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祝勇
我从伍嘉恩《明式家具经眼录》中看到过一把黄花梨波浪纹围子玫瑰椅。这把玫瑰椅最引人注目之处,就是波浪纹式的纤细直棂,装入椅背框与扶手下的空间,仿佛流水的曲线,让人看到自然界的无声运动。中国人把流水造在家具里,那样不动声色,又天衣无缝,更重要的是,在当时,它并不是为博物馆打造的陈列品,而是作为一件普通家具,被置放在最日常的生活空间里。
几百年前的一把木椅,让我们在客厅的穿堂风里,感受到江河流淌、山川悠远,甚至可以想到大河之洲,我们文明源头的关关雎鸠。在那把木椅里,在榫卯构件的起承转合里,一定藏着中国人对宇宙秩序的浪漫构想,然后,用一种最简单、最自然、最漫不经心的方式呈现出来——典型的中国式表达。
一件家具,就是一个微缩的宇宙,或者说,是宇宙的模型。坐在一把木椅上,就是坐在这世界的中央,天地与我并立,而万物与我合一。可品茗、可读书、可闲聊、可打盹、可做梦、可发千古之幽思,唯独不能把世界从自己身上甩掉。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家事国事,风声雨声,都在这里,入耳入梦。尽管,那只是一把椅子。
有人会说,明式家具并不实用。家具,首先要考虑为人所用,实用功能永远放在第一。这固然不错,但我想说,在古代中国身体从来都是听命于心的,而生活的品质首先取决于内心的品质。所以,明式家具诸如书案画案、琴桌酒桌,虽是生活的必需品,也是灵魂的道场——中国人的精神修炼,就在日常生活里进行。它们引导我们的精神向上,而不是让我们的屁股沉沦向下。风骨传典,风物流芳,明式家具,就这样,承载着落实于物质的文化观念与精神图腾。
很多年前,在春风沉醉的晚上,在故宫研究院满目花开的小院子里,坐在办公室一把老旧的明式椅上,听郑珉中先生不紧不慢地讲琴之九德,谓: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面目慈祥而陶然。那时,这位故宫古琴专家已年逾九旬,历经荣辱,人却变得格外温暖和透明。将近一个世纪的沧桑风雨,居住在他的心里,通过他的古琴流泻出来,宠辱不惊。与他面容的苍老相反,他拨动琴弦的手指,暗含着岁月赋予的灵巧与力道;他内心坚守的品德,亦像一件明式家具,越擦越亮,永不蒙尘。
一件家具、一张好琴,都自有它的品德所在,品德不佳之人,想必是擺弄不了。王世襄先生谈明式家具,谈到家具有“十六品”,即:简练、淳朴、厚拙、凝重、雄伟、圆浑、沉穆、裱华、文绮、妍秀、劲挺、柔婉、空灵、玲珑、典型、清新。人与之相配,才称得上完美。不配,人就显得尴尬,反正家具不会尴尬。
(摘自《广州日报》 图/黄文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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