐在船舱哼起了歌。身后传来老娘的陈词滥调:“卖完了早点回来,屋里功夫起了堆。”

秋生听得烦了,转身答道:“镇上的妹子看乡里人不起,不会留我过夜的,放心吧!”

黑皮咯咯笑着,划着桨:“哥,娘说,你成大人了,要扯两段布做准备,给你讨个堂客回来。如今的妹子不喜欢灯心绒了,作兴一种涤纶布。”

秋生翘起二郎腿,偏着脑壳说:“不喜欢灯心绒了?哼,这号妹子我不要。喜新厌旧!”

“那,那就给找个爱灯心绒的。”“

那也不一定。”秋生走到船头,拿起竹篙说,“不过,起码得跟我一样,爱养鸡的。”

靠了船。秋生提着一笼鸡,带着黑皮、白秀挤进镇上贸易市场,选定一处人来人往的街口子坐下。

这河西小镇地盘不大,一条鸡肠子街,路面还是铺的青石板,笔直通向河西桥。桥是石拱桥,桥上有木柱青瓦遮挡风雨,柱子上的龙凤是解放前雕的,如今还隐约可见。整个河西镇都保持着一种古色古香。据老班子讲,镇上最热闹时,盖过江苏的南京。后来冷落下来,10余年不见回阳。不想近几年,沉睡的小镇又醒了,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多人,卖瓜果蔬菜的,卖鸡鱼狗兔的,还有摆薯糖炒米的摊子,炸油粑粑的锅子,吃面条米粉的桌子,看耍猴把戏的圈子……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把条“鸡肠子”挤得拍满。

再说秋生一笼8只良种鸡,不到一杆烟功夫,去了6只。看看日头当顶,他把钱抓出来点了一遍,乐滋滋地问:“黑皮,想吃什么?点一样最爱吃的。”“吃……牛肉面!不不,我要油炸饺子!”“好,让你开回洋荤!”

馆子里排着长队,起码要等半点钟。秋生想:老子今天手里有钱,竟还要排队,岂有此理!他一下挤到最前面,在一片叫骂声中买了牌子。两兄弟端着热腾腾、油渍渍的油炸饺子吃起来,还剩两个赏给了白秀。那白狗感激地舔舔秋生的裤腿,黑皮拍着它的头说:“家伙!你也过地主生活了。”

正笑间,猛听得一个脆嗓子高声问:“这鸡是哪个的?”顺声音望去,只见一个30多岁的体面女人,穿一身红艳艳的花衣,正贪婪地盯着笼里两只肥鸡。

秋生认得她,她外号叫“花蝴蝶”,年轻时姿色迷人,是镇上有名的“人人想”。如今虽是青春年华流逝,依旧红颜未老,风度不凡。

“我的!”秋生迎着她走去,硬邦邦地问,“又要没收吗?”花蝴蝶没听出他的话音,打量他一眼:“好多钱一斤?”

“5块!”

花蝴蝶一愣,随即就笑了,尽管眼角有些鱼尾纹,却露出那口又白又整齐的牙齿:“呃,卖给人家是1块,对我怎么喊高价呀?”

“我爱卖给哪个就卖给哪个,爱卖什么价就卖什么价!”

“嘿,看不出,土麻拐也屙起硬屎来了,莫把尾巴翘断了!以为翻天了是么?哼,看你们快活好久!”

“快活一天是一天,也许就这样快活下去了。你还想吃便宜鸡吗?哼!”秋生嘴巴不放输,把鸡笼提到一边去。

“同志,要买鸡,我这里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提着几只鸡走来。花蝴蝶朝地上“呸”了一口,扭转屁股朝那边走去。秋生对黑皮说:“我们出去!”

黑皮迷惑不解地望着哥哥。

当然,那一年,黑皮还小,也没在场,而秋生是记得清清楚楚的。那年暑假,他提着3只鸡过河来,不敢上街,只在镇西桥下偷偷卖。这是娘老子辛苦喂大的,秋生也给鸡捉了许多虫子,捡了许多谷穗。娘说,卖掉这几只鸡,就给秋生作学费。没想到刚到桥下,就被藏在桥墩后的花蝴蝶抓住,当即把鸡没收了。那时花蝴蝶是镇市管会的,又是镇革委胡主任提拔的年轻干部,谁敢反抗?秋生只得泪往肚里流。从那开始,他再也没书读了……现在,吃了便宜的人早把鸡味道都忘了,秋生却没有忘记,花蝴蝶就是烧成灰,他也认得。哼,如今便宜吃不到,也晓得出钱买了。老子的鸡,鸡毛都不卖给你这妖精婆!

