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浩然
一、金海准备回家接媳妇
金海今年才二十三岁,心又灵,手又勤快。在学徒里边,他常常受到老师傅的夸奖,在业余文化学校里,也总是考第一。进步的青年,大伙儿都喜欢,工友们碰在一块,总好跟他开玩笑:“金海呀,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对象喽!”开头,他听了这些话,总是红着脸笑笑,不往心里去;后来,他可就动了心。去年春节,专为找对象他请假回了趟老家。
说来也巧。他家离邦均镇很近,邦均镇谭家有个外孙女名叫李桂芝。那年初中毕业,没有找到工作,无奈何参加了农业生产。这个姑娘又聪明又漂亮,镇上好多小伙子都爱上她;可是,媒人踢破了门槛子,一个她也没选中。她一心要找个干部或工人,结婚后好搬到城市里去住。
金海回家找对象的事儿在村里风传开,就有好几个人给他介绍李桂芝。两个人年纪相当,小时候又都认识,见面一说就妥了。但订婚时李桂芝却提出一个非常严格的条件:结婚后,要把她接城市里去住。金海说:“这还算条件?结婚就是为了一块儿过幸福生活,还能把你一个人撇在家里?”
金海回到厂里就找工会找领导要房子。当时,厂里的房子很紧张,一时腾不出空房子来;领导上又考虑他安家立伙有困难,就劝他暂时还不要把媳妇接来。并答应给他一定假期,过些时回家探望一次。金海哪里肯听这些话?他很恼火,背后还讲了好多不高兴的话。那天,工会主席找他谈了一个晚上,那么多好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最后,主席给他算了一笔细账,问他:“金海,你现在是个学徒工,一个月薪金是二十五元。你一个人吃用当然有余,可是,若是安了家,能养活过两个人吗?”
主席走后,他仔细一想才明白几分:“是呀,现在把她接来,不是让她受委屈吗?不是要给厂里添好多麻烦吗?”
金海回到家里,把暂时不接桂芝到城里住的意思一说,桂芝竟伤心地痛哭起来。金海左劝右劝也不行,最后着急地说:“凭良心说,我真不愿把你接到一块去住吗?你让我怎么对你说呢?”桂芝一见金海着急了,又有几分心疼他,只好说:“好吧,我就在这里忍一年吧。”
一年过去了。
前几天,金海满师了,领来第一次二级工的薪金的当天下午,他就找到工会主席,进门就说:“主席,这回你没的说了吧?一个月三十八块,还不够用?我可以接她来了。”
主席看着这个对接媳妇满怀热情的年轻人,也不好再劝他,就找行政商量。还是车间主任自动挤一挤,让出了一间房子。
房子有了,金海高兴得不得了,算来,他们小两口分别整整一年了。一年中只接到她一两封简单的平安家信。他是多么想她呀!每逢散工之后,他见到一对对的夫妻,说说笑笑出入在剧场和马路上,他就从心里羡慕,他就感到自己孤单,苦恼。这回呀,要把她接来,建立个小家庭,起伙做饭。没事,就陪着她,这儿玩玩,那儿逛逛,该是多么幸福啊!
他从箱子里找出新衣服,放在床边,唯恐第二天误了早车,又从隔壁借来一架小闹钟放在床头桌子上,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描摹着和桂芝见面的情景;描摹桂芝听了这个好消息高兴的笑模样;描摹着他们以后的生活……
二、他媳妇李桂芝到哪儿去了呢?
这正是暮春时节,麦苗染绿了田野。满地里红旗飘扬,歌声嘹亮,生产的人群一队接连一队。坐在汽车里的金海,被这诱人的景象吸引住了,他的心里充满了快乐。
下了汽车,还有八里路要步行,他把小包裹一背,甩开大腿就跑起来。到家,天色已近黄昏。跨进门口就朝里喊:“桂芝!桂芝!”
