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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我永远的朋友

时间:2024-05-21

朱晓东

在一个初夏的夜晚,夜已很深。父亲走入他极少涉足的我的房间,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浏览着书柜,又坐下来,顺手折叠起胡乱堆放的衣袜。下个月,我不去上班了。他说。

当时天气凉爽,灯光下飞舞着烟尘。我低着头,凭直觉我确信父亲那时也没看我——我们已习惯以这样的方式交谈——然而一下子我非常沉重:对于我,唯一的儿子,父亲老啦!

在儿时的年代里,起初父亲是一种图腾,是无道理可言的存在。此后,儿子和父亲似乎陌生起来,不可能就共同关心的问题达成一致的意见了。儿子有了儿子,儿子就成父亲。一次,再次,有什么办法呢,父亲嘛,做儿子的都这么说。父亲嘛,终归是父亲。

“代沟”,“审美差异”,“文化背景的不同”诸如此类,谎言重复一千遍便成了“真理”。

我无法在此展开父亲的一生,天资聪颖,弱冠丧父,为人正直却又饱经沧桑什么的,甚至于旧影集间泛黄的风流倜傥以及四十年后归故里为我指点江山时那种愉悦之情,以反证上述结论。对于我,对于任何人,父亲都还不是大钟稀声、大象无形的。

记忆中,除了希望我能把字写得更整齐一些之类委婉的说法以外,父亲几乎很少指诘我什么。他总是先和我风马牛地谈着,不知不觉就叨入了正题。我学写作不久被他觉察,他笑着劝我再读一些书。他喜欢家中每个房间,包括厨房厕所都置上一盒唾手可得的烟,却不免使我有隙可蹈。他又只是说,等你赚钱吧,现在太早,是不是?等到我第一次领回薪水,他便出现在我房间里,伸出手来:表示一下你对家庭的责任,行不行,数额由你定……

父亲就这么和我生活着。我们渴望了解却时时逃避,沮丧而又欣慰。

事实上,很难说清父亲和我之间有过什么。更多的时候,我们象其他父子那样,极少交谈,有时几天都没有一句话。但除了血缘和责任以外,我总隐隐感到有些什么把我们牵连在一起。

我们一样又不一样,父亲会一边把书扔向床上躺着的我,一边为狄更斯那种幽默开怀大笑,我却莫名其妙;我高歌著名的《We are The Wo rlds》他却认定不过是高分贝噪音而已。可是,只要世界乒乓大赛关键的几个傍晚,回家我总能掌握最新消息,四分之一决赛对阵形势及中国球员状态皆在一小纸片上;同样,父亲烟柜中若库存减量,商业系统几个朋友当频频接到我的求援急电。

我们无时不在交谈。我们珍惜长期的共同生活造成的默契。我知道,如果必要,我们可以在椅子上坐下来,吸烟喝茶,情人的幽会待审的稿件统统取消,坐下来,作一次促膝长谈。

说说看。父亲习惯了这么结束他的话,点起烟。说说看,你是怎么考虑的呢?

面对一个觉得你已有所考虑并准备认真听取的父亲,你有什么可说,又有什么不可说?

至今我还记得十二岁那年父亲为我编辑的德黑兰亚运会剪报,十三年来我无穷尽地藏书,未发现出其右者,朋友们的来信随读随揉,父亲的三封家书我存留着。对于父亲,这都是秘密。也是一个初夏之夜,父亲跟我讲起死亡的方式。他说不想给别人添麻烦,还说骨灰要撒在江里。全部撒光。他说,眼睛照例不看我,直视满天星光,仿佛回忆着一生中最为幸福的往事。你去撒,全部撒光。他又说。

这样的父亲,足以使所有的儿子眼睑潮湿,然后把话从心里拿出来,一句一句说,轻轻地说,以示我们难言的恩情,以献给他——我的永远的朋友——父亲。

(摘自《东方青年》)

图宋振安

本栏编辑吕秀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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