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2
苏滨
意义是一个复合的概念:永远存在意义的多样性,它是群量,既是各种交替的复合体,又是各种并存的复合体,这使对它的阐释成为一种艺术。
——[法]吉尔·德勒兹
“叠加态”一词,对于马泉个展显得意味深长。
尽管它真切地折射了作品媒介的交叉性与综合性,但我更倾向于将其视为一个来自量子概念的喻词。对于量子世界的叠加态,这里不妨以著名的思想实验“薛定谔的猫”来勾勒:实验设置了一只封闭在盒中的猫,它会由于粒子放射的不确定性,而处于一种既死又活的叠加态。也就是说,只要盒子处于闭合状态,两种悖反的结果就会同时并存,猫的生死(本征态)只有在盒子开启之后才会发生。在此意义上,充满随机性与不确定性的“叠加态”,正喻示了展览本身的探索倾向,也契合了马泉在创作上一以贯之的块茎生成模式。
此次展览包括“无始”“无内”“无外”“无穷”四个单元,分别呈现了马泉近十年的力作。其中的某些作品,此前我虽有缘先睹为快,但面对整个展览时,我还是感受到某种不可名状的张力,仿佛回眺梦境般若隐若现的荒漠:积雪晨飞,惊沙夕起,依稀以辨,似近犹远。
一、極限叙事
我们不难发现,马泉个展中有不少作品都精确地标明了经纬度。其中,铜版画系列《时间雕刻》(1-100号)共计100幅,每一作品的画面都标明了沙尘颗粒的采样地点;装置作品《瓷沙编码》由390件瓷沙混烧的条块组成,每块都有依稀可辨的经纬度标记……这些数目浩繁的地理坐标,无不指向同一个地域——巴丹吉林沙漠。
巴丹吉林沙漠位于北纬39°30°~42°,东经98°30°~104°,地处内蒙古西北部阿拉善荒漠中心,是中国第二大流动沙漠。沙漠里,沙山密布,绵延起伏,高大险峻;落沙坡的坡度多数超过休止角,个别达45°,沙山脊线犹如刀锋一般峻峭。沙漠腹地的必鲁图沙峰,相对高度达五百多米,有“沙海珠峰”之称。
“刀锋”与“沙漠”,在我多年前的认知中,不大可能产生任何瓜葛,直到有一次偶然听马泉聊起沙漠探险,方知二者不但相关,甚至还可能成为高频使用的词汇。当时,他似乎刚从巴丹吉林沙漠赶回清华园不久,话匣子一开,就直奔沙漠主题侃侃而谈,而翻越沙漠刀锋的话题则是重中之重。他在笔记中对此有详细的记述:“沙漠里,地形复杂危险,空间尺度宏大,高低落差幅度变幻莫测,无法预估和及时反应。有的坡接近40度,且百米以上高度,两边都很陡峭,被形象地誉为A坡刀锋,大部分翻车事故都是在这种地形状况下发生的……最完美的翻坡动作是,保持四个轮胎紧贴沙面,在车速即将失去前,顺势翻越刀锋……翻越沙漠刀锋后,车子惯性还在。沉重的车头猛然下坠,马上看到的是巨大的长长的下行陡坡(初次遇到这种情况,往往会吓得魂飞魄散)……“可以想见,在令人胆寒的沙漠刀锋之上,车头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瞬间,浮世嚣尘早已无限遥远,此岸与彼岸之隔亦已不存。
在其探险初期,他曾一度沉浸于沙漠题材的水墨创作之中,我想这与翻越沙漠刀锋的特殊体验不无关系。这批作品应该属于他最初的沙漠主题创作,我也曾在他的工作室见过其中几幅,画面表现的大致是层层叠叠、连绵起伏的沙山,还有三三两两的越野车点缀其问。不过,马泉对这批作品不太满意,原因似乎是误入了写实的怪圈,据说后来几乎都付之一炬了。
我从未有过沙漠探险的经历,但凭借间接经验也不难推测。他反复提及的“翻越沙漠刀锋”必定与某种极限体验相关。如今想来,对于极限体验来说,再现性的沙漠风景画确实无足轻重,不关痛痒,其放弃写实语言的原因恐怕在此。