喊了几声没有人应。远远看去,房门紧关着,他心里马上冷半截:“糟糕!她一准是嫌家里冷清,走姥姥家去了。”走近前,伸手一摸门,只是扣着门拉吊儿,并没有上锁。这才放下心。他把小包裹放在窗前的一捆山柴上,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忽听西墙边传来小猪的哼哼叫声,过去一看,那边添了一个新垒起来的猪圈。见了人,两只油黑的小猪,朝他伸着脖子更欢地叫起来。金海转过身,心里想:真不简单,还垒了圈,养了猪,很像个过庄户日子人家呐!他这样想着,走出大门口。
街上静悄悄,没有孩子玩耍,也没有大人路过,只有枣树花暗暗地飘散着清香。金海正愁着没个地方去找桂芝,忽见,西隔壁的灰门楼里走出一个人来,老远就朝他喊:“三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金海走近一看,才认出是堂叔的二女儿秋姑娘。
她穿着一身花布衣服,两条大辫子结着蝴蝶结,长方脸,闪着一双伶俐的眼晴。没等金海求她,她就自告奋勇地说:“我三嫂子准没在家吧?在家里你还能找到她?她是个大忙人。你屋里等着吧,我替你找去。”说罢,一阵风似地跑没影儿了。
金海开门走进屋,舀了盆子水就洗脸,才洗完,秋姑娘就折回来了。
“三哥,我嫂子在西头老焦家哩,让你等会儿,工夫不大她就回来。”
金海本想问问桂芝在那儿干什么呢,怕妹妹跟他开玩笑,又把话吞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秋姑娘那白脸蛋忽地一红,扭过脸去,手揉辫梢低声问他:“三哥,我托你办那个事儿,有眉目吗?你是不是给忘个没影儿了?”
冷不防这么一问,把金海给问住了。一见她那付神气,才忽然想起来。
那还是去年的事情。那时,秋姑娘中学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回到家,打个小包袱,一定到唐山寻她表兄找工作。路途又远,天气又热,放她出去,谁能放心?她妈妈不让她去,她关上门儿,哭了好几天,连饭都不吃。后来,秋姑娘通过金海三嫂子进城时向金海捎了个口信:求金海在城里给她找个工作;或是找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对象——反正,只要离开这个农村到城市去,怎么她都能对付。当时金海答应了。
一年的光景过去了,这两条路,哪一条也没给她找到。这不是金海不诚心,实在没有找到合适的。现在秋姑娘问起这件事儿,他只好抱歉地向她表明自己的心,劝她等待机会。他一定替她帮忙。
秋姑娘走后,金海跨坐在炕沿上,一边抽着烟卷,一面等待桂芝。这时,他才注意到,屋子里边跟院子一样,起了很大的变化。
屋子四壁都用废报纸表糊的挺干净,再也看不见过去多年烟熏火燎的痕迹;特别是父母死后的那种凄凉的情景。炕上铺着一张新苇席,漂亮的花纹在灯光下闪耀着。炕中央放着一张小饭桌,桌子上有一碟菜、半碗饭,看样子,吃半截就丢下走了。地下那条紫色老躺柜,也像新近油漆过,非常明亮。柜上边还摆着一架崭新的马蹄表。表上,罩着一个四方的玻璃罩子。近看,罩子上边还写着一行红色的小字:“奖给——农业社模范保健员李桂芝。”一股兴奋的热流通向金海的周身,不由得把表捧在眼前,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又看。
嗨,她进步的真快呀!去年他们结婚那会儿,待人接物还是满身的●●、文雅的学生气。见到庄亲总不好打招呼,常常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看书,一天一天地不出屋。谁能想到,就这么一年光景,她竟成了模范啦,怪不得人们都说高级农业社能陶冶人材!
他放下表一看,快九点了。
“她怎么还不回来呀?”金海在地下走了几步,忽听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心里一高兴,忙迎到门口。才要喊,竟跑进一个他不认得的小孩子。
小孩子一手抓着门帘子,一手搬着门框,用两只乌黑的小眼睛在屋里急急搜寻一遍,一面大口喘气,问金海:“保健员呢?保健员呢?”
