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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看到的赵树理

时间:2024-05-21

杨俊

一个穿黄粗布军衣的人

我第一次见赵树理同志,是在一九四○年七月。那时华北新华日报馆,住在太行山武乡县的一个小山庄上。

有一天下午,找到校对科去,一进门看见土炕上靠窗口的地方,高高的坐着一个穿黄粗布军衣的人,头顶离房顶只不过二尺来高。低着头正在校阅着工人送来的“清样”。

余同志向我作介绍说:“你不认识吧?这位是赵树理同志,是新来的校对。”他抬起了眼睛笑了笑,瘦长的脸上显出几道皱纹,面色发黄,客气的尽让着:“坐吧,坐吧!”

可是往那时里坐呢?他们三个人,才只有两个方凳子,余同志是坐在自已的床沿上。仅有的一个泥土砌成的煤火台,上面还难放着他们的碗、筷、洗脸盆、麻油灯、和一个半截洋油桶做的打菜桶。他们三个人很少的那一点东西,就把这黑屋子给塞满了!

这地方老乡的窗口都是留在炕上的,因为地下没有地方放桌子,赵树理同志便把一张单桌放在炕上去了,但是窗口太低,光线从他的桌子下面射进来,桌面上,反而只能得到很少一点亮光。他的睡铺,就在自己的脚旁边。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平常的地方。后来才让人说过他会写“通俗化”的文章。

一九四二年,正是他的第一篇名作“小二黑结婚”快要产生的时候,那时他的主要工作是编一种给敌占区同胞看的通俗小报,叫“中国人”,(原铅印,从改为石印),他既是编辑,又是作者,每期要写各种形式的文章:通俗言论、小说、诗歌、话剧、唱剧、活报、快板、讽刺笑话、民间歌谣等……还要数字数,排扳样;还要在石印药纸上写各种字体的标题,画小插图和题头画,细心地描绘各种图案花线;还要负责校对。

不仅敌占区同胞喜欢看这个报,石印工友们也常常一面印,一面朗读着他的作品。和他在一起工作过好几年的一位缮写员,曾背诵过一段他在三四年以前写的嘲笑日汪的“新相声”给我们听,逗得人家笑了一场。

那时我们住在一个村子里,赵树理同志的小报上出版,便常到我们的院子来;他是一个愉快的人,爱说笑话,更喜欢唱,特别爱唱的是他的家乡戏——“上党梆了”。他喜欢拉胡琴,但买不起,因为那时正是抗战艰苦时期,提倡“白天少开会,黑夜少点灯”,用一切办法克服经济困难,争取“渡过黎明前的黑暗”呢,那里能有钱买乐器!一双筷子、一本书是他的鼓板、胡琴、锣、鼓全由他的张嘴来担任。有时唱得高兴起来,他便手舞足蹈,在屋子里走起“过场”来,老羊皮大衣,被当作蟒袍一样舞摆着,弄得哄堂大笑,他才停止。老赵到了那里,那里便会有笑声,青年们更喜欢他,他常被青年战士工人和农民包围着,“欢迎老赵唱一个!”他也不使这些青年们失望。因此“老赵”两个一字,被一切人亲热的呼唤着。

知道“小二黑”却不认识“老赵”

一九四三年春,在老赵住的地方不远有一个青年被“余旺”那类人糟踏死了,这引起他很大的愤慨,“小二黑结婚”便是由这里来的;他首先用笔向混在民主政权里的恶霸份子——“金旺”兄弟那类人展开了斗争!

“小二黑结婚”的原稿被彭副总怀念看到了,他给这篇小说以很高的评价,亲笔给赵树理同志的小说提了字:“像这样经过调查研究深入群众的作品,还不多见。”从此,一向没被人们注意的赵树理同志,最先被领导上发现了。

“小二黑结婚”出版以后,紧接着第二年春季,第二部名作“李有才板话”又和读者见面了。于是他的小说被人们争相阅读,故事被人们到处传说着。许多职业剧团和农村剧团把“小二黑结婚”编成戏剧歌曲,以“演唱。人们只要一听说那村要演“小二黑”,一二十里远的老太太、大闺女和抱着小孩的年轻媳妇,都得要去看看,青年们那就更不用说。

