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可 人
偶尔在小侄女的玩具箱里看到一粒弹珠,浅蓝而浑圆,记忆便似脱僵的野马,飞回泰顺街古老的日式宅第,飞回梳着辫子念再兴幼稚园的四岁的童年,最后停驻在一颗浅浅的、蓝色的弹珠上。
我上幼稚园的时候,眼泪多,欢笑少。爸妈那时都上班,几经辗转,我念了不下五、六家台北的托儿所、幼稚园。但我憎恨去上学,那里吃了饭就得午睡,下午三点一到就强迫抱着玩具玩上一个小时。
我常常一个人溜出去坐在滑梯上遐想;弹珠是怎么来的,已经不复记忆,只记得它总静静地躺在掌心里。很多老师都知道幼稚园有这么个古怪的孩子,只喜欢玩弹珠和写字。
古怪的孩子受不了幼稚园的生活,提出要做小学生。面对这样的奇想,父母是开明的。那年秋天,我六岁的生日还没过,已是一年3班的学生。为此,妈妈辞了职。
那个半都市、半乡村的学校日子是美好的,六年的光阴,由黄梅调、大肚鱼、知了的叫声连缀而成。虽然塑胶的“昂阿仙”在小学生中风靡一时,我对弹珠却始终不曾忘情。三年级那年的圣诞节,班上转来一个外校的男生,却偏偏成了我同桌而坐的芳邻;在那对男生恨之入骨的年代,我简直讨厌死他。他却从不以为忤;圣诞前夕,桌子上摆了一张卡片和两粒豪华而巨大的弹珠,他对我笑着说:“我哪天要去拜访伯父、伯母。”我不晓得他哪儿学来的这么文绉绉的话。
回家之后,我学着说给爸妈听,一家人都笑弯了腰。多年后,我见到这位年轻优秀的医生,提及这段“伯父、伯母”的往事,仍有九岁那年的会心。我的青梅竹马之恋,虽未开花结果,两粒弹珠却在时光流转间,愈见晶莹;多年后,我仍爱抚拭把玩,它里面有纯稚的友谊,有成长中的宽容和喜悦。
长大以后,我开始钟情玻璃制的小动物。心里虽印有一片孩子的天堂,但生活却被升学的压力逼得喘不过气来。
高中时代,我是有名的叛逆,似懂非懂的看尼采、叔本华和禅学。总觉得自己是联考制度下牺牲的天才,不知怎的,成天一腔闷气。绿衣黑裙的女孩,不想进台大,开始逃学、逛街,一心想上山修行。
有一天,我走过新公园前的地摊,一个黑瘦的小男孩用他的大眼睛看着我,他的面前摆了一堆小狗、小鹿,他的腿上,摆了一本四年级的算术,我痴痴的买了一对小狗,然后坐上车,回家,想了一整夜,想透了自己的自私、幼稚和幸福。第二天,决心做个安分的学生。那时候,五月的蝉声正浓,有即将来临的一场大考,有新的前程,有另一份人生不同的风景。于是,我真高兴自己回来了。多年后我看到那对小狗,想起自己曾经执意做个好老师的心意,仍觉得很温柔。
二十初度,好友出阁,我穿着白纱礼服,陪她走过人生最重要的一段红毡路。第一次穿高跟鞋,第一次戴首饰,第一次似懂非懂的为一个男子与一个女子的誓言觉得幸福;也是第一次,开始揣想多年之后,自己是否也会如此走向一个衷心等待的誓约。新娘指上的钻戒与颈间闪亮的项链,再度勾起我幼年时代的玻璃珠情结。散席之后,我对妈妈说:“以后我出嫁,妈妈也给我买一串那种很亮的项链吧!”妈妈笑着看我,“妈妈一定给你买最好的!”
多年之后,妈妈果然千山万水的带来了当年的承诺,只是我戴着它,心中竟无了欢喜,只有茫然,一步一回首,是进还是退?多年来,自己凡事不落人后,情感的生活,一经等待公主和王子式幸福完美的结局。波浪虽美,仍是生命的涟漪;向往安定,却把自己交给另一个混乱惘然的生活。当一切闪亮的人声喧哗,归于平淡,我拿着那串项链,孤独的想起二十岁的那个日夜……
缘起缘灭是人生的心折,当伤痕累累的发现自己梦中的玻璃屋原来易碎,象牙塔里的小公主也不得不收起王冠,走向真实的沙石泥土,在阳光风雨中,我已经失去写诗、作梦的权利,眼泪遂成深远的眸光,汗珠成为阳光下健康的肤色,碎了的玻璃娃娃,一点一滴的绝处逢生,发现自己又可以微笑的时候,我的玻璃心变成水晶;水晶是多年磨练的矿石,如果生命了无挫折,我们永远看不到光波折射的美丽。也许我仍该庆幸,庆幸自己在成长中的体会与了解;庆幸自己仍能无怨无恨的生活;庆幸自己仍有一个玻璃珠里的天堂。
(豆豆摘自《南洋华人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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