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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生活

时间:2024-05-21

罗 甜

在一切的初始,有些事件始终是无法自知的,只是想借助于一个故事来试探生活的厚度。纪伯伦说:“就在这里,大地将我们掷出。如歌似谜。歌,升上天空;谜,沉入大地。”我们被抛掷,一开始,还未启程,生的结局已写好。

关于自己

就这么活着,平静地。身体软塌塌地挂在温煦的午后;烧着廉价的香烟潜伏在深夜,将青春烧在纸页上:听着黑麦,将音量调至大音希声。生存问题总是只能通过生存活动本身来澄清,我潜伏在自己的世界里,用香烟、音乐、文字澄清我的生存状态,以至不沦为不自知的黑暗。我以为我一切的所为是指向心灵的,向灵魂低处深省探询。灵魂无法证明,但也许只有无法证明的东西才能成为我们存在的最高奖赏,我用如此虚渺的最高奖赏来证明我的存在,并以此吹涨着自己干瘦的心,来浮出水面,用自我的呼吸,在世间万物的呼吸中为自己开辟一条道路。

如此的自卑,一无所有的自卑,自卑到一无所有。

以这种自卑到自傲的方式保持逃遁的姿态,逃向虚无,逃离家庭。一开始,便和我所有的屈辱一起上路,私奔到一片记忆空缺的荒原,让满目疮痍的过去同没有完成的初始一样,面对着同一片荒芜。

我的家庭:我的疯子小姑,我愚蠢懒惰的爷爷,我辛劳可悲得令人心疼的父母:一村子嚼舌根的蠢蛋;还有我不自知的羞耻。我背弃着,逃遁着,不是恨,仅因为无望。

我背弃着家庭赋予我的可怜巴巴的生活,以一种自杀的方式投向更虚渺、更可怜的生活,我一度以为对的、能凸显我存在意义的生活。某天,我无比憎恶地发现所有的生活都一样,生活仅仅是生活。不会因在前面加上“我的”二字而改变其性质。无论是父母的生活,小姑的生活,我的生活,还是你的生活,统统归于生活。不具备任何本质上的区别意义。

关于小姑

小姑永远是枯黄的。干瘦,沉寂,无望,一如苔迹斑驳的古井,年久沉沦,了无生气,偶尔有石块坠进去,也仅仅是一声象征意义的回应。她唯一的鲜活与激情,大概只在儿子被疯狗咬死,而后陆续怀上的孩子被迫流产时。她癞狂地嘶叫,声音里满是苍凉的无望与空白的愤怒。

小姑的命运是谁酿就的?在我突然明白生活仅是生活之后,这个答案变得隐晦模糊,我无从解释。

小姑并不是一生下来就疯的。

她亦曾欢喜过,在那个年代也仅限于爷爷用箩筐一头担着她,一头担着爸爸去集市,递给她半个雪白的馍馍时。过多的子女,家长无法予以足够的爱给任何一个孩子,他们所有的精力花在如何不至于挨饿受冻上。爱在那个年代显得如此贫瘠瘦弱。而当小姑长成到可以承担农活时,便开始挣工分,如此理所当然,这样的责任一直等待着她身体的成长。始终会到来,一直都在。她永远是挣得最多的,她的勤劳仅源自一种欲望,改变生活吗?那个年代的人贫穷得失却了人与动物基本的区别,小姑终年赤脚泡在水田里劳作,换来的是年底一双经过哥哥姐姐磨烂的破棉鞋和冻伤流着脓水的双脚。不再干农活挣工分是小姑疯掉以后的事。

