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毛晨钰
读蒋彝的游记,应该配可乐,最好末了还能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嗝”。
这或许是对这位游记作家的最高礼赞。毕竟,在他一生中有一件逸事始终让他引以为豪:在上世纪30年代把Coca Cola译为“可口可乐”。在此之前,这种棕褐色的甜味汽水在中国被称为“蝌蚪啃腊”,名字和样子都让人没有胃口。
没有多少人在意是谁翻译了可口可乐,也少有人知道谁是“蒋彝”。這是一个“哑”掉的名字。正如蒋彝给自己起的笔名“重哑”——名副其实的默默无闻,不为人知。
但这个名字到了国外,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在上世纪30年代到70年代,蒋彝是西方英语世界里少有的中国面孔。他在旅居海外的半个世纪里,走遍欧美多个国家,以中国眼光打量世界,写下13部英文游记,多次再版,引起轰动,成为最成功的华人英语作家之一。在当时的西方世界,能与他平分秋色的是林语堂。
学者郑达认为,林语堂偏重文艺作品,先一步在国内文坛出名;而蒋彝成名在出国后,涉猎颇广。尽管境遇不同,不能否认的是以他们为代表的中国作家“成为西方文坛上的新声,标志着一个不容忽视的转变:评说中国文化,不再是西方作者独享的权利了”。
这两年,蒋彝的作品逐渐在国内出版,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个自称“哑行者”的作家。在“哑行者系列”中,他就像个漫不经心、随遇而安的游客,带着读者从英国湖区行经伦敦、牛津、爱丁堡,再去往巴黎、日本、波士顿等地。一路上他用文字、画笔记下所闻所见,著成游记。
他的游记步调轻松,有琐事有历史,读来不费力,观感恰如可乐,轻巧得就像二氧化碳气泡。就连蒋彝都会把自己写的书拿去送给喜欢的姑娘,“紧张的时候,可翻翻,作为休息,调剂一下。我的书都很轻松”。
如普通游人一样的闲散,几乎都要让人忘了:他是第一个为哈佛大学优等生荣誉学会做演讲的中国人;他是第一个画熊猫的画家,吸引了伊丽莎白女王……终其一生,他只是想要保持如同可乐一样的新鲜和刺激,因为“我不愿平凡而生,更不愿平凡而死,总之,平凡二字是我的仇敌”。
1933年5月19日,蒋彝在从上海去往马赛的勒布伦号上度过了自己的30岁生日。没有庆祝,他只是站在甲板上望着碧海蓝天。轮船驶过国界,他的一生从此被分为两半。
蒋彝1903年出生在江西九江的一户书香门第,父亲蒋和庵是个画家,每天早上都会独自在画室里作画,蒋彝常在父亲书房流连。哥哥蒋笈是个有才华的诗人,从小浸淫诗书,人称“疯子”,他有一群“疯子”朋友,常到蒋家书房聚会。幼时的蒋彝经常扒着门缝偷听哥哥和朋友们谈天说地,他决定也要像哥哥一样做个诗人。
不过1922年,蒋彝考入南京东南大学,选择专攻化学。他后来回忆道:“我那阵子很革命的。”两年后,他被祖母一封急电“骗”回了老家,迎娶表亲曾芸。这是他还没出生就定下的亲事。
那年夏天,有朋友在海南开办暑期学校,请蒋彝去帮忙。他欣然应邀,因为“只要有可能,我从不放弃旅行的机会”。这趟旅行后来被写进名为《海南岛》的散文,1925年5月刊登在《东方杂志》上。蒋彝拿到了人生的第一笔稿费:24块钱。他说,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几天”。
毕业后的蒋彝投身政界。在哥哥引荐下,他在赣东省政府机要处谋了个主任的职位。任职几个月后,蒋彝便要求彻底改革:“各事待理,日无暇晷。会人会民,很想竭力加以整饬。但一切为旧势力把持,又旧社会传统恶俗太深。即一小事,上下俱行贿赂才可办理,我觉得要彻底改革不可。”
蒋彝原以为官场能容他挥斥方遒,实际却处处遭遇掣肘。在九江当县长时,他曾提交了一系列社会改革草案。江西省政府主席熊式辉接到这份报告,痛批他是“异想天开”,不予采纳,并将他称之为“疯狂的青年”“超时代的年青人”。