两弟兄走到街头,一位大个子工人拦住要买鸡,边掏钱边问:“好多钱一只?”秋生说:“只卖块钱1斤。一只5斤6两,一只6斤3两。”

“好好,我都买了。”大个子工人高高兴兴地随手递过来钱,还说,“以后把鸡拿到我们715矿来吧,工人们都想吃鸡,有好多买好多!”

秋生望着他的背影笑了,到摊子上给娘买了一串油粑粑,招呼黑皮和白秀上船回家。刚要解綯,坡上跑来一个姑娘,细声细气地问:“同志,搭你的船过河好吗?”秋生抬头一看,正是刚才卖鸡给花蝴蝶的杏花妹子,便扯住船说:“快点上来吧。”

杏花提着鸡笼走上船,文质彬彬地坐在舱里。

“你也卖鸡?”秋生边撑篙边问,“还认得吗?我们一年级同过班哩!”

杏花瞟他一眼,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不记得了?一个大队的,读了高中就不记得同学了?哼,还主动卖鸡给花蝴蝶哩!秋生心里来了气,有意奚落道:“一个高中生,知识分子哩,也在乡里卖鸡。哎,一块好肉,可惜巴在屁股上!”

杏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船在水中梭行,荡开浮在面上的一层草屑,河水清澈见底,水底的石头密密麻麻,象摆着厚厚一层鸡蛋;鱼儿在水草中游来游去,它们也象在市场上自由自在地穿行哩!杏花不想理睬讲话不出味的秋生,就伏在船边看水里的鱼。无意中,她看见了自己在水中的影子,默默地笑了。

不一会,船靠边了。秋生见杏花一直不理他,有心要调调口味,便笑着说:“高中生,今天搭了我的船,你拿什么作报酬?”

“我……”杏花支吾着,“你到我家去坐坐,泡芝麻茶你喝。”

“芝麻茶?”秋生摆摆手,“我不喜欢香的。”

“那……那就泡糖开水。”

“糖开水?”秋生摇摇头,“我更不爱甜的。”

“那……哪晓得你要什么!”

秋生吃吃地笑了:“别的妹子从不搭我的船,她们都晓得我的规矩。谁要是搭我的船,谁就要给我做堂客。今天你是自愿上的船!”

杏花突然站起,脸一红,眼泪就滚了出来,哭着骂道:“你……你是流氓!”一脚跳下水去。水还有好深,她的裤脚打湿了一截,也全然不顾,提着鸡笼哭哭啼啼地跑了。

乡里乡亲,总有碰面的时候。从此,且不说杏花看见他的背影就怕,连秋生遇见杏花也远远地避开。

秋生12岁就跟社员一道出工。什么样的话也讲得出口。种田的人嘛,不讲点笑话,不逗点乐趣,一天怎么得黑?才见过杏花这种嫩豆腐,经不得一点点碰撞。你嫩么?队上还有比你更嫩的妹子,哪个开不得玩笑?你讲她一句,她回你两句,厉害得很哩,谁还兴哭?真是!你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个高中生,就摆臭架子?就不愿做乡里人的堂客?哼,人家还是说句笑话。这样爱哭的堂客,我还不敢要哩!

又一个赶集的日子。秋生下午才过河来。他提来的鸡特别引人注目,一下围拢来好多人,你捉一只,我提一只,不久就剩下一只7斤的黑鸡婆了。

街那头,花蝴蝶提着一只不起眼的鸡,慢悠悠走了过来。一眼望见秋生的鸡笼,她象馋猫闻到了鱼腥气,蹲在地上不动了:“黑鸡婆怎么卖?”显然,她又不认得秋生了。

“一块一。”黑皮抢先回答。他想早点卖完好回家,生怕哥哥又把生意谈跑了。

花蝴蝶一乐:“呵,等一下,我就来买!”说完,急忙忙往回走了。

秋生决定立刻离开此地,他提着鸡笼就走。走着,忽见饮食店门口围了一堆人。他踮起脚也看不到,只听见花蝴蝶在大吵大闹。他连忙走开,却听黑皮说:“哥,花蝴蝶是和杏花吵架。”秋生放慢了脚步,真听得杏花嘤嘤的哭声。“又哭,真爱哭!”他嘟哝一句,突然站住,把手一挥:“走,看看去!”

他们一齐钻进人圈子里,只见花蝴蝶唾星飞扬地叫着:“大家评评理吧,我刚刚在这里买的鸡,还不到10分钟,她就不肯退货了。国营单位都退得,你有什么资格不退?嗯?”

杏花脸上淌着泪水,低声回复说:“你不要,开始就不要买嘛。”

花蝴蝶将声调又提高4度:“我看见那边有好鸡,比你的大得多。哼,现在社会上乱糟糟的,你们就想趁机捞一把?告诉你,小心点!我们还是社会主义,资本主义泛滥是短命的!”说着把鸡往地上一甩,吼道,“快点退钱来!”

