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2
王志萍
当代新疆文学的现状与反思
王志萍
摘要当代新疆文学的发展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但是如果想要让新疆文学真正成为当代文坛不容忽视的存在,让新疆文学忠实地记录新的文化汇流的状貌,成为新时代的影像,成为可以代代流传的经典,当代新疆文学的创作者和研究者都要作出严肃的反思。缺少建立在宏阔视野上的文化自信;缺少对地方文化资源的深层次开掘;缺少突破自我、不断创新的智慧和勇气。
关键词当代新疆文学现状反思
一、当代新疆文学的现状
如何来介绍新疆文学,通常的做法是分别介绍汉族作家的创作和少数民族作家的创作。但是借助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石河子大学“绿洲学者”程光炜提出的思路①,本文把当代新疆文学区分为以“内地人”身份进入新疆的作家的创作和新疆本土作家的创作两种。
(一)以“内地人”身份进入新疆的作家的创作。
以“内地人”身份进入新疆的作家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有王玉胡、刘萧无、朱定、周非、邓普、闻捷等。年纪稍长一些的、爱好文学的读者都会记得闻捷的《天山牧歌》《复仇的火焰》等诗集,他把新鲜活泼的新疆少数民族生活景象,特别是少数民族的风情、爱情写入诗歌,为20世纪50年代偏于僵化的诗坛注入了灵气;20世纪60年代,邓普的小说《军队的女儿》因拍摄为电影《生命的火花》而广为人知,15岁的刘海英参军来到新疆,由一个充满浪漫主义理想的少女成长为能够面对种种磨难打击而具有英雄主义情怀的“军队的女儿”,激起一大批青年人为理想而献身的热情。到了20世纪80年代以后,这一类来到新疆的“内地人”作家有王蒙、周涛、杨牧、章德益、陆天明、韩天航、赵光鸣、沈苇、红柯等。王蒙的《在伊犁》系列小说塑造的穆罕默德·阿麦德、好汉子依斯麻尔、穆敏老爹、阿依穆罕大娘、爱弥拉姑娘、买买提处长等“新疆人”形象活泼生动,让人记忆深刻;周涛、杨牧、章德益的“新边塞诗”以雪山、大漠、高原、骏马、雄鹰等具有力之美的意象群直接撞击读者心灵;赵光鸣的“流浪汉小说”记录“盲流”到新疆底层的民众的艰辛生活和丰富感情;沈苇以超强的感悟能力写下个体生命在苍茫的新疆大地上的独特体验和哲学思考。这些作家的创作既扩大了当代文学的表现领域,也提升了当代新疆文学的品质和影响力。以“内地人”身份进入新疆的作家在创作上有两个突出的特点:
1.能够与全国的文学创作思潮同步。
王玉胡的电影剧本《塞外风云》《哈森与加米拉》、周非的长篇小说《多浪河边》、闻捷的叙事长诗《复仇的火焰》等,都是选取新疆的解放进程和剿匪斗争等现实题材来创作的,在创作倾向上与十七年文学最为流行的“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潮流合拍;而“王蒙《夜的眼》《在伊犁》、陆天明《桑那高地的太阳》、杨牧《我是青年》和周涛、章得益等的作品与伤痕文学思潮同步”②。这种同步性有两个潜在的原因:一个是来源性的,这些作家所来自的“内地”“以一个背景、前提和决定的因素在那里组织着诗人的创作”③,也就是说,“内地人”这个身份使这些作家自然而然地把中国当代主流意识形态和当代文学主流的文学观念带到“新疆文学”的创作中来;一个是目的性的,“这些来自北京、上海和四川的新疆作家显然意识到,与内地文学思潮保持同步性,就能进入那里的‘文学中心’,而进入了文学中心,即可以从‘地方作家’成为‘全国作家’,那么社会所造成的个人伤害就会在文学中得到补偿和回报。”④不少作家通过这种策略跻身到“全国作家”的行列,并成功地实现了由“进入新疆”到“走出新疆”。王蒙、陆天明、杨牧、红柯等作家均是如此。
2. 秉持“他者”的视角。
王蒙有一段话:“了解了维吾尔族以后,才有助于了解汉族;学会了维吾尔文以后,才既发现了维吾尔文的也发现了汉文的特点和妙处;了解了新疆的雪山、绿洲、戈壁以后,才有助于了解东西长安街。……新疆与北京互为参照,这是我的许多作品得以诞生的源泉。边疆的生活,少数民族的生活,大大地锻炼了,丰富了我的本来是非常弱小的灵魂。”⑤根据胡塞尔的主体间性理论,自我与他者之间并非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关系,而是主体与主体之间的非对立关系,两个主体在相互交往的基础上形成各自的主体意识。相对于新疆本土文化这一地方性主体,流寓新疆的闻捷、王蒙、陆天明、杨牧、红柯等作家都是外来的文化“他者”。一方面,他们以外来者的陌生眼光对新疆本土居民习以为常的历史、传统、现实有了重新的审美发现,并在这种发现中丰富了原本单一文化中的“自我”;另一方面,他们对新疆的自然风光、人事风俗的描绘又是以自我为“主体”的对象化写作,带有展示“异域风情”的旨趣,某种意义上遮蔽了新疆人的真实生活状态和真实情感心理。他们不是不热爱新疆,只是这种热爱与生于斯、长于斯的“新疆人”的热爱不尽相同。“他者”眼中的新疆与“新疆人”自己眼中的新疆也是不一样的。
