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冷心热：浅析寓言中庄子性情的二重性

蒋丽佳

【摘要】：分析庄子在寓言里的自我形象，可以发现庄子的性情有着“眼冷”和“心热”这二重特点。庄子眼极冷，他冷眼观社会人生，睿智而超脱；同时庄子又心肠极热，怪诞诡谲的文风之下是对现实的洞察与忧心。庄子的性情，可概括为“道是无情却有情”。

【关键词】：庄子；眼冷心热；寓言

一、庄子眼极冷

（一）睿眼观人生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外篇·至乐》）

初读这则故事，像惠子那样对庄子的冷漠非常不理解——一个生命的消逝本就该引发生者的哀伤，更何况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而今再读，这才稍稍能够读懂文中的庄子。“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庄子·外篇·知北游》），人生如寄，人的生命就像春秋冬夏的运行一样周而复始；人总归都是要回归天地的，她已经睡在天地的居室里了，这是多好，多自然的事啊，所以有些话是不必说的，有些泪是不必流的。庄子“鼓盆而歌”，并非是因为他对生命无情，而是因为他“齐生死”、超脱了生死。

又有“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内篇·齐物论》）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知是庄周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庄周呢？这则美丽的寓言启发了多少哲思又引发了多少文思。

齐物我、齐是非、齐美丑、齐生死……庄子用睿眼观人生，飘飘然遗世而独立。

（二）傲眼视权贵

战国时期，诸侯之间之间连年争夺兼并，无休无止，“殊死者相枕也，桁扬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人民就成为了黑暗时局的牺牲品——“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焦，民其无如矣”。

面对这样的社会现状，庄子对功名利禄不屑一顾：“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使者曰：于金 ，重利；卿相 ，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 ，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庄子以郊祭之牺牛为寓，畅快地表达了自己不以功名利禄为牵绊的决心。

同时庄子又对残暴的统治者极尽嘲讽之能事：“秦王有病召医，破溃痤者得车一乘 ，舔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 子行矣！ ”庄子借寓言，将逐权者的丑恶嘴脸揭露得淋漓尽致，充分表现了他对这些人的极度不齿。

（三）冷眼看现实

春秋末年开始，宗法社会逐渐解体，贵族阶层逐步没落，而庶民阶层逐渐崛起，这使得介于二者之间的“士”阶层逐渐壮大为一股强大的社会政治力量。“士”阶层当中，有四处奔走游说的“游士”，也有隐居不仕的“隐士”。不同于怀有“知其不可而为之”信念的儒家，以及积极宣扬“兼爱非攻、尚贤尚同”精神的墨家，道家远离政治中心，冷眼看到社会政治的兴衰更迭。

庄子就是其中冷眼看现实的一份子。他通过一则又一则寓言犀利地批判了当权者残酷压榨民众的黑暗事实。例如《庄子·杂篇·外物》中记载了“庄子贷粟于监河侯”的寓言：庄子家贫，生活窘迫，不得已去想监河侯贷粟，不料监河侯竟然托词说等到他收到封邑内的租税再借给庄子三百金。当权者的吝啬本性及其对百姓的残忍冷漠的态度可见一斑。而随后庄子与鲋鱼的愤然对话 ，看似荒诞不羁 ，但戏谑的文字背后，却隐藏着庄子对当权者虚伪行径的辛辣嘲讽。

正如颜世安所说，庄子的寓言，“在浪漫理想的外观背后，充满了对孤独的品味、对生命卑微的戏谑、对残酷命运的无奈，表现出了‘认真之后的失望”。庄子他睿眼观人生，傲眼视权贵，冷眼看现实，他嬉笑人间百态，怒骂世间荒谬，却始终无法排遣其“冷”意。庄子的寓言，常常采用第三人称进行叙述，他以一种冷静而超脱的目光看待社会现实，仿佛凌凌然凭虚而御风，飘飘乎遗世而独立，仿佛达到了无功、无名、无几的精神境界，仿佛进入了“无何有之乡”。然而其真实心态却是如同《人间世》中叶公的那种状态一样，阴阳内热而交错。或许庄子的“冷眼”，来自理想和现实的强烈反差吧。爱之深，故恨之切。

二、庄子心肠极热

古往今来，似乎那些太过清醒的人总是痛苦的。譬如“仁以为己任”的孔子，面对“八佾舞于庭”之类礼崩乐坏的社会现状，纵使有着“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坚定信念，也有过“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愤怒，也产生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念头；而“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子，目睹祖国的蒙难和“民生之多艰”，选择了“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滔滔汨罗江至今仍在呼号着他的满腔悲愤；至于“翻开历史一查”发现“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满本都写着‘吃人两个字”的鲁迅同样也是满怀愤懑的。

冷眼看现实的庄子也是痛苦的。

他有著那么美好的政治理想——他向往着上古十二君在位时期的社会风貌：“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死不相往来”（《庄子·外篇·胠箧》）；“山无蹊遂，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庄子·外篇·马蹄》）；“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縘。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修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庄子·杂篇·让王》）……这些文字，无不体现了庄子对于上古淳朴社会的追忆，无不寄寓了庄子对于“至德之世”的推崇。

然而他所生活的时期，却是“无道”的，是“季世”、“衰世”、“乱世”。他清醒地认识到了社会现实，于是他满怀失望。“今处昏上乱相之间”（《庄子·外篇·山木》），“方今之时，仅免刑焉”（《庄子·内篇·人间世》），他犀利地揭露；“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庄子·外篇·胠箧》），他悲愤地批判；“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他满含忧心。

“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教倪于万物”，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强烈反差，他说，“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庄子·外篇·天地》）。于是，有了“冷眼”的庄子，有了“持竿不顾”的庄子。

三、道是无情却有情

乍一看“冷眼”和“热心”是截然对立的，但此“冷”非指“冷漠”而指“冷静”，此“热”非指热“血”而指热“情”，两者是可以统一的。

“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肚。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一方面，庄子对功名利禄和权势地位不屑一顾，同时又齐物我、齐是非、齐生死等等，将世俗世界“冷眼看穿”；另一方面，庄子恨得切也爱得深，他犀利地揭露社会的腐败与政治的黑暗，充满了对人性对人生的无限深情。而他奇谲瑰丽的文风、汪洋恣肆的想象和辛辣愤激的讽刺，正是出于“冷眼”与“热心”之间的巨大张力与反差。

庄子的痛苦或许正是来自于他的热情，他有多大的热情去忧心人的存在，从而便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他以一双冷眼醒于世，却又不失却一抔忧心，于是痛苦就更甚于常人。

庄子在寓言中所表现出的性情，真可谓“道是无情却有情”。

参考文献：

[1]]（战国）庄周著；郭庆藩辑.庄子集释[M].北京：中国书店.1988.

[2]（汉）司马迁著.史记[M].长沙：岳麓书社.2002.

[3]谢祥皓，李思乐辑校.庄子序跋论评辑要[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4]张玉. 《庄子》寓言研究[D].山东大学，2014.

[5]杨子江. 《庄子》寓言刍论[D].华南师范大学，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