金海问:“什么事呀?”
“告诉你,你也办不了哇!”小孩子说完便抽身跑了。
金海很扫兴。一根烟接上一根烟地吸着,看看九点四十分了,仍然不见他的桂芝回来。披上衣服,他焦急地走出屋子。
枣子花的清香越发浓厚;满天的小星斗,眨巴着顽皮的眼睛;从低矮的墙头,传过来邻家年轻夫妻的低声笑语。这些,越发使他烦燥和不安。转身回到屋里,十点半了。
“干什么去了呢?就是多么忙,也该回来看看我呀!一年不曾见面了,难道你真的不想我吗?”金海暗自叨念着,心里映起往次回家的情景。那时,她总像个影儿一样,寸步不离地陪着他。有时,他到嫂子、大娘家里串门去的时间长了,回来她都要生气。他们的生活是多么甜蜜呀,可是今天……,他越想,越觉得今天太冷清了,索性扯过一条枕头,斜在炕上睡着了。
三、李桂芝不愿意搬到城里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只热乎乎的手,轻轻地把金海摇醒了。
金海没睁眼就知道是桂芝回来了,坐起身,冷冷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桂芝那细条条的身材,穿着一身半新的青布库褂;黑短发上,还插着一朵粉红色的海棠花,显得又朴素又漂亮。她微笑着坐在金海的身边,用手边抹着额角的汗珠儿。丈夫的突然来临,仿佛乐得她嘴也笨了,半天不知说句什么好。见金海看着她发呆,才关心地问他:“金
海,你走累了吧?”
金海还是冷冷地回答说:“不累。”
桂芝说:“看你眼都睁不开了,还说不累呢!我给你做熟饭了,吃完好休息。”她说着站起身来走出屋,不大工夫,端进碗热腾腾的面条儿汤,上边飘着一层油珠儿,还卧着两个鸡子。一股香味儿立刻钻进金海的鼻子里。
桂芝把碗放在金海面前,催促他:“快吃吧,喝点热汤解乏。”
金海没答腔,却点燃一枝烟抽起来。
桂芝看看金海那个生气的样子,心里就有几分明白了,不由得暗自笑起来。过了一小会,才随便地对金海说:“你来的真叫巧呵,正赶上我今个事儿多。快吃吧,吃完再抽烟。”她又把碗往金海身边推了推,“今个上午,我去锄棉花,下午到镇上卫生传授站听课,挺晚才回来。到家,刚端起饭碗要吃饭,西头焦二嫂来找我。焦二哥浇麦子不注意,让水车把腿碰破了。我跑去了才给敷上药,还没包扎好,秋姑娘就去找我,说你回来了。我赶紧搞完了就往回跑,走到街口碰见了东头二虎子,他拉着我就走。原来他嫂子生孩子。头生难产,又遇见她婆婆那个老顽固,背着我,找来镇上的神婆马半仙。哎呀,让产妇满地下走蹓蹓,还让她吃香灰……把人差点儿折腾死。二虎子那孩子机灵,偷偷找我,谁知我又没在家,可巧半路碰上了。到了那儿,就整整忙到这时,让你好等吧?你不知道哪,二虎妈妈不信科学,就反对新法接生,当然更看不起我这个保健员。这回呀,大人孩子都安全,把她这老脑筋也改变喽!”
听到这儿,金海心里的气呀,立刻就烟消雾散了。反觉得刚才那付样子太幼稚、太可笑了,真对不起她。急忙端起汤碗,笑容满面地对桂芝说:“你吃半截饭就走了:也吃点吧。”
桂芝笑了说:“不吃了,一见你,三天不吃饭也不饿。”
桂芝对城市里的一切事物都满有兴趣,她问这问那地问了许多,而最使她有兴趣的是城里用什么办法消灭了蝇子,居民怎么样开展卫生运动这类的事儿。
见此光景,金海就高兴地告诉她说:“不用打听了,这回我就接你到城里去住,你看好不好?”