当然,有一些作家,如周涛、赵光鸣、沈苇等至今没有离开新疆,他们于新疆已经基本上完成了由“他者”向“我者”的身份转变和自我身份的重新认同。
(二)新疆本土作家的创作。
新疆本土作家的创作才是当代新疆文学更加稳固的基石。新疆本土的现代文人文学始于20世纪上半叶,在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已有维吾尔、哈萨克、蒙古、乌孜别克、锡伯、塔吉克等民族的文人文学,如维吾尔族有黎·穆塔里甫、尼米希依提的诗歌和祖农·哈迪尔的小说戏剧,哈萨克族有唐加勒克的诗歌,卫拉特蒙古族新文学有额·刊载的小说,乌孜别克族有穆罕麦提·伊明·索皮扎代、托合路勒·热依木等的诗歌,锡伯族有管兴才的诗歌,塔吉克族有托合玛玛奇用维吾尔文创作的诗歌,但是1949年之前,这些民族的文学创作总量很少。
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推行各民族共同繁荣发展的文艺政策,柯尔克孜、塔塔尔、回、满等民族现代文人文学也都陆续出现,并且在文体样式上较之以前有很大的丰富,形成多民族文学共同发展的格局。“文革”十年,新疆文学与全国文学一样陷入沉滞状态。20世纪80年代以来,新疆许多民族都创办了自己的文学刊物,多民族文学无论在作家队伍、创作数量还是在创作体裁、题材、风格、手法上都有了前所未有的大发展,出现了许多具有全国知名度的作家,如买买提明·吾守尔、朱玛拜·比拉勒、艾克拜尔·米吉提、董立勃、刘亮程、王锋、李娟等。从1980年到2012年的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评奖(“骏马奖”)中,新疆已有10余个民族的120多篇作品获奖。董立勃的长篇小说《白豆》发表后,获得了《当代》的“当代最佳小说”奖,在“2003年中国文学年度人物评选”中,董立勃被评为“进步最快”的作家。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出版后,2001年4月获“第二届冯牧文学奖”文学新人奖,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2014年3月《新疆无传奇》获得“2013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8月《在新疆》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青年女作家李娟的非虚构写作曾获“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花地文学奖”、“天山文艺奖”、“朱自清散文奖”等。我们会发现,新疆本土作家正在以自己充分的主体性的方式进军主流文坛。新疆本土文学创作的意义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边缘处的坚守”。
与先富起来的内地和沿海地区相比,新疆还处在“走向现代化”的路上,经济上不够富裕,生活上未脱离艰辛,文化生活仍然是与蓝天绿草相伴的简拙方式。然而,以这些本土作家为代表的“新疆人”并没有嫌弃或逃离,而是用全部身心去发现和赞美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美,在祖国辽远的边地坚守着家园,坚守着文学的梦想。像买买提明·吾守尔、朱玛拜·比拉勒、董立勃等作家,他们有些人一开始并不是作家,他们在各自平凡的工作岗位上工作,又怀抱文学的理想而写作,对新疆少数民族的、兵团的民族性格、文化传统和机制等都有批判性的思考,对现代化进程中的人性沦落问题都有所警醒,对制约新疆发展的社会结构、心理结构都进行了透析,各种艰苦、各种批判都没有让他们离开,即使已经有了成绩、有了声望,他们都还在这里。这是令人感佩的。
2.新疆本土文学的价值在于汇聚了边地特有的朴拙文风。