众所周知,对死亡的天然恐惧,是促使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动物避险逃生的一种本能机制,而极限探险所挑战的,恰恰是这种在险境中难以抑制的恐惧感。在极端情况下,探险者若不能控制本能产生的恐惧反应,必将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对此,马泉在笔记中写道:“在这里,任何一个念头都可以让你轻则伤筋动骨、泪洒大漠,重则魂飞西天、车毁人亡。”他的笔记还屡次提到,自从他首次成功翻越沙漠刀锋之后,沙漠之行就逐渐成为常态:“不知怎么,特别喜欢沙漠,有一种久违的感觉,然后就坚持每年平均两到三次进入沙漠腹地……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以至于都怀疑我的祖先是从沙漠里出来的,到了我这一代返祖了,总能听到来自远古祖先的呼唤。”仿佛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种力量,唤醒了身体内蛰伏已久的魂灵,一次又一次牵引他深入沙漠腹地。
对于这种潜藏于探险中的神秘力量,神经心理学有这样的解释:极限情境下,大脑激励机制会大量释放多巴胺,从而导致特殊的心理反应。极限体验通常体现为某种愉悦感、幸福感和超越感,异乎寻常而又超乎想象,探险者的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往往为之一变。从某种程度上说,马泉的笔记仿佛是神经心理学研究的形象注脚:“即使操控技术已经提高,这种恐惧感依然存在,但心态已经舒缓,可以开始适应这个地球另类空间带给自己的极致般的惊喜,也尝试慢慢打量和沉浸在她的怀抱里享受下极致孤独后的通畅。”至此,极限体验所具有的超越性,显然已在前所未有的狂喜与孤寂中凸现出来。
实际上,极限体验一旦发生,探险者便难以重返日常生活的既定轨道。为了弥合存在感的断裂,消解由此引发的内在焦虑,他要么持续不断地投身于极限探险之中,要么彻底地把极限体验内化为新的自我经验。极限体验的超越性愈是强烈,自我对极限体验的内化需求就会愈加迫切,这也使自我的极限叙事成为必然,因为这是极限体验转化为内在经验的必经之途。
回望马泉的艺术历程可以发现,其多年践行的正是一条极限叙事之路。
随着越野技术的驾轻就熟,马泉完全可以继续追求强度更高的极限体验,但他却在动极归静的过程中,将沙漠探险转向了对自身与自然的重新观照。在一次夜观沙漠之后,他在笔记中写道:“点点的星辰与一颗颗沙粒遥相呼应,分明在用恒古的方式彼此沟通。亮亮的银河系轮廓清晰可见,直落大地。颗颗沙粒仿佛繁星下凡,进而导致自然的追问:它们是谁?来自哪里?”在这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之际。沙粒、星辰在一呼一吸之间历历分明,沙漠、银河与生命本身交相辉映,无内无外,不分彼此,同属一个绵延空阔的整体世界。这种以自然观照而获得的物我两忘之境,其实就是极限体验的进一步转化。于是,沙粒已不再是可有可无的外在之物,而是可资对话的“他者的自我”,马泉从中重新定义了自身。其中,他发出的沙之何以为沙的追问,与其说是出于地质考古学层面的问题意识,毋宁说是源自内在超越层面的存在之思。
走进沙漠需要勇气和技术,而超越自我则需要思想和智慧。一旦其存在性思考发展到不再依赖极限体验的程度时,沙漠就不仅仅是一种探险领域,或者说,就不再是当初那个沙漠,而是一个需要重新观照的广袤世界。至此,二者已从两极对立转向往复对话,而他与沙漠的关系也从主客关系转变为文本互涉的关系。
大约从2016年开始,马泉对他的沙漠展开了日益频繁的田野调查,而摄像、摄影,录音、笔记与沙粒采样等文本性素材,也在日积月累中不断扩展着极限叙事的版图。
以此为基础,大量不同媒介的作品随之涌现出来。其中,纸本水墨仍然一如既往,但其绘画语言却一直不断变化;2017年,其创作中逐渐出现了音乐性表达,拉开了音频与视频创作的序幕;2018年,他开始以硬木为材料尝试浮雕与绘画语言的结合,同时采用陶土、瓷泥、沙粒等材料制作装置作品:2019年,他又开始以铜版画展开沙漠题材的微观叙事……