可是有些战士和群众只知道“小二黑”,却不认识作家赵树理。

这是一九四四年冬天的事情。当时太行区召开了一次规模最大的群英会和生产战绩展览会,通知各部队、机关、团体有秩序的去参观,赵树理同志因为要去大会工作,所以单独带着介绍信去了。走到村口,被大会警备司令部派出的哨兵拦住了,不过他进去,因为他穿的比普通战士还不整齐,一件穿了好几年的旧棉衣,有个地方露出棉絮来,没扣风纪扣,没打里腿。怎样解释也是白费,“上级有命令,不整齐不许进去!”这样把他看看介绍信,他告诉战士说:“如果不让参加会,我就再出来。”这样才得到战士的许可。过后有人和他开玩笑说:“你就说你是‘小二黑的作者,不就让你过去了吗?”他笑着说:“那可不行!他认得“小二黑”,他怎么会认得“老赵”?”

就在这次大会上,他东奔西跑,访问那些人民的英雄们,写了农村的新女性——妇女劳动英雄“孟祥英”(小说)和边地劳武结合的青年英雄“庞如林”(鼓词)。

“老赵来了!”

一九四四年底,快过年了,我们印刷厂的青年工友要演战,弄了几个剧本来,一群年青人嘻嘻哈哈,嚷嚷了好几黑夜,你嫌我“过场”走得不对,我嫌你锣鼓敲得不合“板眼”。快要散伙了,一个工人在院子里喊:“噢!老赵来了!”“对!叫老赵教咱们,这是个正经办法。”工友们前呼后拥,把赵树理同志拥进装订房,老赵给他们拉着胡琴,热心地教着曲词和动作,演出以后,老乡都说很好。

又有一次,一个农村剧团,到我们住的村子来演戏,临时缺了一个打鼓板的,老百姓挤满了,开不了戏,老赵便走上台去,顶了这个缺。他常帮助一些旧艺人编演新剧,这些旧艺人都把老赵看成他们亲密的朋友和教师,非常欢迎他。

冬天的早上,他常到伙房去,一面帮伙夫同志拉火,一面给他们讲故事。敌后抗战最艰苦的年月,有些老百姓怕“变天”,有一个伙夫老聂

同志,也不相信八路军能胜利,老聂当的年走过太原,修过同蒲路,他常说:“我就不待听八路军宣传,你们光说有办法,钻在这山沟子里,拨火棍(意即破枪)每人还发不上一根,凭什么能胜利?”老赵不给他讲什么大道理,他只就老聂赞成过的事情上说起,上下古今的打比方,后来老聂对人说:“我就佩服咱老赵,能说得入情入理!”

不但这样,他每到一村,不几天便和老乡熟惯了,老乡有什么事解决不了便来找他。我们邻院老乡,小两口打架了,拉拉扯扯去找村长要离婚,村长土成是个老好人,解决不了这种事,便请老赵去帮他调解;伙房院的牛脾气青年小狗,和他寡妇老娘生气,老赵也去说服他们。这一类事例多得很,赵树理同志并不认为这些是不值是管的小事体,他不把自己当成一个作家,他只知道实心实意给老百姓办事,因此他在群众中生了根,群众离不了他,一切群众中发生的大小事件,他也最先知道,而且根底摸得最清楚;因此,他作品中的人物总是活生生的,他不必玩弄笔墨,人物就在我们的眼前跳动。

自从一九四○年他离开太面以后,他的家乡沁水县,便被国民党的降将(投降日寇的●炳动)和阎锡山匪部盘踞着,老百姓苦极了,被杀死饿死的不知道有多少!一九四五年春季以后,解放军对敌开展“拔钉子”运动,他的家乡才又回到人民的怀抱里,这时他回过一次家,所看到的情景,就正是“李家庄变迁”中,铁锁回家所看到的那样。这一趟,不仅使“李家庄的变迁”行以和读者见面,而且还带来了一个大喜讯——虎儿上了当地的军政学校。

原来当他离家时,他的虎儿才不过十四五岁,但是在难以想像的艰苦斗争中,虎儿已同其他青年一样,锻炼成一个坚强的民兵了,活泼,大胆!这使他感到非常高兴,他常兴奋的说:“虎儿比他老子有出息!”赵权理同志的儿子,亲戚,朋友,和他所接触的一切人,就都是他小说中的人物,他不大强调什么“下乡调查”,因为他本身原来就在“乡”下,就生活在群众里头。

“别人不要褥子,我也不要褥子!”