小姑不知倦怠地学习,也仅仅是跟我一样想逃遁家庭赋予的生活。当她的勤奋终于可以换来坐教室的资格,而名额却被别人顶替时,小姑停止了说话,然后是破口大骂,骂爷爷奶奶,骂陌生人,骂任何人,疯了。爷爷请来的大神说她被不干净的东西蛊惑,每天给她灌用字符烧成灰烬冲服的药水。小姑不停地骂,没日没夜。爷爷将她嫁给外村的男人。小姑哭过,骂过,打过,然后是被骂,被打,直至有了孩子,开始安静。孩子稍长大一些,她便抱着他逃离,不自知无目的地逃离,最终被带回。直至孩子被疯狗咬死之后,她才一个人逃离,依旧被打骂着抓回来。没有人知道她逃离的原因,因为她是疯的。小姑后来陆续怀过三个孩子,都被男人逼着流产了,因为她是疯的。在医院里。小姑歇斯底里地嚎叫着,咬人,厮打,她哀求奶奶,而奶奶听从了男人的话。以后小姑不再骂人,嘴里碎碎叨叨念着同样的故事:“爹爹递给我半只馍馍,白白软软的,我还只有五六岁,什么都不知道咧……阿杰被狗咬了啦,我抱着他,他只会说‘妈妈,冷。我没有办法,就只有抱着他往外跑啊,跑啊……死了死了,三个圆圆黑漆漆的小脑袋并排靠着,挤在医院的簸箕里,一般大小呢……”小姑重复着同样的话,不知疲倦机械地念叨着,旁若无人又若有所指。她在饭桌上说,在客人面前说,在大街上说,不分场所时间,她是疯的。爷爷为制止她不停的说,喝吼到道:“吃饭吃饭!”她仍不理会地兀自说。

这以后,她不再逃离。所有的时间都在兀自说着。

小姑的疯似乎一直等待着她,在某个角落潜伏,终将到来。她所有的反抗都将走向那里。

关于爷爷或关于爷爷和我

爷爷始终是没有概念的,在我头脑里。仅仅是爸爸和小姑的爸爸,概念上的称呼,我很少叫他“爷爷”,没有这个可能与意义。

他是愚蠢与懒惰的,我感到耻辱,他的生活让我蒙羞难过。

也许他生来如此。

像狗一样瘫坐在门口,无比丑陋怠惰地晒着太阳,在他仍然可以劳作的时候,在他依旧健康强壮的时候。农忙时,看着爸爸忙得用“狗娘养的”发泄劳累时,他依旧可以那么坐着,若无其事。

在小姑疯了之后,他请来大神仙烧符驱鬼,将她嫁掉。

他在小姑逃离后带着那个男人将她抓回来。

他的懒惰愚蠢招来村里人的议论纷纷。

我感到羞耻。我的生活因此而蒙羞。

我不恨他。只是难受与无望。想逃离。

关于小姑和我

小姑最喜爱的是我,家族里所有的人都这么说。我厌倦这种说法。这种爱让我蒙羞,前提是在这样的世俗环境里。大概在这个世俗的社会里没有绝对的爱,因为我们都摆脱不掉世俗,我们本身就是世俗的。

原因是爸爸曾在小姑失去孩子之后玩笑似的说,把我送给她。从此,小姑心里只记得我,她是不会爱人的,除了自己的孩子,任何女人都具备的天然母性,而我仅仅是她母性延续的对象。

因为她的惦记,我灰暗的生活持续了十八年,直至我离开那里。一开始我就预谋了这场逃离。

当她拎着吃食,拖拖拉拉站在教室门口找我时,在老师不解的目光和同学的哄笑中,我迅速地跑出去,将她推到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我愤怒地一遍又一遍大声斥责她:“早告诉你,不要来学校找我!”从小我就长时间处于一种极端的愤怒与憎恨中。她永远不会理会我的拒绝与愤怒,一次又一次地来到教室门口,站在门口叫我的名字,无论老师是否在上课。

她的眼里没有任何他者。

但是我无法做到这样。我没有疯。

我的抗拒厌恶源自她将我可悲的生活赤裸裸地一再呈现给我看,给我所处的环境,以及周边的人。我无力地抗拒着。

如果周边没有其他人,没有任何眼光与议论,只剩我和她,我想我会理解她、同情她。但假设永远不成立,我们自始至终,必须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个场所,同情与理解完完全全被愤怒掩盖。只有当今天,我去回想的时候,站在地域上她远离我的场所,我冷静得有所体悟。

我一开始预谋的逃离终于到来,站在远离他们的场所,听妈妈在电话里给我说,小姑梦见我,在梦里,小姑哭了。

我们的生活这样交错着,互相影响折磨。所有人的生活都一样,无从逃离。逃离亦是生活,你越是抗拒,越是反叛,就越是在生活。一场绵长没有尽头的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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