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吴垠康
“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官至宰辅的张英这封处事干净利索、说理深入浅出的家书,不但验证了“宰相肚里可撑船”的宽容,成就的六尺巷更是如同一个符号,至今仍在向人们讲述着一曲礼让向善的人间佳话。不过,当我第一次穿过荫翳下的六尺巷时,除了对张氏父子宰相油然而生景仰之情,触动心弦的还有三个问号。
六尺巷位于桐城市区西环城路宰相府内(现为省康复医院),全长百米、宽六尺,巷墙大青砖砌就,巷道鹅卵石铺成,巷外香樟参天,巷内肃穆氤氲。据史料载,清康熙时,文华殿大学士、官至宰辅的张英世居桐城,其府第与吴宅为邻,吴氏建房想越界占用张家隙地,张家哪咽得下这口恶气,飞马驰书于京都。张宰相以诗作复,动员家人让出三尺地基。见贤思齐的吴家并非孬种,也退让三尺,形成了六尺巷。在六尺巷的西入口,后人矗立起一座上书“懿德流芳”的牌坊,藉以标榜没有以势压人并以“让他三尺又何妨”的大度来化解邻里纠纷的张宰相。这多少让人觉得有点不公,因为我的本家,即张家的北邻,早已被人们忽略了。
古往今来,官老爷们头上有乌纱,手中有权杖,股下有交椅,内心有私欲,太多的干部轻而易举就可以权为己所用、情为己所系、利为己所谋。无奈胳膊拗不过大腿,咱老百姓是弱势群体,得服从领导,得听天由命,得忍气吞声,如果说被压抑被盘剥者尚存一线希望的话,那就是寄托于领导的良心发现,寄托于明君的铲奸除恶,寄托于苍天的因果报应。于是,官老爷没仗势欺人,没鱼肉百姓,没贪赃枉法,没包养二奶,就是好领导,就要载入青史。其实,做官也是一种职业,他们月有奉供,年有嘉奖,该得的得了,该拿的拿了,执政为民,秉公办事,廉洁自律,表率于众,是恪守职业道德应尽的本分,如同牛必须把地犁好一样。相反,若悖离了官道,就是渎职,就应受到相应处罚。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百姓本是一支监督和促进政治清明的力量,但在几千年专权奴化下,国人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夹着尾巴做人,习惯了打落门牙肚里吞。对不公与不平,轻则装聋作哑敬而远之,重则奴颜媚骨为虎作伥,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助长了官场邪气的嚣张。而司空见惯的后果是,集体的麻木,集体的失语。俗话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那宰相的屁股呢?估计借你三个胆也不敢摸吧。匪夷所思的是,在三百年前的桐城,居然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那就是大清宰相张英祖居的北邻吴家。六尺巷啊,如果不是当年吴家敢以卵击石会有六尺巷吗?
社会是个大家庭,每个人都要与周围的人群构成不同的社会关系,而邻里关系则是人皆有之而易生矛盾的关系之一。张英贵为宰相,但家族总不能搬到月球上,琐屑的生活注定张家与左邻右舍多少要闹点别扭。尽管清官难断家务事,而张英却把家事处理得比政绩更招人耳目,但这也没什么了不起。你想想,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家领导人,再怎么说也不会为几尺地而在天下人面前大跌眼镜吧。倘若你处在他的位置,相信也有他一样的胸怀。倒是那个邻居,一个民间的群众代表,不但没有得寸进尺,还以礼相待也让出三尺地,你想想,谁的胸怀更宽广?导致邻里矛盾的原因,无非鸡犬相扰,无非口实相辩,无非髫龄相斗,无非财物相争,但在民间,有了“人安己亦安”这盏夜航灯,邻里和睦相处的事例比比皆是,所谓“生得亲不如挨得近”。怪的是,这事儿一旦与张英撞了一下腰,就成为争相报道的正面新闻,以致享受到树碑立传的殊遇,而另一个主人翁,那个资产绝对少于张家却同样为六尺巷贡献了一半地皮的吴家,连名字都没留一个。六尺巷啊,难道你也感染了趋炎附势的劣根性病毒吗?
这宗地皮案,要在今天把国有土地使用权证那么一晃,就迎刃而解了,但彼时的地契效力一定打了折扣,更没有《物权法》为当事人维护权益,对簿公堂的结果极可能是气得要跳河的不公。在遵循“三纲五常”的封建时代,在王法可以玩弄于朝廷命官股掌之间的吏治社会,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恐怖氛围里,如果不是有咽不下的冤情,如果不是有不怕死的维权勇气,谁吃了豹子胆去跳起来与宰相的家人过招?按照这个逻辑,吴家建房想打张家主意的说法颇值得质疑,起码引起纠纷的隙地本身就是有争议的。但后人众口一辞说吴家理屈在先,凭空丑化无权无势的另一方当事人,莫非是想达到神化清官的效果而有意为官者讳?六尺巷啊,作践吴家不就是作践底层的老百姓吗?
每个时代都有两个版本的历史,其一来自于官方,其二来自于民间。三问六尺巷,并非要标新立异达到哗众取宠的目的,也不是因為那个邻居与我是本家就蓄意偏袒,更无意贬损早在人们心中树起道德丰碑的张宰相,我仅仅希望再现历史的真实,希望民间不要忽略自身的光芒。
【原载2008年第4期(A)《雨花》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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