布封说“风格即人”,新疆本土文学所持有的质朴而实在的文学风格确是“新疆人”标志性的气质。辽阔粗砺的戈壁、层峦叠嶂的高山、水丰丰美的草原,陶冶出“新疆人”粗犷、豁达、诚实、爽朗又略带忧郁的性情。就新疆本土文学的选材来看,少有精致文雅或富贵舒适的现代都市人“高大上”的生活,最常撷取的是田园乡村或牧区林场的农人、牧人们的辛勤劳作和家长里短;就思想内涵而言,以道德伦理视角来审视社会生活的变迁、以乡土传统的立场来审慎地处理“现代化”的命题居多。例如,祖尔东·沙比尔的《葡萄沟纪事》写维吾尔族农民鲁苏里从农耕经济进入市场经济之后的堕落与回归,作家的关注点是新的经济形式对维吾尔族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巨大影响。有不少作家对乡野生活进行生态主义的描绘,流露出对终将逝去的旧式文明的执拗眷恋,对未被商业文明熏染的淳朴、憨直、热情人性的倾力讴歌。像有的评论者评价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时说,“对大地与村庄,刘亮程的散文中流露出一种自觉的认同、宗教般的虔诚和壮烈的皈依,近乎顺从于未来宿命。”⑥在人物形象方面,董立勃笔下的兵团儿女也好,少数民族作家笔下的各民族形象也好,无不带有地域和民族的烙印,迥异于国内其他地区的文学作品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在语言文字方面,陕西的、宁夏的、河南的、上海的、哈萨克族的、维吾尔族的、回族的,等等,各种风味的“汉语”混合成的“新疆话”带来了新疆本土文学奇异的语体风格。诸多方面共同酿制出的文风,不够精巧、不够成熟,却足够“特色”。
3.“文化活化石”的价值——充斥其间的“地方性知识”为当代新疆文化研究提供了鲜活的资料库。
从整体上考察,当代新疆文学的独特风貌不仅仅在于其民族特色和风景风俗画的绘制,更在于其所表现出的文化综合性特征。多民族、多宗教、多文化传统的杂糅使新疆文学具有了“文化活化石”的性质。孟繁华曾说,“正是那些处于‘边缘’的文化和文学,为我们提供了新的经验和感受。这些新的经验和感受使我们有了重新审视强势话语、主流文化或主流文学的可能和契机,使我们有了获取新的灵感的可能”⑦。因此,“文化活化石”的价值是新疆文学对当代文坛的一个突出贡献。天山、阿尔泰山、北塔山、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额尔齐斯河、烈马、岩羊、野鹿……这些是新疆特有的自然;界碑、蒸饼、擀毡、莫合烟、阿吾勒、古城老窖、牧民定居、巴依老爷……这些是新疆特有的人文。所有关于新疆人事的文化志式的描写,都源自本土“文化持有者内部的眼界”,没有外来者猎奇视角下的夸张,也没有所谓先进文化持有者优越的价值评判。“新疆人”以对多元复合的新疆文化的感同身受对其进行“深度描绘”,正是文化人类学者们所需要“显微性的记录”:所有的自然、人文、话语织就了一个自成一体的符号系统,从细节处阐释着新疆的地理、心理、历史、风俗,极具深度剖析的价值。如果说新疆自古就是多种文化交汇之所,那么在走向现代化的道路上,如何再度整合各种外来的和本土的文化元素,形成了怎样的新型的、多元复合的新疆当代文化,正需要从这些宝贵的文本中加以观照。
二、关于当代新疆文学的反思
应该说,当代新疆文学的发展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但是如果想要让新疆文学真正成为当代文坛不容忽视的存在,让新疆文学忠实地记录新的文化汇流的状貌,成为新时代的影像,成为可以代代流传的经典,当代新疆文学的创作者和研究者都要作出严肃的反思。笔者认为,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尤其需要引起注意。
(一) 缺少建立在宏阔视野上的文化自信。
新疆地处祖国的边疆,虽然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新世纪以来,新疆的经济社会有了长足发展,人民生活水平也日益提高,但是相对于沿海和内地,新疆的经济文化发展还是相对滞后,加上与主流文坛的对话偏少,许多新疆作家在交流和写作中都会表现得比较拘谨,不能站在当代中国乃至当代世界发展的历史坐标系上来认识自我及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在创作中就表现为抱残守缺,自甘边缘,刻意地、着重地表现新疆经济发展上的落后、生活方式上的老旧、文化消费上的落伍,而对与当代中国社会发展同步的一些现象视而不见或有意遮蔽,给人们一个错觉,似乎脱离较为原始落后的素材,新疆的文学就失去了存在意义。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新疆的文学言必称边疆、言必称民族。新疆是多民族地区,这是一个常识,如果新疆文学工作者有足够的自信,就不用非得把这个不言自明的“多民族”的标签贴上去来招徕“他者”的注目。新疆的作家需要做的是开阔视野、提升思维品质,建立自信,站在新的历史高度来重新认识新疆原有的文化资源和正在新生的文化现象,并作出更加饱满的文学表达。
