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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镜”里的刘邦

时间:2024-05-21

李延祜

元人睢景臣的〔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套曲是元散曲中的珍品。它有人物,有故事,有场景,讽刺入木三分,诙谐令人喷饭。是画中的漫画,剧中的讽刺喜剧。

钟嗣成在《录鬼簿》中评到睢景臣时说过:“维扬诸公俱作《高祖还乡》套数,惟公〔哨遍遍〕制作新奇。诸公皆出其下。”这个论断是正确的。《高祖还乡》新就新在不落窠臼,作者没去歌颂刘邦“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气派,相反,揭露了他过去流氓无赖的老底。作者在正史的字里行间发现了刘邦未发迹时的真面目,在皇帝老子最得意的时候,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奇就奇在睢景臣没有直接去写这次事件。而是通过一个熟知刘邦行止的老相识的眼睛,摄取了一个个镜头,拍下了刘邦的形象。嘻笑怒骂皆成文章,笔锋所至妙趣横生。除了刘邦之外,作者又给我们塑造了一个乡民的生动形象。

《史记》、《汉书》都明白无误地记载着:刘邦是在他的母亲“梦与神遇”之后生下的真龙天子。当然,史书上也有这样的记载:刘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好酒及色”,欠了不少酒债,是一个游手好闲的酒色之徒。睢景臣没有理会那些“真龙”的记载,却从不事生产,贳酒常醉的只言片语中,以董狐之笔,夸张地活画出一个无赖皇帝来。

刘邦一统天下,荣归故里,《汉书》等正史多以颂扬之笔,记下了这次盛事。“上还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上击筑,自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上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这里写出了刘邦载歌载舞,踌躇满志,忧喜交集的心情。没有记载故人父老的反映。睢景臣却作了“补充”,他在“故人父老”中找到了一个乡民,生发开去,作出了一篇翻新文章,从另一个角度再现了刘邦衣锦荣归的“盛典”。

《高祖还乡》是从准备迎接“圣驾”开始的,全村一片忙乱,因这次事关重大,社长没让瞎王留、胡踢蹬等一帮闲汉代他通知,而是亲自出马,“排门告示”。这次公差谁也不能推托。既要交粮草,又要出人应差。有的说是“车驾”,有的说是“銮舆”,传说纷纭,总之一句话,皇帝要回乡探亲。这下子忙坏了王乡老、赵忙郎一帮子劣绅地痞。这正是他们出头露面、邀恩求宠的好机会,为了遮盖穷酸相,一个个乔装打扮起来,戴上新刷的头巾,穿上新糨的衣衫。装作大户富豪的样子,象陪葬的纸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恭候“圣驾”。强盗装正经,自然显得非常可笑。没有玉盘金盏欢迎皇帝,只好手执瓦台盘,怀抱酒葫芦来充数,更显得不伦不类。

站在欢迎队伍最前列的除了王乡老、赵忙郎以外,还有“瞎王留引定伙乔男女,胡踢蹬吹笛擂鼓”,没有一个正派人。由主人的德性可以想见客人的品行。等到刘邦上场,乡民认出来他就是往日的刘三之后,这场欢迎仪式就成了无赖迎接流氓,小兄弟恭候大阿哥的闹剧。这样的皇帝只能由这样的人物来欢迎。他们是互为补充,相得益彰的。如此隆重的场面,由如此一帮浮浪子弟支撑门面,那装出来的气派,做出来的严肃,平添了十二分的滑稽。

接着作者把镜头由村中拉向了村头,由远及近描绘了车驾进村的情景。它象走马灯一样在我们眼前走过,乡民在一旁“介绍”,使读者有幸“检阅”了刘邦的仪仗队。开始只见“一彪人马到庄门”,还分辨不清是什么人。走近了,原来是一队打旗的。走得更近了,才看清了旗上的各种动物。旗队过去了,接着上场的是手持不知名的器物的人。最后是一伙“乔人物”、“多娇女”,在他们的簇拥下,銮舆进了村。

主角上场了。待得“那大汉下得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这位傲慢作大的皇帝,乡民开始也是“展脚舒腰拜”的。当那大汉“挪身着手扶”的一刹那,乡民猛然抬头一望,“觑多时认得,险气破我胸脯”。多年不见,今日的刘邦当然与昔日的酒鬼刘三气慨大不相同,况且乡民作梦也不敢想象刘三会发迹变泰,平步青云。“觑多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刘三跟皇帝怎么也联系不起来。足见刘邦给乡亲留下了多么恶劣的印象。

等到认出确实是刘三以后,“险气破我胸脯”。这句话背后有何等丰富的潜台词:全村忙乱得鸡飞狗跳,原来迎接的就是你这个流氓,你还瞧不起人呢!早知是你,我才不拜呢!你的底细我还不清楚?装什么腔作什么势……。

