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何先伦
凌晨三点半,锋抽完烟盒里的最后一棵烟,然后把烟盒从烂尾楼的楼顶奋力扔出。顷刻,烟盒被迷蒙的夜色吞噬。锋听到了烟盒哀沉坠落的声音,仿佛一只燕子中弹后扑棱着翅膀滑落。手边还有小半瓶喝剩的啤酒,可锋的胃已经感到痉挛,再也灌不进去哪怕一滴。于是锋愤怒地攥紧那只酒瓶,猛力往边上一砸。破碎支离的响声带给他一丝空洞洞的亢奋。锋颓然坐在烂尾楼的天台上,阴冷的风发出了幸灾乐祸的嘲笑。夜风带来了腥成的海水的味道,锋隐约听到大海发出的召唤。
小镇的夜晚一如既往地冷酷,仿佛蔑视任何热血的生物。锋搜索全身上下,突然想起香烟早已抽完,烟盒被夜色埋葬。对于任何一个有烟瘾的人来说,没有烟抽的夜晚总是要比平时寒冷。夏天老得苟延残喘,暑热渐渐成为一个纸老虎,等着秋天来收拾残局。夏末秋初。又是夏末秋初,罢了罢了。锋苦笑着想。
街上歪歪斜斜地站着一些落寞的路灯,证明这个海滨小镇遭遇过摧枯拉朽的台风。锋回忆起十九年来经历过的台风。那么多的房子倒塌,那么多人流离失所,大地颓败而慌乱。可锋最记得自己在风中狂热飞奔的样子,每一次台风的到来都让锋感到热情澎湃,如同一只鸟对于雨过天晴的欢跃。少年时的锋一次次在台风的尾巴上飞奔,嘴里狂乱地喊着呼啦啦呼啦啦,从泥泞的长街欢呼到海边。锋忘了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欢呼,为什么飞奔,只知道心中奔腾着的热烈唯有如此才能宣泄。
沿着凄惶的路灯,锋面无表情地行进。路上没有汽车的踪迹,机械的轰鸣仿佛全体休眠了。来自海边的腥咸越来越浓,海浪拍击岸边的声音也越来越重,锋的嘴角微笑着扬了起来。风越刮越尖利。还带着浓重的湿气,而他只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他不禁哆嗦起来。为了与渐渐深浓的寒冷对抗,他朝着海浪轰鸣的方向缓缓奔跑。
锋记得自己一年前的飞奔剧烈无比。同样是在这条通向海边的路上。
那是高考成绩出来之后,锋几乎每天都躲避在外。拼了老命,结果还是只考了个专科院校。父母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锋感到他们将酝酿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数落。亲戚朋友的问候表面关心,实际幸灾乐祸,让你在嗫嚅着回答他们时一脸的羞愧,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每天吃了早餐之后,锋偷偷揣上几块钱,就到外面去晃荡,尽量挑见不到熟人的地方。一开始躲在一些跟自己交情较好而且同样高考失利的同学家里,去得多了同学父母的脸色渐渐由热转冷。锋想过去东莞打工,可是没有熟人,去到那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怕到时候流落街头又灰溜溜地跑回来。
一天,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去无方向。锋扬起头来审视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镇,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路,居然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天空中有几只燕子掠过,大地上一排排高低起伏的楼房,一群群音容相近的人们。烈日当空,锋的目光在四面八方盘桓。他看见街上的人群像流水从身边流走,楼房开始旋转起来,越旋越快,天地剧烈地晃动起来。
终于,楼房越旋越慢,天地平复,小镇样貌一如往常。然后锋注意到了两街尽头的那栋烂尾楼,那栋好几年前就建起来的烂尾楼。据说那原是打算用来打造小镇上最太的超市,后来投资这个项目的人破产了,它就一直弃置在那里。
烂尾楼的四周是一片荒地。本来西街就是小镇四大街中最冷清的一条街,平日行人稀少,烂尾楼又在街道的尽头,所以很少人会注意到它。经过几年的冷落弃置。墙根上一簇簇的野草兴旺茂盛,像一个个家世显赫的望族。大门和底楼的窗户都被木板封死,只是那些木板都已经开始朽化剥落,越发显得颓败。
