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昨天的中国是什么样子?我国人民在昨天是怎样生活的?这一点,对那些在旧社会饱经风霜的老人来讲,是深有体会的。而生活在新中国的青年一代,体会就不那么深切了。然而,只有深切地了解昨天,才能深情地珍惜今天,从而信心百倍地去建设明天。青年朋友们,让我们补上“昨天”这一课吧!
我到颜家学戏是十一岁多,当时家里给颜泽甫老师写了个字据,近似卖身契。我记得里面有这样几句话:“投河溺井,死走逃亡,与师傅无干;如中途不学,要赔偿损失(饭钱)。”话说得这么严重,今天的青年是无法理解的。不就是学戏吗,干嘛写得这么厉害呀!因为那时候学戏叫“打戏”,假如你经不起“打”,就有可能寻死,所以要写明这样的话。我学戏两年半,确实挨了不少打。我到师傅家学戏,他们家多了个佣人,当然高兴。可是师娘又觉得我吃得多,就给我很少的钱,让我单作饭吃,或者到外边买饭吃。我吃不饱,活儿又重,又挨打,就觉得没活路了,我逃跑过。从天桥到福寿里,我整走了半宵,后来是家里把我送回去的。我老挨打,是不是因为我这个人太笨?我想不是,国内外的听众都能给我证明这一点。我学戏,从学到唱,不过三个月,就演出了。不到一年就拿份儿了(小戏班每天分钱,叫做拿份儿)。是不是因为我懒?也不是。请看我一天的活动,就知道我不是懒人。
天一亮就起床,先将煤球火炉收拾干净,点着。待浓烟冒过,坐上一大壶水,要看好,不能将火压灭。我去喊嗓子(也叫蹓嗓子,包括身上的活动)。老师家住天桥市场福长街二条东口内路南第二个门,我由此出发,直奔天坛西北角,开始喊嗓子。首先是念“引子”和大段独白,有时停下来喊,有时边走边喊,要看时间而定。我喊嗓子,总得想着家里的大水壶,万一把水壶熬坏了,准得挨打。走到天坛西门,往西奔先农坛,一直喊到“四面钟”①。停下来,拉了“起霸”②、“山膀”③,走个“马蹓子”④,然后往回走,到家水壶也已开了。扫院子,倒垃圾,都要轻轻地做,惊醒了谁,后果也是严重的。
干粗活还是比较容易的,干细活更是提心吊胆。例如烫茶壶茶碗,这得干完了脏活儿,洗了手再干。北京有一种专用的工具叫“砂锅浅儿”,将水烧热后,把茶壶、茶碗放在里边烫洗,有一点茶锈也不行,碰坏了一点也不行,那真是要精神高度集中。老师漱洗完毕,喝茶,我这就快正式的挨打了。他喝着茶,给我们吊嗓子,完了再教新的。这时我就更提心吊胆了,因为每天挨打总是从这里开始。我的精神比洗茶具时更为集中,惟恐自己学得慢和记得不牢。就这样,也免不了挨打。老师的“理论”是:“不打不成材”。不管你聪明不聪明,总要打,“打戏”嘛!几乎每天都得挨打,但我在思想上没有抵触,只有怕,认为学戏挨打是理所当然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一定要忍受下去。如果跑回家去,还是没饭吃;而且根据当初写的字据上的规定,还要包赔老师的饭费,我哪里有钱?!
后来我想过这个问题,老师为什么总打我?老师和我无仇无怨,而且他是个善良的人,也并无打入的嗜好,他大概是继承了教戏都打的“传统”。另外就是经济问题,我学戏规定三年零一节,一切收入归老师,老师管我的吃和穿(穿的是师兄剩下来的衣服)。如果我总学不会,或学得慢,老师就得赔钱,他也受不了。所以他就希望你快!