(二)缺少对地方文化资源的深层次开掘。
新疆有非常丰富的地域、民族文化资源,是文学创作的肥沃土壤。这是新疆文学创作的优势,但是非常遗憾的是,新疆的文学创作对新疆宝贵的文化资源过度依赖却乏于升华,不能在立足本土文化的基础上诞生出具有普世价值的思想发现和审美创造,从而写出更加精致完美的作品来。读一读新疆文学,异域风光、民族传说、地方风情比比皆是,这些先天就具有文学气质的素材自然很容易吸引内地读者“猎奇”的阅读趣味,也让新疆的很多写作者比较容易就进入到“作家”的行列中来,看一看新疆作家协会的成员名单(中国作家网上2007年关于新疆作协的简介称有会员1952人),就知道新疆的“作家”队伍有多么壮大。文学创作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如果仅停留在“自我展览”的层面,就会失去文学固有的反思社会人生、丰富人类文化的品格。所以,对于地方文化资源,新疆的文学应该再向前迈进一步,做一些超越性的思考,要去思考这些文化从哪里来的?怎样积淀、衍化和形成的?如何对“新疆人”的生活发生作用,甚至如何对世界文化的发展发生作用?这些文化将要走向哪里?当代的人们在新的文化整合中该如何应对并作出自己的贡献?只有对这些文化问题有了更宏观也更细致的思考,生长在文化土壤上的文学之花才能绽放得更加明艳。一言以蔽之,文化资源应该是写作时候的心理根基,而不应沦为“新疆文学”的活字招牌。
(三)缺少突破自我、不断创新的智慧和勇气。
新疆文学的整体风貌为“朴拙的文风”,这是一个需要不断扬弃的特点。其中那些“原生态”的、“大道至简”而耐人回味的韵味要发扬,而叙事技巧偏于简单、抒情方式流于直接、方言运用乏于提炼等不足之处,是新疆文学要正视的问题。有一些作家在自己的创作历程中不断调适,不断寻找契合自己的创作特点和手法,因此进步较快,取得的成绩也是显而易见的。例如,维吾尔族作家买买提明·吾守尔早期的《姑娘的心》《两封信》等作品,抒写青年人在爱情中的矛盾心理、反思“文革”历史,都是用比较直白的叙事方式,通过主人公的书信倾吐心声,事件和感情都一目了然;而后来的《疯子》《镶金牙的狗》《芦花公鸡》等作品,已经走向隐喻、走向黑色幽默,叙事技法越来越纯熟,主题表达也越来越丰富和深刻。但是更多的作家,无论是题材、主题还是创作手法,表现出一种自我复制的倾向,在人物、故事、语言等方面都没能实现自我超越。这样的作家案例不在少数。因此,新疆文学要有新的发展,作家先要发展,要不断学习、勇于创新,走出原地踏步的怪圈。
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成长和磨砺,从追随主流文学思潮到探索自身品格,当代新疆文学已经积累了一定的成绩和经验。随着新疆“丝绸之路经济带”战略的提出和实施,新疆将再次成为国内外、东西方文化交流交融的焦点场域,新的文化汇流现实再次为新疆文学创作提供了广阔的表现空间,如何把握时代机遇迎来新疆文学的勃兴局面,当是每一位文学工作者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
注释:
①②③④程光炜:《当代文学与新疆当代文学》[J],《南方文坛》,2012年第5期,第5页,第7页,第7页,第7页。
⑤王蒙:《虚掩的土屋小院》[M],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44页。
⑥董自厚、王火根:《论一个人的村庄的哲学境界》[J],《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第39页。
⑦孟繁华:《让不同的文学史照亮当代文学》[N],《文艺报》,2007年2月1日。
〔责任编辑:贺朝霞〕
●文史园地
作者简介:(昌吉学院中文系副主任,教授,博士,女)
文献标识码中国图书分类号I206.7A
文章编号1671-4741(2015)02-008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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