锋看着这座毫无生气的烂尾楼,忽然笑了起来。他走到一扇窗户跟前,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那块木板掰了下来。
锋的父亲是个卖盗版书的摊贩。家里堆满形形色色的盗版书。锋在其中挑了一些可读性较强的小说。然后每天早早出门,跟那些小说一起带上的,是几本杂志,一塑料瓶自开7K和几块饼干。
拐过几条僻静的小巷,轻车熟路走上两街,走到尽头,那个被锋掰开了封木的窗户在远远地向他招手。锋利索地爬进窗户,沿着昏暗的楼梯走上去,一直走到天台。刺目的阳光就像无数的针尖刺进眼睛,锋好长时间睁不开眼。用手搭个凉棚,他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鸟瞰小镇了。
南大街繁华的景象映入锋的眼帘,他甚至看到了父亲经常摆摊的那个位置。暑假之前,锋的父亲一直在他的学校门口摆摊,学生放假之后他才来到大街上。父亲的生意总是不好不坏,收入基本可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在学校的时候,锋的同学总会跟他开玩笑,说下课我到你爸的书摊买书哦。你叫他给我打个折扣,同学价嘛。这时候其他同学都跟着起哄说对啊对啊,我也要去买。说完太家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这种时候,锋总是感到无比尴尬,恨不得在书包里找出透明胶布把他们的嘴全部封住。那时候他从来不敢跟同学一起从校门口出来,怕经过父亲的书摊时他们真的走过去买书。锋隐约听到有人说在他父亲的书摊上可以买到黄书,他对这种恶意造谣无比愤恨,他妈的,我家里有没有黄书我不知道?好几次他从父亲的书摊前走过去时,听到背后有人指点着说,看,卖书的就是他爸。
锋从不在学校门口跟父亲打招呼。甚至连目光交流都没有,偶尔视线的余光掠过去,总被父亲口中喷出的缭绕烟雾所遮蔽。他每天抽一包烟。两块钱的最便宜的劣质烟,连班上的同学都不屑于抽的那种。但是有一次锋走得离书摊近,清晰地看到触目惊心的汗珠从父亲的脸上滚落,像巨大的石头从山坡上势如破竹地冲下来,他仿佛听到了震撼山谷的轰隆巨响。恶毒的骄阳就像一条火鞭抽打着大地,父亲置身于一把无济于事的遮阳伞下,汗滴如雨。他感觉那些汗水会化作暴风疾雨,兜头兜脸地抽打在自己身上。
锋久久站立于烂尾楼的天台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父亲摊位的方向。这时候五层楼的高度就像一个绝妙的诱惑,来吧,跳下来你就万事解脱了。荒草丛生的地面似乎发出了轻轻的呼唤。锋看着父亲的方向,心想是否我跳下去他就不用流下那些卑微的汗水,是否他就能省下儿子读书的大量花费,是否他就不再感到失望,是否艰难的生活就会从此好起来。剃刀一般的阳光明晃晃地切下来,锋感到眼前一阵晕眩,他本能地后退了两步。始终没有勇气再向前一步。
锋拣起地上的书和食物,转身下到烂尾楼的四楼。他找到一个光线明亮的房间,铺一张报纸在疙疙瘩瘩的地面上,然后坐在上面随心所欲地翻看带来的武侠小说。
锋渐渐把烂尾楼当成了他的家。他像老鼠般在里面储蓄了大量的生活物品,饼干、矿泉水、手电筒、纸巾等等。他把这些物品统统装在一个小木箱里,防止虫蚁或老鼠染指。他甚至在某天夜里拿着手电筒偷偷窜到烂尾楼里,带着香烟啤酒,坐在一片花白的天台上。星光惨白,夜风凉爽。他对着万家灯火的小镇举杯独饮,享受香烟带来的温和。这种状态寂寞但是自由,欢畅但是苍凉。
隐藏在烂尾楼里的日子,锋甚至忘记了在大地上飞奔的感觉。
然而那场一直蓄势待发的数落终于无可避免地倾泻下来。
那天锋一直蛰伏在烂尾楼里看小说,小镇发生的事他一无所知,也不想知。下午六点,天空中乌云密布,狂风愤怒地刨刮着凌乱的路面,不知从哪里吹来的塑料袋和废报纸像轰炸机从空中俯冲下来。一声闷雷像刚睡醒的雄狮发出的懒散的嗷啸。路上流窜着仓皇赶路的人群。锋冲出烂尾楼,沿着暮色苍茫的街道往家里奔跑。
锋算准这是家里上桌吃饭的时间。父亲五点半收摊,用板车拉着书摊回家,从南街回到家里要半个小时。这时候母亲刚好把饭菜端上桌子。
