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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与天为徒,不敢不努力

时间:2024-05-21

路斐斐

贾平凹的书桌像一座错落的城。木桌被两边墩放的书、报、手稿包围起来,前方有植物遮挡,立着石像红灯,把伏案的地界“凹”成方正的一小块。左边的烟灰缸里有十几只烟头。边上丢着一只烟斗,一包刚打开的中华烟,一个印有“宜川宾馆”字样的打火机。右边并排列着八杆水笔,有几支的笔帽还未盖上,中间是几页正在写的手稿,依然是细密工整的贾氏小字,手稿上面摊着一张2007年12月25日的《华商报》。桌上有两副眼镜,粗粝的石狮镇纸,一个在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五十元敛的庙里的木灯架。

贾平凹就要五十五岁了,说自己开始变得平和。但更多东西的确未曾改变。从方新村的第一个书房“静墟村”到现在位于西安秋涛阁的“上书房”,他搬了九次。从上一个书房搬到这里断断续续用了一年的时间。每一件汉罐、木雕,甚至石碾子都是他不遗余力地抱过来的,包括老家棣花村魁星楼残存的屋角“鱼龙变化”。他把它缚在书桌正前方的复式二楼的栏杆上,一抬头就可以看到。

“鱼龙变化”表现的是一只鱼变成龙的过程,焦沉的木头把棣花乡搬进了西安城。鱼头连着龙身,是时光也是精神。

这是秋涛阁的最高层,是这座楼“最上面”的书房,书桌背对一面大窗,阳光高高地射进来,所有的石像都在看,贾平凹叨念:“与天为徒”,“不敢不努力”。

、 “静墟村”里三十年

书、房是贾平凹一天中也是他一生中待得最多的地方,如果没有别的事,每天他在这里的时间可以达到十六个小时,他经常早上8点就到,晚上12点左右离开。长期伏案写作缺少运动,也成为他多病的客观因素。在得乙肝的那段日子,病成了他感受生命的素材,写作反过来也在安慰他惶恐敏感的内心。见他时,他正患着耳道炎,记者也帮他把吸了药水的药棉塞到耳朵里去。第二天再见时,他披着外衣形容见了憔悴,眼中布满红血丝,耳中已然塞了药棉,一副用功过度的样子。

从1984年开始,贾平凹就陆续担任了陕西省作协副主席、西安市作协以及文联主席,兼各种社会职务,专职写作。他只爱写作,不爱去单位,屡屡在桌上留一字条:“贾平凹已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组织上专门开会讨论过这个问题,最终默许了贾平凹这个特例。

书房是贾平凹制造的另一个小世界。他时而非常自信,时而又显得谨小慎微,他自称“长安第一丑男”,说如果自己又高又帅,肯定会去做很多现在不敢做的事,他素来认为:“我本身社交能力和生活的独立性,都缺乏一些,只有写作,(我觉得)更充实一点,也更适应一些,因为我做别的事不一定能成功。”他又感慨:“搞创作确实不容易,文坛特别复杂,和社会是一回事,社会上有啥人,文坛上就有啥人。搞创作就是走自己的路子,能不能搞成靠自己一个感觉。”

1980年,贾平凹给自己位于西安郊区农村的第一个书房起名为“静墟村”,他那时的许多散文后面都有一行字:写于长安北郊静墟村,尽管这个名字早已不用,但它却不失为理解贾平凹的一个切口,“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贾于“闹世”中求静,把写作当成安身立命之本:“一辈子就闹这个东西了,乐趣就在这儿。”

他年轻时有股犟劲,曾经把自己关在西安的一间六平方米小屋中面对墙上贴着的一百三十七张退稿签发狠,说:“有人说我散文写的比小说好,我就不写散文了,专门写小说,不停地写,不停地要证明自己是正确的。”这种激情经久不衰,多年后,他在谈到《秦腔》的写作时说:“虽然写的是日常生活,但我写得很忘我,有时完全被语言的狂欢所控制,很兴奋很兴奋。有时,有朋友来访,我都是强迫着他们,要把写出的某部分篇章念给他们听。”