桂芝连忙说:“不,城市好,咱们这家也不坏呀,过不上几年,我们也能把村子建设得城市那样儿。”接着,她问他讲起,农村做了什么样的远景规划,农村发展纲要对农民的鼓舞,她们这个农业社保健室如何有发展,……这些话,她毫不思索,像老早就给金海准备好了一样。
开始一听,金海吃惊不小,仔细一想,才闹清楚。他猜想,桂芝还是记着去年那个疙瘩,说不愿意到城里去,不过是口气烟,小心眼里呀,早就乐开花哩!于是,他就把自己在厂里准备的什么房子,要买些什么东西,以后他们要怎样生活,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他们俩一直谈到鸡叫头遍。
四、原来李桂芝的思想早就转变了
金海甜甜地睡着了,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满意的微笑。桂芝可没有睡着。她坐起身来,望着窗外的夜景。
暮春的深夜,宛如池塘里的积水,那样的清凉,那样的安静。世界上的一切都酣睡在它的怀抱里。月亮游到正天中,把屋前那棵枣树枝条清晰地印在窗檑纸上。桂芝的心里呀,也像枣树枝叶一般的杂乱无绪。
李桂芝七岁死去了生身母亲。继母是个刻薄的女人。她不待见桂芝,讨厌她吃闲饭。常常指着鼻子骂她“下贱”、“没出息。”姥姥不肯让自己的外孙女受这种委屈,就把她接到自已家中,把自已一生积攒下来的贴己钱,都拿出来,让桂芝到县中学让书。
为了对的起老人家这片心田,为了跟继母的争气,桂芝决心把书念好,将来当个在社会上有作为的人。
中学毕业了,没有考上高中;也没有找到工作。她痛苦极啦。藏在屋子里好多日子不肯见人。她觉得,这个时代是幸福的,然而,幸福独独没有她的份儿。
有一次,她的二表兄来信,答应接二表嫂玉香到通州城里去住,倐然地提醒了她:她打定主意,也找一个在城里工作的丈夫。她把一切都寄托在丈夫身上了。
当她这个称心如意的丈夫告诉她、还不能立刻就接她到城里去时,她很苦恼。那天,金海回厂走后,她觉得很冷落。就打个小包裹,要去住姥姥家。她刚要锁门,社主任金林来家找她。
进屋来,金林半批评半检讨地说:“桂芝同志,自打你过门之后,金海不在家,你也不回来,我更没有主动找你谈谈心,真是不对呀!今个我找你商量个事儿。”
桂芝红着脸低下头说:“一个人在家里,又没事干,总是不自在。”
“是呀!今个我就给你找个事干。”金林爽朗地笑了一阵说:“咱们这儿转成高级社之后,好多社员们都要求,成立个保健室,这很需要,就是发愁没有一个能胜任的保健员。我左想右想,再找不出一个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桂芝有几分抱歉地说:“我在家里呆不久。”
“怎么,你还要搬到城里去住吗?”
“嗯”
“找到了工作?”
桂芝摇摇头。
金林想了想,很郑重地对她说:“放着生产不搞,放着重要工作不干,为什么偏要到城里去呢?桂芝,我这人说话可口直,你是个有文化有知识的青年人呀!眼下全国人民都在热火朝天地搞着社会主义大建设;怎么,你要跑到城里去吃清闲饭?”
一句话问的桂芝面红耳赤,好半天讲不出一句话来。
桂芝是这么一个没有志向的人吗?把自已拴在丈夫脚跟上,一辈子围着丈夫转?不,每当她想到这一点,她是痛苦的。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金林见她不吭声儿,就又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以为在农村里屈材、没前途是不是?你说什么叫前途?要我这个大老粗解释呀,前途就是人民需要,人民只要需要你于,你干了,那就是有前途。你想想看,现在农业社大伙需要你办个保健室,有了保健室,社员就会有健康,有了健康的身体,就能搞好生产多打粮食,这不是前途吗?这前途是多么光明?”