早上学戏两小时,这段时间总是觉得很难熬哇!只盼着师娘说一句:“算了,让他买东西去吧!”此刻,我犹如囚徒获释。
买东西,做饭,吃完午饭就到场子去卖艺。师兄是个软骨病患者,还是个大罗锅,在家里基本上可以生活自理,走远路不行。凡出门就得我背着,好在他是轻量级的,分量不大,可当时我才十一岁多,我背他也够困难的。每天从午饭后一直演唱到晚饭前止。吃完晚饭,我再背着师兄,我们师徒三人出去卖唱,一直串到午夜回家,基本上每天如此。所以我说我这个人不太懒。
应该感谢我的老师,是他把我带进了艺人圈儿。他教会了我做街头艺人,把我引进了“平地茶园”。“平地茶园”这个名称是艺人自己取的,这是一个辛酸的自嘲。后来有人把它改成一副对联:
平地茶园,雨来就散。
刮风减半,下雪全无。
我跟颜老师同“云里飞”搭班唱戏时,只有十二岁。学艺生活是艰苦的,主要是饿。你想,中午十二点钟我们就得上地去唱,一直唱到吃晚饭,哪能不饿呀?下午四点钟以后就觉得饿了。三角市场虽然有白记豆腐脑、鸡蛋饼这些好吃的东西,但我是个学徒,吃不起。有的听戏的人喜欢小孩儿,给你两个铜板,可以买个烧饼吃。那我们也不敢,得老老实实地交给老师。老师说声“去买个烧饼吃吧”才行。要是不说话,那我就只好饿着。这样就养成了一天吃两顿饭老挨饿的习惯。老师家人口少,油水大,他们吃两顿饭不觉得饿。我不行,我以前要过饭,吃得多,他们就说我饭量大。后来师娘总闹病,也没工夫做饭,就叫我到外边买饭吃,每顿饭给十个大铜板。十个大铜板,真要让我自己支配,可以吃饱肚子了。二大枚一个饼子,吃四个,再来一大枚的粥,一大枚的咸菜,可以吃饱了。但她不让你吃,她嫌你吃那个寒碜。她让你吃炒饼。这样,她和人说起来就可以说,“我的徒弟在饭馆吃饭”,觉得好听。十个铜板正好半斤炒饼。那时粮食贵,菜便宜,饭馆掌柜往炒饼里掺绿豆芽,一抓一大把,一炒一股水,吃不饱。回想起来,那时生活真难熬呀!我在老师家学了两年半的徒,因为老师和“云里飞”闹翻了,我就离开了天桥。正好那时有人组织一台杂耍到山西太原去,要找个拉单弦的,就找到我老师,我老师要跟着他到太原去。家里停下来了,停下来,不能白吃饭,我老师就告诉我:“你走吧!回家吧!”当时有个规矩,学徒没有满师,老师不能介绍到别的地方去工作。
就在这当儿,我的母亲死了。这天,我父亲给我来送信,我们正好在老魏这地上上地。唱完了戏,老师领着我到茶馆给老魏叩了个头,说:“这孩子他妈死了,您行个好吧!”老魏给了我一块银元。我老师还让我在茶馆唱,唱完后让我跪在地上,老师说:“我们这孩子他妈死了,诸位别走,大家掏点钱行个好,帮忙埋了吧!”这样又敛了五十多个铜板。这些钱他没给我,只给我四大枚铜板,让我回家去。四大枚车钱,我回不了家啊!我家住在北皇城根福寿里。我从天桥一直走到前门,才坐上白牌儿有轨电车。从那坐车到西单,就要四大枚;从西单到福寿里,还得四大枚。我手里倒是攥着一元钱,但我不能花,我不敢。我只能走回家。回到家已经半夜了,我还饿着肚子,没吃饭。第二天,老师来到我家,给了一元钱。埋葬母亲买棺材等费用都是舅舅拿的。
老师到山西去了,我也被打发回了家,这已经是秋天。我到家,只有身上穿的一身裤褂、一件蓝布大褂、一双鞋、一双袜子。
我的童年生活就是这样过来的,这已经成为历史。我希望青年同志要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要珍惜新中国为他们带来的良好的学习条件,要下真功夫学点本事,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创造更加美好的生活,作出应有的贡献。
(摘自侯宝林的传记故事《卖艺生涯》,原载1982年4月22日《工人日报》)
①“四面钟”是个地名,在先农坛北面,因为有个钟
楼,故名。北京解放前夕,这里是一所被服厂。现为
北纬旅馆和北京市第七十中学所在地,钟已无。
②、③、④京剧中的动作。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