这些作品看似品类芜杂,实则相互交叠,分支繁衍,各成系列。它们的生成,既不是线性的,也不是树状的,而是网状的,类似于德勒兹思想中的“块茎”。块茎是植物茎的变异形式,因其匍匐生长于地下,常被误称为“根”,生姜、马铃薯等皆属此类植物。德勒兹以此为喻,发展出一套“块茎理论。。其中所谓“块茎”,是指“一切事物变动不居的复杂互联性”,一种迥异于树根与簇根的思维结构,一种多向度的、多元异质的、非中心化的思想路径,一种彻底与历史决定论决裂的方法论。可以说,马泉的极限叙事之所以能衍生出庞大的文本群落,最终应归功于自发生成的块茎模式。
二、间性即意义
大漠风起,飞沙蔽曰,风左右着沙的迁徙,沙改变着风的疾徐。当一切尘埃落定,沙必与大气结盟,酝酿下一次风暴。风之于沙,恰似沙之于风,二者互为影响,彼此牵连,构成不断对话,相互指涉的文本关系。依此类推,荒漠与都市之间,超越与沉沦之间,探险者与越野车之间,勇气与恐惧之间,车辙与沙脊之间,生存与死亡之间,无不蕴含着某种对话性的结构关系。换言之,能指层面上的一切关联性因素,在特定语境中都具有不同程度的文本问性,而意义的发生无不以此为基础。
观展印象中,我所解读到的文本问性,起于他晚近的作品——铜版画系列《时间雕刻》。这个系列完成于2019年秋,画作达百幅之多,阵容颇为浩大。根据由远及近的观看习惯,它们在第一印象中,恐怕会被视为写实性的石头形象,其后才会被归为沙粒。然而,这些貌似写实的东西,其实既不是什么石头,也不是什么沙粒,更与写实性毫不相干。严格地说,它们表现的只是沙粒的微观镜像——需要借助光学显微三维扫描成像技术才能。制造”出来。在日常世界中,肉眼根本不可能获得这种视觉经验。
问题的关键在于,作为一系列的视觉文本,沙粒的超现实镜像究竟意味着什么?在笔记中,马泉曾这样写道:“随着探究的深入,我的兴趣也逐渐由宏观的空间观照,转入对微观个体沙粒的好奇上来……沙尘虽然微小,肉眼几乎无法分辨,但当把它放大到1600倍时,会感到非常震撼,就像一个巨大的岩石般充满了丰富的视觉肌理与构造……”可以看到,当岩石般巨大的沙粒令他深深震撼时,沙粒的个体价值已然从沙漠的宏大叙事中挣脱出来:岩石是沙粒的母体,它远离我们,早已为我们所遗忘。
借助显微镜看到的沙粒,其实不过是沙粒的微观镜像,并不等于凹版中的图像本身。如果离开了大量图层的整合处理,凹版不可能获得沙粒的微观镜像,铜版画中的“沙粒”也不可能产生。也就是说,从铜版画中看到的“沙粒”,并非其微观镜像本身,而是对镜像的再构建,更准确地说,它们是一种“拟象”。凭借这种拟象,沙粒得以显现个体独立的意义:作为岩石的另类存在,它们并不因沙漠的辽阔而卑微,也不因肉眼的局限而渺小。因此,作品力图表现的东西绝非沙粒本身,而是隐藏其后的巨大力量——“时间雕刻”,而这不正是作品标题的喻指么?基于这种历时性的叙事方式,100幅铜版画折射着既现实又魔幻的岩石谱系:它们拥有着岩石般清晰的面目,流露著岩石般真挚的表情,却又比岩石本身更孤独和沧桑。它们仿佛以超现实的伟岸身影走进现实,同时又以超时空的原始面目重返远古,召唤着遮蔽已久的灵魂……可以说,作品中的一切语义,无不诉诸文本问性。
如果以《时间雕刻》为参考坐标,那么不难发现,纸本水墨系列《马记》无疑具有前文本的意义。《马记》可以说是沙漠叙事的起源,也是延绵最久的系列。其中,2016年创作的55号、134号、135号,141号、162号作品,前文本的意味尤其显著。这些作品貌似抽象绘画,其实与抽象语言毫不相干,因为它们既不拒斥具象,也不否定叙事,更不迷恋形式本身。画中的形态虽然看似抽象,但其呈现的,却是沙漠叙事从宏观到微观的转向。在这种由表及里的过程中,它们作为极限叙事的有机构件,以细胞状单体或单体集群的图式,凸显了至小无内的微观态,以及微观世界的无限性。在这个意义上说,《马记》系列是《时间雕刻》系列的潜伏动机,似抽象而非抽象;《时间雕刻》系列是《马记》系列的衍生形态,似写实而非写实。在这里,纯粹形式主义的解读终将一无所获,仿佛意义早已翻越一道道防火墙,在形式边缘旁逸斜出,在文本之间茂盛生长。
由于文本问性包含了能指层面上的一切关联性因素,不同媒介之间也可能发生相互指涉的关系,因而意义的生长完全可能越过媒介的边界,犹如块茎般在媒介之间恣肆蔓延。在马泉看来,艺术创作应该。毫无顾忌地根据需要来尝试各种媒介的叙事可能性”,也就是说,叙事理应先于媒介。这也意味着媒介天然即文本,媒介问性亦是文本问性的表现形态之一。