…………。
第二天,桂芝参加了蓟县卫生科举办的农业社保健员训练班。
在训练班里,先是劳动课,后是业务课,最后是实习,两个月之后毕业了。
桂芝从训练班回来那天,正是麦收季节。半个月没有落下一个雨点儿,天上没有一丝儿云彩,日头火球般的悬在空中。地燥、天热,收麦的人像钻进蒸笼里。桂芝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到家洗了脸,把带来的药械收拾爱当,才要抱柴做饭,忽然,街上传来一片哭声。跑出去一看,只见东头宋五嫂扯着三个孩子,一边哭叫,一边往西跑。连忙问:“五嫂,怎么回事?”
“我的天哟,你五哥在地里中暑死过去啦!这要撇下我们娘儿几个,可咱过哟!……!”
桂芝听了一阵伤心,也陪着掉了几颗眼泪。猛一想:自己不是学了艺吗?不是当了农业社保健员吗?回身走进屋,提了卫生包,就往社里跑。
农业社里挤满了人。焦急的人们:谁也没顾得看她一眼。只见社主任金林满头大汗,扳一块门板走进来,朝人群喊道:“快来五个有力气的人,抬他到县里抢救!”
桂芝顾不得好多了,闯进来说:“不要抬了,我治治。”
金林一见桂芝忙问:“你回来了,有办法没有?”
挂芝说:“试试吧。把病人抬上炕放平。”说着她就动了手。按着学来的治疗方法,先给病人打一针,然后,实行人工呼吸。她的心在跳着、手在颤着,汗水刷刷地顺着脸上往下流。她用力让自己像个医生那样镇静……
几十双眼睛看着这位新上任的保健员。社主任为她捏着一把汗。时间,一分钟、一秒钟的过着,过着。
病人的胸脯煽动了一下,又煽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忽一下子,人群里活跃起来,像黑暗中突然亮了灯。人们惊讶着,感叹着。
“活了,活了。”
“哎呀,真是起死回生呀!”
宋五嫂抓住桂芝的胳膊,不知说什么好。桂芝抹着汗,看着周围的一切。
金林扔给她一条毛巾。意味深长地说:“桂芝呵:你说你留在农村有用呀没用?”
桂芝笑了,她的心里掠过一种有生以来未曾有过的愉快。
从此,桂芝变了。
在农业社的田野里;在保健室里;在社员们的每一个门口或暖和的屋里……到处都能看到她在忙碌。她学会了种地,学会了爱护每一个人。全社二百多户人家,没有一个家庭不跟她发生了关系;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爱孩子的妈妈,怀里的孩子一发热,立刻就找她,从她那儿找到安慰;做活楞的小伙子,碰破了皮肉,怕耽误活计,找到她,从她那里免去了痛苦。
李桂芝跳出了个人那个狭小的圈子,她同集体汇融在一起。她深深地爱上了农村,爱上了农村这些人。她,怎么能离开他们,跑到城市里,去过那种吃闲饭的生活呢?
丈夫的满腔热情,更使她感动。收到金海要回家接她的信后,她本来想好了一些道理,打算同金海讲清楚。但今天他一回来,她又怕过急了,扫了他的高兴;若是一时说不通,反倒伤了和气。想着想着,最后她拿定主意:明天,用一个能够帮助她说话的事实先给丈夫看看:以后再和他协商。
五、金海和他媳妇去走亲戚
第二天早晨,金海一觉醒来,睁眼一看:不见了他
的桂芝,站在他面前的是秋姑娘。不用问,桂芝一定是不放心才落生的孩子,又去探望了。他急忙爬起来,穿好衣服,抱柴、点火、做饭。
饭做熟了,桂芝才回来。进门就说:“孩子大人都平安!”她说着,一见秋姑娘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高兴地揉着辫梢,就笑了笑,转身对金海说:“刚才我到社里请了半天假,咱们到邦均镇赶个集,顺便看看玉香二表嫂。”
金海问:“那个玉香二表嫂?”
