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于 坚
一九六七年的一天,我十三岁的时候,我父亲单位的两个同志来到我家,问我:“你爸爸平常在家里都说些什么?”我听了很困惑,家里面讲的话也算罪行?我父亲当时正被隔离着,罪名是黑笔杆、地主崽子、国民党特务。我父亲是干部,在家里面说的话没有在单位上说的多,但十多年来,也说了不少,最多的是“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于坚,洗脚了没有”。我脑袋混乱,不知道父亲“在家里说的话”要怎么才可以交代出来,因为在我看来,他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反动标语,都是做父親的必须说的,连这些话都不说,他还是我父亲?我就愣愣地望着那两个我父亲的年轻同事,他们以为我也是小顽固,说:“你好好想想。”我后来决定什么也不告诉他们,包括我背课文背错一个字就被父亲用尺子打手心这件事。我噙着眼泪对我父亲说:“你就是做过坏事,我也不告诉他们。”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大义灭亲,我父亲说:“不怕,你什么都可以讲,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组织的事情。”我不太明白他的话,难道我——他的长子也是“组织”的一部分,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那两个人的话令我非常震惊,我以前以为会被逮捕的事情只是和特务、手枪、杀人放火什么的有关,没想到“在家里说的话”也算。这种话对我的影响太大了,后来年纪稍长,经历了些事情,发现“大义灭亲”,这是中国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许多人背后议论某某的时候,尤其是那些与某某关系最密切的人,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他的底细(或者他的把柄)么我太清楚了。”有时候,老朋友之间开玩笑也会说:“哈哈,你不敢跟我翻脸的,你的把柄我掌握得太多了。”这位老朋友说此话的时候,我脊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才想到,此人不可深交,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无数次为他开过家门,给他写过许多亲笔信。一旦有一天,他深明大义,投奔真理,政治正确起来,我就麻烦了,“家里说的也算”。
“文革”时代的逻辑之一就是,你只要政治正确,怎么卑鄙都可以,所以有很多人以“站在路线一边”揭发检举出卖亲人朋友为荣。在那种时代要生存下来,惟一的办法就是要学会没有隐私地活着,你的生活的一切细节都是要经得起事发之日被揭发检举的,你的每一日就是为了等待着这一日的到来,经受检验。所以“文革”时代,最流行的一句书面语就是,我相信我做的一切都是经得起考验的,我没有做过对不起组织的事情。那时代不能通过考验的事情实在太多,尤其是家里的事情,身体上的事情,过小日子,小快感,小享受,吃喝拉撒,“自由散漫”,听贝多芬的音乐,关着门不出来都可能“对不起组织”,在家里要做到不“自由散漫”,不过小日子,太难了,除非钢铁炼成。更严重的问题是,虽然你“没有隐私地活着”,你已经不写日记,不做任何对不起群众的事情,掉在自家餐桌上的一粒饭都赶紧拣起来吃掉,自觉地遵守节约的原则,但你还是跟不上“义”的所指的变化,今天属于正大光明的行为,明天可能就是阴暗、不可见人的隐私。例如,林彪同志的照片,后来成了许多人倒霉的铁证。
我是天性散漫、意志薄弱、容易堕落的人,因此总是没法学会没有隐私地活着,养成了不写日记的好习惯,做任何事情都记着“千万双眼睛在后面盯着你”。但我还是有太多见不得人的“自己的房间”,我太信任朋友,相信他不会告发我,怀着侥幸的心理,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半信半疑,热爱生活,自命是生活的情人,一个情人能不堕落么?因此我付出的代价是,我总觉得我做的任何事情,写下的任何文字都是别人将来落井下石的把柄,我总是忐忑不安,恐惧着,害怕着,担心着世界与我翻脸,我无法学会“没有隐私地活着”,我只有豁出去,到东窗事发的时候再想辙吧。
【选自于坚著《相遇了几分钟》
人民出版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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