以我个人的观感,马泉的艺术世界中,媒介问性几乎无处不在。
譬如,纸本水墨系列《马记》与铜版画系列《时间雕刻》,二者在媒介上截然不同,然而凭借微观叙事的纽带,意义依然能够逾越媒介的藩篱,将两个文本系列牵连在一起。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马记》甚至按照媒介的差异分为两个系列——纸本水墨系列与综合材料系列。作为水墨系列的一种变异,后者强调了浮雕语言与色彩语言的交融,并由此衍生出一种触觉化的色彩语言。以前我曾在马泉工作室见过其中部分作品,它们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少悬念,直到我站在展厅中央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蕴含其中的触感与视觉张力,必须依托于整个系列结构才能散发出来,犹如赤脚行走在沙滩上才能感受到大地表皮的弹眭。
又如《时间雕刻》系列组成的倒三角形,恰恰与《时空的收藏》的金字塔形式构成了对峙关系:层级结构的金字塔稳定而现实,以不容忤逆的地心重力固定着其内部的沙粒标本;倒立的三角形则显得极不稳定,它在竭力抗衡重力的同时,还以倒叙的逻辑顽强抵抗着时间之矢。在这种矛盾的形式对比中,视觉张力得到了强化,同时两个文本也发生了媒介互涉的关系。
再如沙粒,当这种坚硬的颗粒物质作为媒介时,将会意味着什么7从装置作品《时空的收藏》可以看到,从巴丹吉林沙漠采集来的沙粒,分别被装入了1300个玻璃瓶,其原始的物质性被纳入到一个金字塔结构中。相映成趣的是,装置作品《瓷沙编码》中,沙粒则按不同配比与陶土、瓷泥相混合,再以氧化工艺与还原工艺高温烧结,形成390块刻有不同经纬度的微型砖。显而易见,二者均以沙粒作为主要媒介,但语法各异。《时空的收藏》凸显了沙粒原始样态与沙漠的地缘关系,《瓷沙编码》则凸显了历时性的微观图式与共时性的地理坐标之间的关联。在这里,地理空间与沙粒形态之间,似乎构建出一种亦分亦合的互生关系,它们在文本问若即若离,于交替中或隐或现:这些瓷沙混烧的微型砖块仿佛一块块微型的墓碑,排列成齐整的方阵,镌刻在砖上的经纬度仿佛一句句法力无边的魔咒。随时能够唤醒那些烧结成砖的沙粒,令它们一次次起死回生,一次次与金字塔内的沙粒合为一体,一遍遍倾听荒漠深处的风声如何掠过头顶。在马泉这里,沙粒作为一种媒介,既是物质,亦非物质:既是具象,亦非具象;既是符号,亦非符号。
从巴丹吉林沙漠到艺术工作室,从亘古洪荒到展览场域,从一个文本到另一个文本,媒介语境无时不处于切换之中,媒介语义也始终被反复界定与改写。如果说,无数的沙粒媒介重建了一个沙漠世界,那么,这个世界就只能从无数文本的结构关系中发现。在这个世界里,多元并置的文本形态充满了差异性,其中既有绘画,也有装置;既有音频,也有视频;既有人造物,也有自然物:既有平面形式,也有立体形式;既有视觉文本,也有听觉文本……这个世界盘根错节,变动不居,一方面充满了断裂。另一方面文本问性又使之不断弥合。或许,断裂只是一种假象,正如连续是一种幻觉。
无论如何,未知的意义之门,随时都可能再次敞开。后结构主义所谓“意义的无限滑动”,抑或去此不远,由是观之,马泉的艺术世界正好符合了我对后结构主义的某些想象。
三、时间尽头的跃迁
至大,故名“无外”;至小,故名“无内”;一者宏观,一者微观。都是指空间的无限。马泉的视觉文本,大抵与此相关。然而,由于极限叙事须臾不离于时间,非时间性的视觉表达似乎力有不逮,而存在之思囿于其中,亟待跃迁而不可得,以至叙事焦虑时时尾随其后,挥之不去。