把蒋彝逼去国外的导火线就是在九江引燃的。1931年,美国德士古石油打算在九江城外建炼油厂。他们通过贿赂经办人员,绕过蒋彝,获得“永租”土地的权利。蒋彝得知此事后,假借建筑开工要验契据之名把石油厂的地契弄到手,将其注销。他此举是为保护国家利益,却受到外交部长“宜敦睦邦交,不宜制造事端”的斥责。
对政治失望的蒋彝给在英国的朋友罗长海写信说,自己想去国外见见世面。这个决定获得了蒋笈的支持,他七拼八凑了足够蒋彝在伦敦生活6个月的费用,还帮他申请了一笔奖学金。
就这样,官场失意的蒋彝只身出国,留下了妻子和4个孩子。对他来说,这是一场没有归期的自我放逐。在他的《重返祖国》一书中,蒋彝这样写道:“只有亲身经历过逃亡放逐的人才能理解我的遭遇。”
一切要从头开始。蒋彝不再是前呼后拥的官老爷。以前他有80到300名的卫队,六个厨子帮佣,而现在,他成了语言不通的自费留学生。
幸好有罗长海帮衬。他为蒋彝找了个英语老师,隔天辅导一小时的英语会话。罗长海收留了蒋彝近一个月。之后蒋彝就搬去了别处,他遇到了江西老乡熊式一。
熊式一出国前学的是英语专业,翻译过不少名家剧本。后来他把传统通俗剧《红鬃烈马》编译成了英语剧《王宝川》。剧本一经出版就好评如潮,后来更是排演成了戏剧,熊式一因此一战成名。
成名后的熊式一对蒋彝承诺:“蒋兄,今后咱俩合作吧,你就专门为我写的书画插图。我出了名,你也有一份。”已出版的《王宝川》中有蒋彝提供的12幅插画。封面和扉页插画则出自徐悲鸿之手。蒋彝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傲慢腔调,更加努力学英语。
在学了几个月英语后,蒋彝遇到了他的贵人——英国最早的汉学家之一洛任廷。他们每周都要碰面聊聊中国的古典文学。洛任廷是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董事,待到学院有职位空缺,便顺理成章举荐蒋彝到伦敦大学教中文。负责面试蒋彝的是末代皇帝溥仪的英语老师庄士敦。在庄士敦的赏识下,蒋彝成了学院里两名全职中文教师之一。
蒋彝也没有忘记自己对绘画的兴趣。
1935年1月初,画家刘海粟到伦敦办展,他应熊式一之邀去家中做客,蒋彝得以与刘海粟结识。他热心帮助刘海粟布置展览。在刘海粟的鼓励下,他创作了几幅小尺寸的画作参展,没想到在展览期间还卖出了一幅。这无疑让蒋彝找到了谋生的路子。因为没有如期回国,国内的奖学金断了,他没了主要的生活费来源。既然卖画可以挣钱,他便给哥哥写信,请他帮忙寄笔墨纸砚到英国,准备大干一番。
蒋彝赶上了好时候。此时的英国对中国艺术的兴趣日渐浓烈,单是伦敦就办过好几场中国画展。出版商嗅到了商机,他们料定此时如果请一些中国艺术家写关于中国艺术的书,一定能大卖。蒋彝被他们看上了。一家书局的经理直接找到了蒋彝,请他著书。此时蒋彝尚不能以英文写信,更不要妄想写书。但在书局经理多次劝说下,他还是决定一试:先用中文写,再请人梳理成英文。
他的帮手是当时自己班上的学生英妮丝·杰克逊。英妮丝在东方学院专攻古代汉语,与蒋彝有很多共同话题。直到后来,蒋彝写《中国书法》时仍向英妮丝寻求帮助。不过,他并不愿让人知道,著作背后有个叫“英妮丝”的女人。他担心自己依赖别人改稿的事情一旦走漏,会影响自己的学术声誉和写作生涯,所以要求英妮丝守口如瓶。
蒋彝在英国的第一本著作《中国画:中国绘画的阐释》那年年底就出版了。这并非高深的中国绘画专著,而是向西方介绍了中国人眼中的艺术作品和中国人观察事物的方式。蒋彝的笔法通俗易懂,所以这本书很受欢迎,出版一个月后即再版。蒋彝在海外的写作事业正式打开局面。
独在异乡的蒋彝在工作之外有着难以填补的孤独。他只能通过旅行聊以慰藉。
1936年7月的最后一天,他来到了英国湖区,在那里度过了清净的两个礼拜。在后来的游记《湖区画记》中,他说:“在湖畔的两个星期我几乎没有说过话。”当他不得不说话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舌头变得“扭曲而痛苦”。
他没有闲着,每天都要记日记,还会在18*23厘米的宣纸上画一些水墨画。旅行果然是治愈蒋彝的良药。那短暂的两周是他“在英国期间最欢怡的片刻”。