贾平凹不断在作品中做实验,这使他“产生快慰”,“攻击,诽谤,最多能引起两至三天的情绪不好,干扰不了我的步伐”。回顾近三十年与写作的痴缠,他说,“回头看当年曲曲折折发生的这些事情,有时候想其实是一种好事情。它逼着你只能走这一条路。当兵没有当成,民办教师不让当,养路工也不让去,这个杈那个杈都给你砍断了,你就只能往前走,就像创作一样,在各个时期他不停地争论你,但有正确的成份在里面,当时感觉很痛,但你吸收后能写出更好的东西。而鼓励你的人又把你往前推,让你不敢懒惰。”

与缅怀八十年代文学热潮相应的是,贾平凹更能适应新的形势:“我经历的年代是文学逐渐走向本身的年代,早年文学时常被当成一种工具,整个国家的文学土壤不是很肥沃,环境不是很好,不协调,各个阶段都发生过好多摩擦,我写的都是现实的东西,写现实的东西还要往前看,肯定有摩擦,开头批评我唯美,注重艺术不注重思想,然后又批评自由化倾向,慢慢才走到今天。”

同生活经历有关,他对写作一直有着很强的使命感,在这样一个社会发生巨变的时期,他感到很兴奋,“写作要讲大政治,转型期社会什么问题都会出现,到处都是素材。”但他也说:“我已不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五十多岁了,确实感到生命的短促,命运无法把握,人太渺小了,人的一生又干不了几件事。”

五十歲后,不讲技法

贾平凹说,他现在五十五岁的节奏和三十岁的节奏是一样的,也是紧张,忙乱,不按时吃住,生活无节奏,容易疲劳,晚上回去睡觉觉得特别的累,中午有时也顾不得休息,每天都过着这种生活。

贾平凹很执著地守着自己的本分,“人之一生,取得小成功定要和环境作斗争,取得大成功定要和自己作斗争。”

与早期清晰、优美的作品相比,他更喜欢后期的作品:“看起来没有章法,写得不清晰,写得比较混沌了,可能有一部分读者就不容易接受。但基本是在现实生活中自己体会到的一些东西,年轻时写东西,会有意识地模仿人家,也会摘录好的东西,现在觉得那种秀美啊,清纯啊,水太浅,没有啥更深的东西,五十岁后就不讲究那些技法了,反正有啥感受就写,年轻时见啥都好奇,都想写,五十岁后见啥都考虑考虑,没意思不写了,产量相对低了,敏感度啊爆发力就不如年轻时,但思考更成熟了,生活本身有体验了,有智慧了。”

贾平凹喜欢收藏“大的东西”,如秦、汉、唐年间的陶罐,喜欢它们的朴素、简单和大气,喜欢根雕,不喜欢刻意雕琢的,要浑然天成。“把东西仅做玩物,一切都是随着性情来。”字画也是,看的多,临的少,想的多,基本功训练得少,他的书房摆着收藏的拓片,还有他自己的字画,他喜欢魏晋的大气浑厚,写字也追求这种风格。骂贾平凹“文人字画”的人一向不少,他却我行我素,该开画展开画展,该卖字卖字,用字淘换藏品,并且乐在其中。

贾平凹时而表现出他的悲观,时而又显出他的超然入世,朋友间颇能以自嘲互博一笑,一些生活小事也能让他常开笑口:著作得以出版,殷切切送某人一册,扉页上恭正题写:“赠x x x先生存正。”一月过罢,在废旧书报收购店折价买回此书,于扉页又题:“再赠x x x先生存正。”邮走,躲进酒馆,坐喝,乐;夜里正在床上半醒半睡,有小偷光顾,他说:“朋友,把门拉上,夜里有风的。”天明寻着久未找着的一份资料,乐;出差去旅社住宿,服务员开发票,将“作协”写成“做鞋”,乐,当不得官。

贾平凹给自己买了一套《中国古鉴》,最近在读《黄帝内经》、《山海经》、《封神演义》这些不知读了多少遍的故事,与早年读书相比,他说:“生命到这个年龄,经历的事情多了以后,突然看到一本书,听到一句话,给你好多大的启发,把好多事情点通了,好多东西有体会,但没有说出来,也可能他从某个地方突然把你点破了,读书就读那么一点点东西,智慧就是那么一步步积累的,把啥都贯通了之后,积累的多了,就叫智慧了。有人前生就坐在那儿苦思冥想了。想通了,就是很简单的事情。”

【原载2008年第4期《三月风·

新闻人物》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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