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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消费社会的另类叙事

时间:2024-05-21

黎湘萍

内容提要:本文以台湾作家黄春明在60年代创作的小说为对象,论述了现代主流叙事之外的另类现实,对现代消费社会出现之初作家的敏锐反应、深刻反省和艺术表现诸问题,提供一个参考性的个案研究,意在唤醒某种“历史记忆”,以期对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中的“边缘国家或地区”所共同面临的境遇进行反省。

从台湾社会、政治、经济的官方编年史上,我们会读到许多足以证明台湾六七十年代经济腾飞的数据,他们足以佐证西方标准的现代文明之降临,必然伴随着幸福、自由与民主的福音,这些都是确实的。但另一方面,我们却也能在这个时期的小说里,看到另外一种叙事,他们没有替大人先生们的文治武功树碑立传,反而描写了一些在正史里永远也找不到任何位置,在幸福的数据背后喘息的斗升小民的悲欢离合(从“现代化”立场观之,这些斗升小民之被历史淘汰,原是社会进步的必要代价)。在谈论这些另类叙事时,人们首先遇到的主要作家之一,就是黄春明。他创造了文学史人物志上不朽的青番公(《青番公的故事》)、阿盛伯(《溺死一只老猫》)、憨钦仔(《锣》)、坤树仔(《儿子的大玩偶》)、猴子和阿力(《两个油漆匠》)、白梅(《看海的日子》)、黄君(《莎哟娜拉·再见》)、陈大胃(《我爱玛莉》)等形象。这些性格鲜明的人物,以其内涵的社会性和丰满的人性,激发了评论界的思想和想像,使得人们从他的小说里发现了社会发展的变迁,发现了台湾从农业社会到工商社会的变化时不同的生活现实和心理现实。有人会用“传统”与“现代”的分析构架来谈论传统“崩坏”之后,曾依赖它生活的人群的失落,例如经济上的失落,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地位与“人”的尊严的失落(《锣》);还有人会特别把眼光放在他关于乡镇,关于城市,关于“跨国公司”的小说的讽刺艺术与民族主义上面(从《锣》、《儿子的大玩偶》到《莎哟娜拉·再见》、《我爱玛莉》)。人们很自然地会把黄春明的小说分为前中后三个时期,用以描述黄春明从“现代主义”到“现实主义”,从“怀旧”到批判与反讽的发展,而这不同时期的作品风格的变化轨迹,也恰是台湾50年代到70年代以至80年代初现实主义流派的文学所走过的历程,正是在这些方面,黄春明为读者描写了一幅六七十年代社会发展变迁的另类现实的景象。

作为一个来自土地的说故事者,黄春明近乎本能地用他那些散发着泥土味的、引人入胜的小说来参与了台湾当代历史之叙事,只不过他所叙述的,不是官方的那些堂而皇之的“正史”,而是民间的“野史”。他在体制所刻意塑造的“现代化现实”之外,描述了另外一种景象,他并非刻意去“反现代”,却对在一种外力奥援下进行的“现代化”现象给人和人性的压力进行反省。黄春明初次在《联合报》副刊发表小说《城仔落车》(1962),就要求林海音一定不要将“落车”改为“下车”,他对于方言的敏感,乃源自对于人和土地的原始关系的深刻理解,因此执着于叙述那些“热爱这块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的人们所感受到的现实,成了他写作的使命。借助黄春明的小说,我们有可能想像60年代到70年代的台湾农村在资本入侵、消费社会形成时的状况。我们能辨认出“历史”发展或者“社会转型”过程当中的两种不同象征:第一种是作为背景出现的,它是正在变化的历史·社会,是一种体制性的权力,常常隐含在文本当中,它以现代化的消费社会、公司企业的形象出现。它的存在是强有力的,不可抗拒的。它是《溺死一只老猫》中逼死了阿盛伯的“游泳池”,是《两个油漆匠》里令阿力和猴子感到荒诞的女明星的“巨幅广告画”,是《儿子的大玩偶》里包裹在坤树身上的“广告牌”,是《小琪的那一顶帽子》当中夺去林再发生命的“武田牌压力锅”,是《莎哟娜拉·再见》中握在日本人手里的“订单”,是《我爱玛莉》中关系着陈大胃之地位荣辱的洋狗“玛莉”,是《苹果的滋味》里美国人“恩赐”给江阿发的“苹果”等等。另外一种象征,是黄春明刻意为我们描写的,它们与他所生活的土地紧密联系在一起,那是青番公们散发着清香的丰收的“稻谷”和预报洪水的“芦啼鸟”,是化作阿盛伯们的生命、同时又具有神秘的超自然存在的“龙目井”,是伴随着憨钦仔一生苦乐和尊严的“锣”,是已化为阿力和猴子们之血肉灵魂的乡村歌谣等等。黄春明的人物很少城市的知识人,几乎都是带着乡野气的乡镇农民。他们从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田野走到一个充满声色诱惑的迥异的世界,才发现从他们世代依赖的土地,到他们安身立命的价值观,都发生了裂变。黄春明描述了这些裂变与人们的生存、尊严的关系,写出人们对于“现代生活”又拒斥又需求的无奈的矛盾心情,写了“传统”在“现代”的压力下逐渐崩溃和消失的过程,写出了草根庶民们在面临危机时心灵的分裂过程。

这些描写,构成了黄春明小说的内涵丰富的现实主义价值:他在官方为了炫耀其经济成就而进行的“国家叙事”之外,另外叙述的这种民间史和心灵史,虽不那么辉煌却总令人感到哀婉、悲悯和温暖。在“正史”所叙述的现代消费社会堂而皇之地行进的过程中,对这一过程懵懂无知、消极被动的乡土中国的小人物的困境,构成了更加真实、更加人性的“野史”。这一“野史”实际上仍然在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中的“边缘国家”的“民间”继续着,而阅读黄春明的意义可能也就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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