第一本游记的出版并不顺利。英国出版社认为书的内容太少,而且英国人看不懂水墨画,所以不能出版。蒋彝的想法截然相反。他曾在英国的图书馆看过不少对中国人有误解的作品。他用英语表达自己游历各地时的内心感受,同时用中国画描绘英国风土就是想展现一个不那么负面的中国形象。
与出版社的博弈以蒋彝的胜利而告终。出版社决定冒险做这笔“赔本买卖”。这是蒋彝“哑行者系列”的第一本。第一版《湖区画记》出版后,蒋彝所得的报酬只有六本样书。这是出版社提出的条件。短短一个月,这本小册子就售罄了,不得不加印。這次蒋彝在回复出版社经理的电话里说:“我的想法也变了,第二版我要版税。”后来,仅《湖区画记》就出了九版。
在这之后,蒋彝就习惯以“沉默之姿”游荡四处,写下一系列游记。当《都柏林画记》即将在美国发行时,《纽约先驱论坛报》这样评价,蒋彝“勾画了一个没有国界的世界”。
第一本游记大获成功后,有英国人质疑蒋彝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人,因为“中国人不可能有这么高的才华”。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蒋彝专门请亲友给他寄去了一套长马褂,时常穿着它四处游荡。他在日本游历时也被错认为日本人,于是便在《日本画记》的插画中题词:“朝朝多少游春者,我是唐人知不知?”
在蒋彝的各个头衔中,有一个让他相当自豪——第一个画熊猫的画家。1938年圣诞节前夕,美国猎人史密斯在中国捕获5只大熊猫,并将它们出售,伦敦动物园也买了几只。在异国见到熊猫的蒋彝既高兴又气愤。他无法阻止偷猎行为,只能靠画笔唤起更多人对大熊猫的怜爱。
那段时间,蒋彝每天晚上都会在动物园给熊猫写生,画了数百张熊猫图。这些作品在他之后的个人画展中展出,吸引了伊丽莎白女王。人们给蒋彝取了个外号“熊猫人”。
他对祖国的思念从没断过。
1971年夏天,尼克松总统宣布将在下一年5月前访华时,蒋彝正在夏威夷教书。他立马给好友写信打探:“说尼克松不久要访华(大陆)。还有什么新发展?我觉得在这儿真是要与世隔绝了”。
尼克松即将访华的消息让蒋彝看到了回国的希望。只要中美关系和缓,已入美国籍的他总还有机会回国。早在1957年,小女儿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工作时,他就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北京的西山,北京的北海,春夏秋冬四时的风景不同,你可以信中提到些么?我是想念北京……我这三十年来天天想看望北京,想能住在北京了我一生……请记着,我是在九江出生的,我一定要回九江去一趟,然后来北京住到死。”不料竟一语成 谶。
1975年4月15日,离开42年后,蒋彝重新踏上国土。两个女儿带着一家人到机场接他。晚餐时,外孙问他:“公公,您不走了吧?”蒋彝回答:“不,公公还要走的。公公还有好多事要做,我要把我在祖国所看到的一切,去告诉美国人民,让他们更多地了解我们新中国。”他仔细观察中国的每一处角落,光是坐在台阶上看来往的人流就能看上两个小时。
这次回国,他终于见到了与自己分别大半辈子的妻子曾芸。她早已半身瘫痪,卧床多年。他像是要把曾经缺失的一下子补齐,每天在曾芸床边陪伴,和孩子们聊天、画画,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两个月后,蒋彝回美国,临行前,他向女儿许诺,两年后再回来。
他没有失约。75岁的蒋彝第二次回到中国,但此时他已罹患癌症。1977年10月17日,他在北京病逝。如他所愿,在北京了此一生。
蒋彝的一辈子,似乎都在旅行,那双中 国人的眼睛看到了更旷达的风景。学者任一鸣认为,蒋彝的写作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具有“世界文化”的性质,他的游记已经跳出了单一民族文化的立场,而是呈现出一种“欣赏普世文明的倾向”。这就是纽约媒体所认为的“没有国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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