杏花指着手边的一段涤纶布说:“卖鸡的钱,都买下了这段布……我,我……”

“那就退布给我!”花蝴蝶说着就动手去抢。

秋生忍不住了,一把逮住她:“你要做什么?”

花蝴蝶一见,乐了,忙说:“来来来,我正要买你的黑鸡婆!”

“想吃我的鸡?”秋生冷笑一声,“你还得到大河里去洗洗口。”

花蝴蝶松开手,沉下脸,不解地望着他。

“别见乡里人就拣软的欺!你有什么理由要退?”

花蝴蝶斜他一眼,叫道:“原来,你们还是一伙子!好,你看吧,这象瘟鸡,冰冷的脚。”

“还有呢?”秋生逼视着她。

“还有,屙稀屎,屁股也不干净。”

“总比你的屁股干净点吧?”秋生反问一句。

“你……你是什么家伙?小杂种!你这样护着她,她是你的野老婆?”花蝴蝶跳起来骂道。

“哼,我们不象那号人,一个人睡觉不热乎,夜里溜进胡主任房里去搭铺!”

笑声象山洪一样爆发了。镇上人几个不晓得花蝴蝶和“帮四人”胡主任的丑闻?这花蝴蝶尽管现已下到镇政府伙房里帮厨,仍然没倒多少威风。可这一回,却败了阵。她气白了脸,在一片嗤笑声中灰溜溜走了。

秋生带着胜利的喜悦,正要返航回家,杏花气喘吁吁地追到了河边。秋生撑住篙,没作声。杏花嗫嚅着,半晌才说清3个字:“谢谢你……”

谢谢?哈哈!那天骂我“流氓”,今天也来谢我了。秋生快活地想着,笑着问:“还敢搭我的船吗?嘿嘿,来吧,再不会要你做堂客了。

杏花脸色绯红,还是走上船来。

开船了。秋生问:“鸡都卖完了?

“嗯。”杏花点点头。

“下次赶集还来吗?”

杏花摇摇头:“我……怕再碰上那号不讲理的人,报上讲,要发展集市贸易,可市场上还是这样子!”

秋生笑了,说:“你呀,天生的老鼠胆。花蝴蝶那号人,过去威风,如今还怕她做啥?下次,有鸡担到751矿去,那里工人多,心好,再多也卖得脱。”

“真的?”杏花乐了,“到矿里去卖,好得多。”

船拢边了。秋生说:“叫你娘多喂点鸡,不要怕。好,你等等。”说着一个弹弓跑回家去。一阵,他捧着两只小鸡来了,笑着说,“你们家的鸡太秀气了,我这是良种,送给你。”

杏花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接了。

冬去春来,河岸一派翠绿。这天春光明媚,水波粼粼。杏花荡着一只小船,在秋生家门口停下。黑皮连忙进屋报告:“娘,杏花姐来了。”

秋生娘走出来,望着杏花笑眯眯地说:“这妹子,长这么高了!小时还来我们家玩过,如今怎么不来了?”杏花腼腆地笑笑:“不得空呢!”秋生娘又问:“去年秋生送的两只鸡长大了吗?”

“都长到七八斤了,只是两只都是母鸡,生的蛋孵不出小鸡。今天来,想跟您老人家借一只……”

秋生娘接口说:“我晓得了,你是要借一只鸡公子做种,是啵?”杏花点点头。秋生娘喊道:“黑皮,到菜园里喊你哥回来。”

“娘,我回来了。”秋生从屋后钻出来,抹着汗,看见杏花,问,“什么事?”

黑皮赶紧跑过来,嘻皮笑脸地说:“哥哥,杏花姐要借你的鸡公子做种!”

杏花的脸红得象一块火烧云,连忙背过身去。想不到秋生也是上不得席面的狗肉,听黑皮这么一闹,忙溜进了屋。秋生娘笑着,对着窗户一个劲问,他才微微发颤地说:“她看得起哪只,就捉哪只吧。”

黑皮忙拉着杏花说:“来,我帮你捉那只顶大的!”

杏花提着鸡,一口气跑到船边,觉得脸上烧得有些痛,想洗个脸。她轻轻扒开浮在水面的一层草屑,现出一潭清幽幽的水来。她捧起凉丝丝的河水往脸上抹着,心想:这秋生,也象这河水,别看表面有一层草屑,里面却是清幽幽的。要是多让他读点书,他也会讲出文雅的语言来。杏花越想越远。如今这社会,不也象这河水一样么?别看还有花蝴蝶这号人,总想重新搅起浑水,但主流是纯净、清幽幽的。

杏花撑开船,踩着清幽幽的水面,载着一船热情和希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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