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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爱过自己的父母”

时间:2024-05-21

不知道人是爸爸妈妈生的

和那个时候所有军人的孩子一样,我是在群宿环境中长大的。一岁半进保育院,两个礼拜回一次家,有时四个礼拜。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妈妈生的,以为是国家生的,有个工厂专门生小孩,生下来就放保育院一起养着。每次需要别人指给我,那个正在和别人聊天的人是你爸爸,这个刚走过去的女人是你妈妈。

10岁出保育院,也是和哥哥两个人过日子,脖子上挂着钥匙吃食堂,那时已经“文化大革命”,爷爷经常晚下班,后来去了河南五七干校,一年回来一次,他的存在就是每个月寄回来120块钱的汇款单。

奶奶去了一年的门头沟医疗队,去了一年的甘肃“六•二六”医疗队,平时也是晚上8点以后才到家,早上7点就走了,一星期值两次夜班。

上到初中,爷爷才回来,大家住在一个家里,天天见面,老实说,我已经不习惯家里有这么个人了,在他看来我已经学坏了。我确实学坏了,跟着院里一帮孩子旷课、打架、抽烟、拍婆子——就是和女孩子说话并意图见识她身体。他要重新行使他的权威,通常伴随着暴力。非常有意思的是后来我们谈起这一段的事情,他矢口否认打过我,他记得的都是如何苦口婆心地感化我和娇惯我。

有恩也是事实,爷爷说,小时候带我睡觉,每天夜里我都是“大水冲倒龙王庙”,说带我去食堂吃饭,我老要吃小豆饭,食堂卖完了我还要,赖着不走,最后他不得不给我一巴掌,把我拖走。有一阶段他很爱说我小时候的事就像我很爱说你小时候的事——这是人性——正常的。说明爷爷有人性。

不是别人家孩子坏,是我坏

我对爷爷的第一印象是怕。至今想不起因为什么,可以说不是一个具体的怕,是感觉上的望而生畏,在我还不能完全记住他的脸时就先有了这个印象。

说来可悲,我10岁刚从保育院回到家最紧张每天忧心的是不能一下认出自己的父亲。早上他一离开家,他的面容就模糊了,只记得是一个个子不高阴郁暴躁的黑胖子,跟家里照片上那个头发梳得接近一丝不苟尽管是黑白摄影也显得白净的小伙子毫无共同之处,每天下班他回来第一面,每次都吓我一跳,陌生大过熟悉。他和院里另一个大人、任海的爸爸有几分相像,大人下班我和哥哥、任海经常站在一起猜远远走来的是谁的爸爸,有时同时转身魂飞魄散地跑,跑回家待了半天发现爷爷没上来,才觉得可能是认错了人。我们必须及时发现父亲,因为多数家庭都给孩子规定玩的时间,而我们一玩起来总是不顾时间,所以一看见父亲回来就要往家跑,抢在父亲到家前进家门就可以假装遵守时间。

最怕正玩儿得高兴,身后突然传来爷爷的吼声:王宇、王朔!那喊声真能叫人全身血液凝固。爷爷是搞情报出身的,我们哪儿玩都能找到,冷不丁现身大吼一声。

我们家是著名的不欢迎小孩来玩的,只有几个同单元的小孩是允许来的,爷爷奶奶一回来也要赶紧溜。奶奶是给人家脸色看,嫌我们家搞乱了,爷爷有时会训别人家孩子,他们的理由是:院里很多坏孩子,怕我和哥哥受影响。我一直想解释一直也张不开口,我想告诉他们:不是别人家孩子坏,是我坏。

我有一个好朋友,叫杨力文,是爷爷认为的典型的坏孩子,每次这孩子叫他叔叔,他理都不理人家,还叫人家以后不要来找我们家王宇、王朔。那样的粗暴,针对一个小孩的笑脸,是我小时候觉得最没面子的几件事之一。我15岁第一次从公安局出来,朋友们为祝贺我出狱,在我们家窗户上放了一挂鞭炮,爷爷正在跟我谈话,一溜烟跑出去,想逮一个,没逮着,在院里破口大骂混蛋,很多人闻声出来站在门口看他。我觉得他真是失态,从那以后我就对他不怎么尊敬了。

我小时候最恨大人的就是不理解小孩的友谊,把小孩贴上标签互相隔离,自己家孩子是纯洁的羔羊,别人家孩子都是教唆犯。我最好的几个朋友,都被爷爷堵着门骂过,害人家挨家长的打,简直叫我没法向朋友交代,好在小孩间互相有个谅解,都知道大人在這个问题上无法理喻,否则直接陷我于不仗义。直到我进了公安局,成了院里公认的坏孩子,被别人家长当做坏孩子隔离,爷爷自认颜面丢尽,也不再好意思去找人家。

