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世界

陈祖德

我的眼前叠印着一个围棋盘和一个拳击台。

这是日本昭和十三年的一局棋赛。前后下了近半年。下一着子所耗费的时间比一场十多个回合的拳赛还要多。两位棋手在不交手的、无声的格斗中，把力量集中在手上，一下下猛击出去。这一位靠着椅背，如同靠着拳击台上的绳子积聚着力量，报之以更大的打击。那一位喘息着，好似裁判正在对着他的耳朵计数。对局室犹如鬼域，静得瘆人。偶尔投下一个棋子的声音在对局室中发出可怖的回荡……

川端康成的作品《名人》使读者在令人窒息又令人震颤的静穆中感受着人类战胜对手尤其是战胜自己的力量。而杰克·伦敦的作品《一块牛排》则在令人目眩又令人心惊的动景中使人震惊于人生是怎样的一个赛场，如拳击般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的赛场!

“汤姆·金用最后一小块面包，揩干净了盆子里的最后一点汤汁之后，若有所思地慢慢嚼着。”难道他连一块牛排也吃不到吗?妻子说人家半个小钱也不肯赊了，人家说今天晚上桑德尔一定会打败你。他“机械地把烟斗塞在嘴里，把手伸到上衣口袋里。口袋里一点烟花也没有，这才使他惊觉起来，不由皱起眉头，怪自己健忘，然后把烟斗放在一边。”《一块牛排》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读者揪着心，跟着这位挨饿、健忘、衰老但为了生计只好重新上场的老拳击手，进了拳击俱乐部。年轻的桑德尔跳来跳去肆意炫示自己的光采和优越“象一个由雪白的皮肤和坚实的筋肉构成的活的奇迹，用身体组成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进攻网”。……汤姆·金的身上落满了拳头，他只剩下要打出一拳的意识，一种“要斗下去的意识”。他无力地想:“唉，一块牛排就顶用了。”

这两篇小说一静一动，然而都是着力描绘了人生的胜负世界。这是体育竞技所以有生命力的坚核。职业拳手的比赛与古罗马的角斗士的格斗无本质的区别。拳击手必须竭尽全力将对手击倒，使其在规定的时间内站不起来而获取胜利。观众们为了寻求刺激总是希望拳击的双方争夺得越激烈越好，巴不得拳击手被打得鼻青眼肿，一次又一次被击倒。这样的观众自然使人联起起观看角斗士相互格杀的古罗马的观众。在这胜负世界里充溢着原始的、兽性的渲泄和感官刺激。胜负世界里上帝的魔鬼共存。胜负世界是辉煌的，也是残忍的。

即便成了名人，也往往因为众人对他的神化尤其是自我神化，使他不能面对失败。《名人》和《一块牛排》都无情地揭示了一个体育竞技规律:新的必定战胜老的。汤姆·金的失败不是因为少一块牛排，而是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青年。川端康成笔下的名人年事已高。要下一盘告别棋坛的引退棋。虽是引退，他这样的名人自然也是不能输的。可他面对的，也是一个青年。名人对局时心脏病复发了，但是怎么可以输棋呢?而且还得保持着名人风度，将这世界上时间最长的比赛坚持到底。而青年“那张丰满的圆脸，活象一尊十全十美的佛脸。也许是进入了心旷神怡的艺术境界，显出无法形容的美。”名人终于魂归西天，他的遗体“用棉被裹得很小很小，简直象没有尸体一般。”

在围棋盘上虽见不到拳击台上那令观众狂叫的格斗，但当你看了《名人》之后，你能说哪种胜负更残酷，更具打击力量呢?不过，世上如果没有胜负，那又将是多么的乏味，.多么的寂寞，历史的时钟就将停摆。多少人面对胜负世界畏惧了、退缩了，又有多少人被碰得头破血流。但总是能激发更多的人勇敢地闯入这个世界，总是能不断激发意志、品格、智慧和生生不息的力量。人类就这样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地进化了。

当我打开载有《一块牛排》和《名人》的《世界体育小说精选》，我就想起了莎士比亚的话:

“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

(邵涤新摘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