八年抗战凭着大家的艰苦斗争,终于熬过,而且取得最后的胜利。当时上级曾号召过三年穿一套棉衣,大家都只有一条被子过冬,半铺半盖,没有褥子铺,“反扫荡”时,便背起小铺盖卷翻山越岭。赵树理同志,身体不怎么好,本来大家都知道他怕冷,每年秋天,人们穿夹衣的时候,他便得穿上棉衣了,,因此冬天多发给他二斤木炭。日本宣布投降的那一年冬天,我从外面工作回来,天晚了,没有房子住,便搬到赵树理同志的房里去,他房里没有桌子,窗口放着一张小炕桌,一个破瓦盆,上面架着两块木炭火,一个墨水瓶,一支钢笔,一卷稿纸,再加上装烟末用的油墨盒子和三四寸长的小烟袋,这便是他的全部设备。

黑夜,我先睡了,他盘膝坐在炕上写小说,什么时候睡觉,我不知道。

天快亮了,我忽然听得“嗬……嗬……嗬……”的打抖擞的声音,睁开眼,房顶反射着一点暗红的火光,我伸手去一摸,他的被子空着,这使我吃了点惊,

我问:“赵同志!你病了么?”

“不是。”

“那是怎么呢?”“没事!你睡吧,我每天这样,鸡叫前后,冷得不能睡了,我就烤火。”

这件意外的事,使我不能再安睡了,穿起衣服来,一看,地上生着一堆小火,他就蹲在那三四块木炭上烤着!

原来供给部发的被子,又短又窄,他个子长,所以常是顾得头来顾不得脚,他把放脚的那一头,用绳子捆起来,可是有时就被蹬开了,下面没有褥子,腿一打弯,身子便溜在光席上,这些情形,别人没注意到,他也从来不提说。

这件事情被共产党的支部知道了,向机关建议额外给他做了一条褥子,但是赵树理同志不要,他说:“大家都没有褥子铺,为什么我要褥子?”他对自己很刻苦,在享受上他从来不顾比别人多一点!支部谈了几次,他才勉强收下来。

“李家庄的变迁”这一部小说,便是在这个冷房子里写成的。

还是一个破炕桌!

离开一年多,去年路过他住的村,去看望他,他不在家,赵嫂嫂一面做针线活,一面逗着小孩玩,见了面,他说:“你是找老赵同志哩吗?他去办公室了。”“办公室”!这个名子●我好惊呀,一年多功夫,赵同志阔绰了?除了宿舍,竟有了办公室!

赵嫂嫂指给我去“办公室”的路。

走进院子,又走进他的“办公室”,看了看情景,我不禁要笑出来!

他这个所谓“办公室”分内外两间,外间老乡放着些杂物:锅、盆、炉子、席囤、农具等等,后墙塌了一个角,露进来一条太阳光;里间有一张单桌,也放着老乡的缸缸罐罐之灯;他的地盘仍旧在炕上,盘着膝坐在那里写。

窗口放着的,还是一张小炕桌,桌上摆着的,还是那几样东西,仅只因为夏天,没有放破火盆!那周围的样子,几乎和在太行山小山庄上的情形没有什么不同。

我指着那个塌墙角说:“哈!你这办公室空气好新鲜!”他也不由的哈哈笑起来:“是呀,空气很新鲜。”原来他的小孩,闹得他不能工作,才找到这个僻静的房间,他把它名之曰:“办公室”。

赵树理早已是一个名满全国的作家了,去年虽然还在乡下,但是要找一间整齐点的房间和桌椅,比在太行山上是容易的多,可是他仍然安心坐在这样一间破房子里写“邪不压正”。

一坐下来,他便马上问起我们在土改整党中的情形,同时说着他参加截止安九区赵庄整党的经过和他对一些问题的意见。

赵树理同志最近到了北平,他除了更忙碌的写作以久,生活上依然是那样的简朴,有天晚上我们几个青年同志去访他,他正计划着“开夜车”,桌子上除放着几本书和纸笔之外,还放着一包尚未揉碎的烟叶,他告诉我们,还是早烟少花钱。

我们问起他最近对农村工作的意见,他谈了很多问题,举了很多事例,他说:“一些守旧的人,力图把新的一代教育成和他们的模型一样。今后我们还得要用很大的力量去帮助青年学习,使他们从思想上摆脱封建的影响,在思想和文化上提高一步。有了青年团,这个工作,就会更顺利一些了。”

赵树理同志所经常关心的,不是他个人的生活得失,而是党的工作和人民的利益,这是值得每个青年同志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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