从〔二煞〕开始就完全是对刘邦阴私的揭露。乡民在赫赫天子庄严的面孔上画了一个白鼻子。在他眼中刘三永远是刘三,不管你是皇帝万岁,还是更名改姓为“汉高祖”。他象一个法官审判一个诈骗犯一样,提醒刘邦:“你身须姓刘,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于是一件件摆出了刘三过去的所作所为。而且点明,欠的钱粮“明标着册历,见放着文书”,铁证如山,不容抵赖。乡民认为刘三过去欠债不还,现在本性不改,还想赖账。刘三所以这样作威作福,乔装打扮,甚至改名换姓,就是因为害怕乡民认出他来,跟他算那三秤麻、几斛豆子的老账。而且他非常郑重地提出了了结旧债的建议:“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还不起也没关系,谁还能揪住你不放?没必要把姓都卖了,名都改了。作者寓庄于谐。我们不禁为乡民的天真朴实而发出善意的微笑。同时他也撕下了皇帝尊严的外衣,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象安徒生的童话《皇帝的新衣》里的一丝不挂的皇帝。

刘邦出场前,欢迎仪式的准备工作是那样热烈繁忙;浩浩荡荡的仪仗队是那样威武雄壮;泥塑的神像般的扈从是那样的严肃。这一切壮观的场面,未雨绸缪,都为刘邦的驾临渲染着气氛。可以想见主角的风采一定是天颜照人,风度非凡。然而乡民最后看到的是什么呢——从华丽的车子里跳出来的一只“癞蛤蟆”。这实在是大煞风景。前面尽力夸饰的场景与眼前的刘三是何等的不谐调!这欲仰先扬的大波澜,登高跌得重的表现手段,取得了很好的喜剧效果。

为了夸耀于乡里,刘邦自认为皇家仪仗是非常庄严肃穆有派头的。可是乡民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出发,以农民的眼光来看待皇帝的一切,于是事事都显得那么荒诞可笑。月旗成了白环套兔子,日旗成了红圈套乌鸦,凤凰旗成了跳舞的鸡,飞虎旗成了长翅的狗,蟠龙旗成了缠住葫芦的蛇。叉、斧涂漆、镀银不实用,多此一举!挑几个镀了金的瓜不知干什么!马蹬子不搭在马背上,却挑在枪尖上,疯了!鹅毛扇这么大,这么长的把儿,怎么个用法?拉车的全是马,一头毛驴都没有,可真够阔气的。那几个娇里娇气的女人怎么一样打扮?那几个男人穿的是什么奇装异服!一切皇家大有讲究,大有来历的仪仗器物,都让乡民“农村化”了,都显得怪里怪气,不伦不类。通过乡民眼睛的“折光”,刘邦还乡威严隆重的盛况一下子都变了形,走了样,失去了光彩。威风凛凛的皇家仪仗队立刻成了玩杂耍的马戏班。

刘邦还沛,越是兴师动众,大讲排场,大摆阔气,越是趾高气扬“觑得人如无物”,在乡民看来他就越可怜可笑而愚蠢。一个自以为受万民敬仰的皇帝在那里熬有介事的臭卖弄,乡民就越觉得好笑。这就产生了《皇帝的新衣》样的喜剧效果。但是睢景臣的《高祖还乡》却早于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衣》五百年。

过去在民间流传着不少乡下人进城大出洋相的故事,《高祖还乡》却做了一篇翻案文章。刘邦这个身居紫禁城的“城里人”却成了讽刺挖苦的靶子,这不能不说是睢景臣又一高人之处。

附;〔般涉调·哨遍〕

高祖还乡

〔元〕睢景臣

社长排门告示:但有的差使无推故。这差使不寻俗,一壁厢纳草也根,一边又要差夫索应付。又言是车驾,都说是銮舆,今日还乡故。王乡老执定瓦台盘,赵忙郎抱着酒葫芦。新刷来的头巾,恰糨来的紬衫,畅好是妆么大户。

〔耍孩儿〕瞎王留引定伙乔男女,胡踢蹬吹笛擂鼓。见一彪人马到庄门,匹头里几面旗舒: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乌;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

〔五煞〕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几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衣服。

〔四煞〕辕条上都是马,套顶上不见驴。黄罗伞柄天生曲。车前八个天曹判,车后若干递送夫。更几个多娇女,一般穿着,一样妆梳。

〔三煞〕那大汉下的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众乡老展脚舒腰拜,那大汉挪身着手扶。猛可里抬头觑,觑多时认得,险气破我胸脯!

〔二煞〕你须身姓刘,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盏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坝扶锄。

〔一煞〕春采了俺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秤了麻三秤;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胡突处?明标着册历,见放着文书。

〔尾〕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摔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作“汉高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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