桂芝笑了笑说:“就是去年春节扭秧歌扭的最好那个呀!”
金海点点头。玉香是个很快活很大方的姑娘。在村里,她最爱打扮,爱说笑话。她还是他跟桂芝结婚的介绍人呢。于是又问:“去年春天她不就跟你二表兄到通州市去住了吗?”
“嗯,两个月前带着孩子回来了。”
金海同意去看她。桂芝又挖掇秋姑娘和他们同去。秋姑娘推辞一回,也就答应了。
这个地方,紧靠盘山余脉的山根。枣树林一片接一片,把平原和山峦连接在一起。他们三个顺着枣林中间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走着。才越过一条道沟,迎面碰见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孩子。老太太是虎子娘,小孩子正是二虎子。
老太太挎着个大篮子,里边装着好多东西,见了他们,笑容满面地拉住了金海。
“金海好孩子,刚才我在集上听说,你要把桂芝接到北京去住?我一听这话儿,赶快跑回来了。要说,我不该拦你们,可是,咱这农业社离不开她呀!就说昨天晚上,若不是有她,我这老顽固,把娘儿俩个的命都送了。真是走不得呀。”
金海被这突然而来的问题难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向老太太傻笑着。
老人又回转身拉住桂芝说:“答应奶奶,不要走吧,往后,你啥时候想看看金海,我就让你大虎叔套车送你去。好不好?”
二虎子在一边天真地说:“我也会赶车。”
桂芝心里很感动,这句话比任何奖赏都宝贵,她对老人说:“奶奶:我不会走的,您说,我离开这个农业社怎么过日子啊!”“好孩子,好孩子。”老人笑开了没有牙齿的嘴巴,指着篮子说:“晌午你们小俩口都到我家吃,没有好东西,让我老婆子表表心。”
桂芝和金海几乎同时笑着点点头。老人才心满意足地告辞走了。
老人渐渐消失在枣林的绿海中,桂芝扭过头来,对着金海深情地笑了笑。金海也笑了笑,但是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进了街,他们匆匆地买了些东西,桂芝就带领大家,折回西头她姥姥家去了。
这是她二表哥的院子,金海整整一年没有来了。院子里阴沉沉地没有一点儿生气。几只脱毛的老母鸡在一堆碎草上,懒洋洋地打滚。桂芝也没有招呼一声,就径直地把他们两个领进屋里。
窗户纸被雨水淋过,又沾上一层泥土,遮的屋子很阴暗。炕上地下摆着许多破乱东西。炕头上,坐着一个女人奶孩子,见了金海们连忙跳下地来。一面结着衣服扭扣,一面用两只哭的发肿的眼睛望着他们,好半天才说:“快都坐下吧,金海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时金海才认出是玉香。她穿着绿灯心绒的裤子,红紫灯心绒的上衣,脚上穿着一双许久不曾擦油的皮鞋。头发有些蓬乱,面容憔悴。看去显得苍老了许多。
金海看她这个样儿,心中很纳闷,就问:“玉香;你是有病了吗?”
玉香摇摇头:“不是。”泪水倐地顺眼流下来。
金海更加奇怪了,刚想追问,被桂芝给拦住了。
桂芝坐在玉香身边,一面用手替她整理头发,一面开导说:“我不是劝过你多少次了?你不要总是这么固执嘛!你想想看,你那样为难我表兄,你是疼他呀,还是疼你自已?我们是劳动家庭出身,劳动是根本,只有劳动才能改造你那思想,才能有幸福。你要自己一劲往小路走,那可就怨不得旁人了。”
玉香忍住哭,抽噎着说:“后悔药难吃呀,我也知道这样下去不好,可是他不该那么狠心哟,我怕他跟我变了心。……………”
过了一会儿,他们就告辞走出来了。
金海的心里像一瓶面糊,而秋姑娘比他更糊涂,出门就问桂芝:“三嫂子,你不是常跟我夸玉香这么能干、那么活泼吗?怎么变成这个熊样子呀?”