一番辛苦养了个白眼狼

爷爷去世后我曾给自己定了个要求,不要再和奶奶吵架,也是想看看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摆脱自我中心主义。很遗憾,又没做到,前几天又和奶奶大吵了一架,是去扫墓,清明节。

我穿了一件砂洗磨边军装样式的上衣,刚买的,伊拉克不是打仗吗,时髦。奶奶一见我就说你怎么穿这么一件衣服,我不喜欢。我没理她,但已经不高兴了。她又说,你那边蹭上油了。我那衣摆上有一大块黑,油渍状,是装饰。我还忍着。接着她又说,你怎么连件新衣服都没有。我跟她急了,说你管得着我穿什么衣服吗。她又来那套:你是我儿子我说你几句怎么了,关心你。我大怒,说你少关心我,你怎么还这样,就不会尊重别人,一定要用贬低别人的口气说话,你难道不知道你使别人、一直使家里人都不舒服吗?

我在美国的时候,爷爷给我写过一封信,上面有一句特别让人揪心的话,说“你妈妈对咪咪比对我好多了”。他写这话是要我放心——我写信不放心你,要他们对你宽一点,别老逼你写作业,主要是针对奶奶,要她不要给你的童年制造不愉快,留下阴影像我一样。我大概是写了一些对她的看法,指她是恶化家里气氛的罪魁,写的时候挺动感情,还流了泪。奶奶回信大骂我忘恩负义,不忠不孝,她一番辛苦养了个白眼狼。

我一直克制着自己,没对奶奶说过爷爷这话,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太伤她,虽然我猜她可能根本无所谓。那天忘了我说了句什么,她说孩子有错不能管么?我说孩子能有什么错,能错到哪儿去,是大是大非品质问题还是犯罪?她说我不就是她看电视晚管她吗。我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管的——你准是冲进去抽风。我说一家人谁对谁真抱有坏心想害人?嘴上不好就是不好,就是全部!

我也疯了,一边开车一边嚷,嗓子都劈了。奶奶说,你现在脾气真大。我说,你知道你会给人一生造成什么影响吗?看看我,最像你。我说孩子最需要什么,需要理解和尊重,把他当个人,父母跟老师一样,那要父母干什么,还能信任她吗?我没有提爱,那是奶奶理解范围之外的事,她只认对错,按她的标准,要一个孩子永远正确就是她的爱。

我说你以后自己跟院里要车去扫墓,我去我的。她说你怎么这样。我说咱们不亲密你不知道吗,咱们之间应该客气,你不要再对我品头论足,头发长短,穿什么衣服,一天吃什么;你不要上午给我打电话,你起得早不代表别人也那么早起,我什么时候半夜给你打过电话?你要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替别人想想。我说咱们是不同年龄的人,身体条件、趣味都不一样,根本没活在同一个时代,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没说、不想太刺激她的心底话是:你过去不当回事,独来独往,不可能今天想要儿子了,就来一个儿子。过去我跟她吵架时探讨过这个问题,血缘关系不代表一切,你从来不付出,照样什么也得不到,没有谁天生对谁好的。

奶奶不说话了,她现在最怕我不管她。前一阵和她聊天,说我有可能出家修几年密宗,她第一反应是,那我怎么办?她这种凡事先想到自己的本事我真服了。前面说希望我再成个家只盼我过得好的话立刻不对味儿了。我歹毒地说,你靠自己呗,还抱什么幻想,还不明白人最后总是要孤独。把她说哭了,我才说我也就是那么一说,也不见得来真的,再说出家也不是判刑,还能回来,没准我就在家修行了,而且你不还有一孙女呢。

每回气完奶奶,我比她后悔,觉得自己很操蛋。怎么办?毕竟是自己的妈。她就不能招我,一招我我就特别歹毒。

好几次我跟她通话,旁边有人都会问我,你跟谁打电话呢?这么凶。她是特别能激起我恶的一面的那种人,我对别人、周围的朋友包括半熟脸从来不这样,再瞧不上忍无可忍,也至多是一副眼睛朝天的德性。可能因为是妈,不怕得罪;可能吵了半辈子,形成了一模式,好话也不会好说好听。和爷爷也是这样。其实我不恨他们,我再恨他们的时候只要多一想,离开人,就不恨了。

清明第二天我有点内疚,回去陪奶奶吃顿饭,我们俩一起做的,都挺好,我嘴里还是一句好话没有,张嘴就是训她,后来我索性不开口。

(摘自《致女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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