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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书忆杨绛:打扫干净放心“回家”

时间:2024-04-24

周国平书忆杨绛:打扫干净放心“回家”

杨绛先生去世的当天,我写了一篇悼文《智者平静地上路》,登在那一周的《财新周刊》上。文章开头是这样写的:一百零五岁的杨绛先生走了,她的离去是安静的,一如她在世的时候。敬爱她的人们,也许有些悲伤,但更多的是看到一个美丽人生圆满落幕的欣慰,是对“我们仨”在天堂团聚的衷心祝福。她希望自己的离去不会成为新闻,事实上也没有成为新闻,一个生前已自觉远离新闻的人,新闻当然无法进入她最后的神秘时刻。我们只知道她走了的消息,关于她从卧病到离世的情形,未见到任何报道。这类报道原本是不需要的,即使有,也只能是表象的叙述,无甚价值。一个洞明世事的智者在心中用什么话语与世界告别,一个心灵的富者最终把什么宝藏带往彼岸,一个复归于婴儿的灵魂如何被神接引,文字怎么能叙述呢?

“私货”务必卸除干净

我是从媒体上得知杨先生离世的消息的,对她最后时日的情形确无所知,仅是直觉告诉我,她走前一定是平静的。吴学昭是我敬重的长辈,我知道她是杨先生晚年最亲近的好友,常在其左右,很想听她说说,但丧哀之时未敢打扰。后来学昭阿姨自己打来了电话,从她的零星叙述里,我对杨先生离世的平静有了一点感性的认知。

事实上,钱钟书去世之后,杨先生就已经在做她说的“打扫现场”的工作了,其中包括整理出版钱钟书留下的几麻袋手稿,也包括散去一切“身外之物”。她散得真干净:把她和钱钟书的全部版税捐赠母校清华大学,设立“好读书奖学金”,用以资助经济困难学生完成学业;把家中所藏全部珍贵文物字画捐赠中国国家博物馆;把有纪念意义的各种旧物分送亲朋好友;遗嘱中明示把书籍手稿等捐赠国家有关单位,并指定执行人。总之,散尽全部称得上财产的东西,还原一个赤条条无牵挂的洁净生命。学昭阿姨说,她还毁弃了绝大部分日记和书信,因为其中难免涉及自己和他人的隐私,不想被小人利用来拨弄是非。我听了直喊可惜,不禁想起《孟婆茶》里阴间管事员的话:“得轻装,不准夹带私货。”她一定是把人间的恩怨是非都视为“私货”,务必卸除干净。杨先生请学昭阿姨协助,在2014年已把遗嘱定稿和公证,并起草了讣告,去世后公布的讣告也是她亲自审定的。我由此看到,杨先生面对死亡的心态何等镇定,身后事自己做主的意志何等坚定。讣告的内容之一是:去世后不设灵堂,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留骨灰。杨先生真是明白人,不但看穿了丧仪和哀荣的无谓,要走得安静,而且看清了保留骨灰的无意义,要走得彻底。她把人世间的“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就放心地“回家”了……

人生最大的转折

杨先生悠长的一生中,女儿钱瑗和丈夫钱钟书的相继去世是人生最大的转折。在此之前,她生活在其乐融融的三人世界里,并无真切的生死之忧。她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有牢靠的“家”,这个“家”首先就是她最引以为自豪的“我们仨”。然而,灾难降临,“我们仨”失散了,这个“家”破了。在记载这个惨痛经历的《我们仨》的结尾,她如此写道:“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虽然尚不知家在哪里,但她已清醒地意识到了“家”不在这个世界上,开始了寻“家”的心路历程。

杨先生以文学名世。她年轻时写剧本,后来做翻译,写小说和散文,人生的基调是文学的,作品的基调是入世的。她以前的作品很少直接论及生死,那篇妙趣横生的《孟婆茶》,重点也在描绘向死路上的众生相。她用小说家的眼睛看人间戏剧,聚焦于人世间的舞台,并不把眼光投向人生边界之外的虚无或神秘。因此,在八十七岁的高龄,当她接连失去女儿和丈夫,蓦然发现自己孑然一身,已走到人生边缘的边缘,如何面对生死大限似乎就成了一个考验。

但是,我们看到,杨先生完成这个转折并无大的困难。究其原因,我认为可以归结于她对人世间从来是保持着一个距离的,她的入世是一种相当超脱的入世。在她身上,中国知识分子清高的特质十分鲜明,淡泊名利,鄙视权势,远离朋党圈子和琐屑是非。这种性情使她在体制内始终受到冷落,处在边缘地位,用她的话说,只是一个零。然而,这个位置恰恰又最符合她的性情,她乐在其中,以卑微为隐身衣,因此而能够冷静地看人间百态,探究人性的真伪和善恶。

杨先生的文学作品,往往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幽默,其实也源于此。一个人和人世间保持超脱的距离,同时又有观察和研究的兴趣,就会捕捉到透露人性之秘密的许多微妙细节,幽默的心情油然而生。她的翻译作品,包括《小癞子》《吉尔·布拉斯》《堂吉诃德》,皆是广义的流浪汉小说,每每把可笑背后的严肃揭示给我们看。她创作的小说和散文,例如《洗澡》和《干校六记》,则常常把正经背后的可笑揭示给我们看。作为小说家,她的眼光是锐利的,善于刻画人性的善与恶,但也是温和的,善与恶都是人间戏剧,都可供观赏。在其文学生涯中,杨先生始终和人世间保持了一个审视的距离,拥有一种内在的超脱和清醒。我相信,当她晚年遭遇人生的大转折时,这种内在的超脱和清醒就发生了重要的作用,使她得以和自己的悲痛也保持一个距离,并由此进入了对生死问题的思考……

人生发生重大变故的时候,人会对自己一向熟悉的生活环境产生疏离感。女儿和丈夫去世后,三里河的寓所里只剩下了杨先生一人,她即清醒地意识到这个她一向当作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并不是真正的“家”。推而广之,整个人世间也只是暂栖的客栈,人生只是羁旅,她开始思考真正的“家”在哪里的问题。

随着思考的深入,她愈发相信“家”不在这个人世间。人是万物之灵,天地生人,是要让人身上的“灵”得到发扬。可是,在现实的人世间,“灵”却遭到压制,世道人心没有进步,往往恶人享福,有德者困顿。鉴于人间的种种不合理,她在《走到人生边上》中如此设问:“让我们生存的这么一个小小的地球,能是世人的归宿处吗?又安知这个不合理的人间,正是神明的大自然故意安排的呢?”我从中读出的潜台词是:这个不合理的人间只是一个过渡,是神明安排来考验人、锻炼人的,人的归宿处在别处,那应该是一个合理的世界,那才是真正的“家”。

真正的“家”究竟在哪里呢?杨先生没有说,我不知道她最后是否找到了答案。但是,由她在《百岁答问》中谈及快“回家”时的“心静如水”,由她离世前为“回家”做种种准备的从容镇静,我猜想她是心中有数的。那也许是一个美妙纯粹的灵界,洗净尘世污秽的灵魂得以往生。如果没有灵魂不灭这回事呢?好吧,智者明晰生死必然之理,总还可以怀着自然之子的恬适心情回归自然大化这个“家”。(本文摘自《杨绛:永远的女先生》,吴学昭等编,人民文学出版社)

张琳据新华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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