桂芝这会儿,可把话匣子打开了,她说:“玉香变成
这样子,就怨她自己。本来嘛,她在农业社里劳动还好,偏偏要跟着男人到城里去吃清闲饭。她这个人本来就好虚荣,到了城里整天价吃饭、睡觉、奶孩子、侍奉男人。除了这些,就是跟着同院人比吃、比穿,花钱像泼水。团的关系丢了,连家属会都不想参加,眼光变得可狭隘哩,两口子常常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吵架生气。我表兄真给她缠得没有办法,好容易把她动员回乡了,可她呀,整天价往屋一坐什么也不想干。”
听了这段话,金海的心里忽然一沉。
桂芝还是接着说:“不要看在农业社里,我们这两只手是万能宝,离开了劳动,那就成了废物。离开自己能干的工作,去靠别人吃闲饭,那是非常危险的——前年,我还糊涂着,总想自己是念了几年书,即便找不到工作,也该到城里去享福。就打入了社,劳动这么一段,慢慢醒悟过来: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呢?当我用自己的知识和力气,为别人做了一些有益的事儿,别人觉得缺不了你,离不开你,他们喜欢你,爱戴你,这就是最大的幸福。尤其玉香和男人闹蹩扭回到家乡之后,我越发明白了:追求个人享乐是危险的。为了我们永久相爱,为了使自己给祖国建设尽一点儿力量,我不愿离开劳动和农村了。”她说着,瞟了金海一眼,说道:“秋姑娘,你看,你三哥我们俩这样多好:各人有各人的职业,三月半年见一次面,你亲我热,我们的爱情永远是青春的。”
这时,金海才恍然大悟:原来桂芝带他走亲戚是给他上政治课呀!昨天还以为她不进城是在说气话儿哩!他的脸火辣辣地发烧!真惭愧,自己这个共青团员,团支部的干部,思想里都藏着一些什么东西呀?自己是怎样对待爱情、对待生活的呢?对秋姑娘这样一个青年,自已又做了些什么工作呢?难道就永远让这个有知识、有热情的桂芝,像一个花瓶似地摆在自已的屋里吗?难道这是他们爱情的目的吗?
六、金海决定一个人回工厂去
从集上回来,金海和桂芝两个人,谁也没有再提起搬到城里住的事情。他们几乎是在一种默默无言中互相谅解了。
他们的爱情,又升上了一层,更高了一层。
金海以一个丈夫的身分,帮助桂芝做了个家庭计划,而自已也做了个进步计划,请桂芝提了意见,帮他修改。在几天里,金海把自已能做的事情都帮桂芝做妥当,家里的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村里人谁来了都夸他们是一对好夫妻。
金海在家中住了四天,桂芝从早到晚的忙。她每天做饭、喂猪、打扫院子、下地生产,回来还要各户去看病,送药。晚上家里还总要有几个人来找她,她像一只燕子那么飞来飞去;她的全身,有着使不完的精力。金海没事呆在家里,真是尝到桂芝说的那种“吃清闲饭”的苦味儿。他看着桂芝的愉快忙碌,想到自已厂里的生产,心里怪不是味儿。
第四天晚上,金海对桂芝说,明天就要动身回厂。
桂芝恋恋不舍地劝留他。她说:“这几天,我也没有好好陪你呆会儿,真对不起。说心里话,我如今不像以前那样了。以前,在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离开你,我就像失掉了一切;现在,我的心里除了有你,还有全社那么多的人。过去,我独自在家里总是孤单、苦闷,可是当我投入集体之后,就像雨水落在大海里一样,我没有个人苦恼了。”
金海激动地说:“从前:我也是把个人的幸福同集体分开。我也是把你当作我的私有。好像,天下就有我一个人爱你,需要你。如今我才认识到真正的幸福是什么,我才知道,爱你的,需要你的,有那么多的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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