出乎意料的是,家里没有像往常一样见到饭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昏暗狭窄的屋里,父母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他们铁青的脸色,像窗外暴雨即将到来的傍晚。
你一天到晚往外跑,到哪儿去了?母亲首先开了口,家里死气沉沉的环境恢复了一丝人气。锋抬头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心不在焉地说,去同学家玩。说完他想回到房间里躺一会,这时一向沉默的父亲冷笑了一下,声音里充满了刻薄。
你这样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像个什么样子?家里从来不指望你能帮上什么忙。本来想辛辛苦苦攒点钱给你上大学,结果呢,考得红不红,绿不绿,我都不知道你高中三年到底在干些什么。当初你如果不上高中,打三年工现在都该挣到两三万了,可你现在考了个专科出来,去读吧,不知道有没有用;不读吧,你干什么?你又能干什么?——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早就养家糊口了。唉!
父亲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锋看见窗外的夜色像块黑铁一般压下来,呼啸的风在仓皇的空气中凄声尖叫着。父亲的话叫锋感到有点气愤,虽然他说的是实话。但正是因为他说的是实话,锋才感到气愤。道理谁不知道?可是成绩都出来了,你在这念来念去我就能上清华北大了吗?锋的这股怨气像块石头沉在水里,那么大一块石头沉在水里,总得冒出个永泡,锋愤懑地嘟哝了一句:干脆不读算了。
不读算了?你高中三年花出去的钱是黄泥啊?现在竟然说不想读了。你爸天天摆摊为了谁?不为你上大学他用得着天天搬着书摊跑来跑去吗?今天还被派出所把书给扣去了。醒醒吧你
原来书摊被派出所缴去了。锋总算明白为什么父母脸上纠结着一股怨气。小镇没有城管,所以派出所什么都要管。他妈的。锋在心里骂了一句。
锋没有料到父亲对他的那句话反应那么剧烈。他突然猛烈地拍了一下桌子,咬牙切齿地嘶吼,不读你就滚!滚!他伸出涨得通红的脖子,颤抖的手指着门的方向。
看你整天一副猥猥琐琐的样,蠢得像猪,好吃懒做,你能干什么,你到底能干什么!
可锋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他像一头猛兽般冲出家门,想要强忍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
脚步凌乱而仓皇。锋像匹烈马,在马路上疾奔起来。不管方向在哪,路在哪,他只顾一往无前地向前飞奔。
盛夏最狂暴的一场雨剑拔弩张。
狂风中的路灯摇摇欲坠,锋沿着路灯延伸的方向奔跑。这是通往海边的路。此时,箭一般的暴雨从头上插刺下来,闪电在海的方向张牙舞爪。锋忽然感到莫名的亢奋,仿佛闪电划过的地方就是他的终点线。
路上混黄的积水四处奔窜,锋飞奔的脚步溅起激越的水花。他甚至尝到了进进嘴里的雨水。
然而雷声渐渐低沉,雨势变缓,倾盆大雨来得快得去也快,最后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
锋的脚步也越来越慢,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抵达闪电狂舞的海边,然后他像匹气绝的老马瘫倒在沙滩上。
猖狂的波涛在耳边轰鸣,轻柔的雨点落在脸上。锋习惯性扬起他的嘴角,轻轻地微笑。然后他闭上眼,衰颓地喘气。渐渐平复下来之后,他的眼泪再次从眼角缓缓滑落。耳边始终有一个声音在萦绕,你能干什么?你能够干什么
从海边回来之后,锋彻底住进了烂尾楼。他拿出以前节省下来的零用钱。总共两百多元。他认为这些钱够他生活一个月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打算。他还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十来本小说,毫无留恋地走出家门。那时父亲外出卖书去了,母亲站在门口晾衣服,问他,你干什么去々
锋说,我要离开这个家。
母亲满脸狐疑地看着他。去哪里?