存在之思在马泉这里,根源于历次刻骨铭心的极限体验。这种存在之思关乎面向死亡的存在,以海德格尔的概念来表述,就是“向死而生”。如果说,极限探险是经由实践而打破现实的死亡禁忌,那么,存在主义则是以哲思揭示存在本身的一种特性:死亡的可能性乃是最内在于个人的隐性存在,是一个未在当下显现出来的存有,一个潜隐在现象世界之下的存在。由于死亡的可能性无时不在,因而对于此在来说,死亡就是面向终结存在。向死而生,意味着此在的有限性,任何他人都无法越俎代庖。正是透过直面死亡的可能性,此在得以超拔于日常的琐碎与沉沦,整体性地观照自身的存在价值,也就是从非本真状态进入本真状态。由此,存在本身才得以彰显出来。里尔克的书信集《慕佐书简》中。有一句名言:“死亡乃生命的一面,它规避我们,被我们所遮蔽”,正与之异曲同工。正因为死亡禁忌的根深蒂固,世俗世界才竭力遮蔽极限体验的超越性,把极限探险当作一种高难度、高风险的体育运动,或是一种极具刺激性的户外娱乐,从而使之看起来与死亡禁忌毫不相干,因而极限体验难免被视为日常经验的特殊品种。然而,这并不能取消极限体验在本质上的超越性,也无法削弱其对于死亡禁忌的不断僭越。可以说,内在的超越性使极限体验获得了生命哲学的意义,单一性的视觉语言似乎难以作为这种生命哲学的表征形式。
极限叙事如何才能突破视觉语言的束缚7时间性的文本如何才能得以构建?存在之思如何才能融入时间性叙事之中?这些问题一度困扰着马泉。苦苦求索之际,音乐似乎让马泉发现了契机。大约是三年前,马泉迷上了音乐。先是钢琴,随后是音箱、电子键盘、调音台、效果器、合成器等专业设备接踵而至,最终摆满了他工作室的小二层。原以为他只是聊以自娱,没想到他越来越进入状态,不但练琴成了日課,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地摆弄音乐设备。一年后,当我第一次听到他演示电子音乐时,我才隐隐约约意识到,他正以此寻求创作的突破与跃迁。大致从这时起,时间之流在其艺术生命中开始喷涌汇聚,载着超越视觉的文本之舟,飘向存在之思的彼岸。
在马泉的作品序列中,音频与视频文本都出现得较晚。此类作品以2019年最为高产,其中的力作有《永恒的一刻》《流沙》《时间简史》《纠缠态》《在别处》《微观与宏观》《迁徙》《时间雕刻》《不确定性》等等。这些作品以音乐性为内在逻辑,通过声音与影像的有机交融,使沙漠叙事得以在双重的时空结构之间自如跃迁。
我一直认为,音乐天然比绘画语言更富于意象性,也更贴近于诗与哲学。可以说,《永恒的一刻》也再次印证了这一点。这首乐曲,我在不同场合听过多次。其中一次,甚至忆起了青葱岁月所耽迷的艾略特,以及他的诗歌《四个四重奏》:“如果时间永远都是现在/所有的时间都不能得到拯救/那本来可能发生的事是一种抽象/始终只是在一个思辨的世界中/一种永恒的可能性/那本来可能发生的和已经发生的/都指向一个终结,终结永远是现在/足音在记忆中回响/沿着我们不曾走过的那条通道/通往我们不曾打开的那扇门……”这些恍如隔世的文字充满着灵性,它们仿佛穿越了时空,与马泉的音符交织在一起:在飘忽不定的风中,沙粒撞击着沙粒,重复着机械般冰冷的单音节,足音在记忆中回响,音簇不断叠加,音块持续膨胀,旋律瞬间划破天际,在多调性之间辗转游弋,多节奏交错穿行于时间隧道,音块不经意破碎,水滴敲打着钢片,时间尽头的亮光扑朔忽闪,黑暗依旧静静地流淌,通往我们不曾打开的那扇门……
在这永恒的一刻,仿佛时间已彻底断裂,或者说,时间已抵达尽头。马泉的极限叙事也由此跃迁到一个新的能级。
通过音乐性叙事,马泉沿着他不曾走过的那条通道,返回到充满或然性的原初世界。这是一个全然流动,无限绵延的世界,无源头也无终点,时间呈现出无穷无尽的样态,唯有凭借直觉性的具体把握,才可能将生命之流与之完全交融在一起。这种交融,正如柏格森所说,是主体将自身置于对象之内,“以便与其中独特的、从而是无法表达的东西相符合”。
在这个意义上说,马泉独特的艺术世界源于沙漠,却超越了沙漠;来自经验,却颠覆了经验。跨过世俗与探险、文明与洪荒、声音与图像、时间与空间的重重界限,其多态叠加的作品,不仅意味着生命个体对线性时间的不断超越,而且隐喻着微观世界的或然性,以及多元状态并存的可能性。
所有这一切,至此都生成为一个新的文本,或者一个块茎——既指涉马泉的极限叙事,又向这个世界之外延伸。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