锋说,哪里都行。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九月。九月是一个重要的月份,因为他必须面临一个选择:去学校,或是不去学校。
锋一直在思考着该如何面对九月。读书,或者不读。当然,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他父母同样面临这样一个痛苦的选择。所以母亲来烂尾楼找他,要他回家商量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锋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父亲了。现在他看见父亲坐在阴暗的角落里苍老了许多。原本只是隐藏在黑发之间的几根白发已经张扬地在与那些黑发对抗,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彻底侵占那颗头颅。想到这里,锋不禁感到悲哀。
父亲枯槁的脸耸动了一下,他干咳一声,看着站在眼前的儿子,问,还想不想读书?
锋说,想。
父亲坐直了腰,审视着他,有没有信心再考一年?
你是说复读一年?这点锋倒是从来没想过。他以为父亲问他去不去读那个专科院校,毕竟通知书都拿到了。
有没有信心?
锋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信心。考试从来不是他的强项。
如果有信复读考个本科,你就回去复读。那个三流的专科你就不要再想了。这是父亲下的最后通牒。
锋的大脑里装着父亲出的选择题,迷惘地回到烂尾楼。他在烂尾楼的天台上想了一天一夜,他实在想不出除了读书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做的事。他终止了这种徒劳的思考,收拾东西,回到了那所试卷满天飞的学校。
这一年锋就像一台超负荷运作的榨油机,倾尽所能地挤出自己的每一分力量。他每天凌晨四点半起来背英语,一直用功到零点,每天只睡四个半小时。困倦得支撑不住时,就到卫生间去用冷水冲洗头颅。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清凉的水滑过头皮,锋只感到两耳一片嗡鸣,大脑麻木僵硬。
几次重大的模拟考试中,锋没有明显的进步。晚自习后,他一个人走到空旷冷清的操场上散步,心中的沮丧和惶恐无法排遣。
回到家里面对父母的询问,他只感到头痛欲裂,如果书包是炸药包,他想他会毫不犹豫地拉开导火索。但是当着父母的面,他只得故作轻松,一副淡定的样子说,还好,排名中上,放心,没问题的。
六月,经过再一次摧枯拉朽的高考,锋提着半条命蹒跚地走出考场。看见父母脸上焦急的表情,他什么都没说。一切听天由命吧。他回到阔别了一年的烂尾楼,发现烂尾楼又衰老了很多,墙根的野草长得更加疯狂恣肆,几棵特别张狂的草沿着墙根一直往上爬。爬到了底楼的窗户顶上。
锋一如往常地坐在烂尾楼的天台抽烟喝酒。他比去年抽更多的烟。喝更多的酒。因为去年18,今年19。然而他的第二次高考成绩跟去年相差无几。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父亲苦苦等待的耐心被消耗殆尽,对于本科的期望也被炸得粉碎。他又恢复了去年的表情。锋又听到了耳熟能详的辱骂。
你个猪脑。多读一年也是白读,给你读十年你都考不起一个本科,净浪费老子的钱,就你这个样还读什么书,你干脆死了算了,,…,
凌晨四点半,锋一路小跑来到海边。凛冽强劲的海风将锋的头发拉得笔直,怒吼的海浪猛烈地击向岸边的岩石,发出粉身碎骨的轰响。狂风劲浪激发了锋最原始的欲望。他突然感到自己浑身充满了狂野豪放的力量。他的脚下猛然发力,沿着苍茫而荒凉的海边猛冲过去。寒风吹彻的海边响起了他疯一般的狂喊,他就像一条穷途末路的野狗,一路咆哮着飞奔起来。
汹涌狂乱的浪花一遍遍扑杀他奔跑留下的痕迹,苍劲的海风呼呼作响,把他的头发扯成一面旗。
你是快20岁的人,还是一事无成,一事无成啊,活得跟个废物有什么两样。
你还能够干什么,你能够干什么……
锋知道他已经不能停留,他必须一往无前地奔跑。奔跑已经成为~种使命,一种逃亡。因为父亲的声音会一直在风中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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