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4月的一天,从苏莫洛娃家向窗外望去,四周已是残垣断壁——附近两座居民楼被夷为平地,残骸散落,拆迁现场犹如刚刚经历过一场飓风亦或爆炸。
大部分邻居已搬走,苏莫洛娃不满拆迁安排,成了“钉子户”。公寓楼断了煤气,还时常会有小偷“洗劫”无人的房子。
苏莫洛娃居住的五层公寓楼是位于俄罗斯首都莫斯科一座典型的“赫鲁晓夫楼”——在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治下赶制的一批成本低廉、建造周期短的公寓楼,从莫斯科到圣彼得堡,类似的建筑在俄罗斯各地颇为常见。这些用预先制作好的板材构件搭建的长方体不带任何装饰,秩序井然地矗立在裸露的黑土地上,远远望去,活像一堆堆排列整齐的火柴盒。
苏莫洛娃的父母是这批“火柴盒”最早的居民。1965年以来,三口之家一直居住在此,他们过上了在家有隐私,在外可观赏绿地的生活。
建造时,“赫鲁晓夫楼”预计寿命25年。苏莫洛娃认为公寓楼状况良好,尚可再撑几年,不过,莫斯科市政府另有打算。
今年2月,莫斯科市公布新一轮旧城改造计划,莫斯科将投入3.5万亿卢布,在20年里拆除8000栋苏联时代的旧房,包括1000栋“赫鲁晓夫楼”。160万名居民将搬迁,这大约是莫斯科人口的十分之一。
凝望眼前这片熟悉的废墟,苏莫洛娃和街坊邻居大多心怀不舍。68岁的塔亚娜·加尼科娃半开玩笑地说:“我爱这座楼,我知道这种感觉实际上有些病态。但丈夫过世后,我把自己的一切投入这间小公寓,现在他们让我们离开,以后我该怎么办?”
“这座城市正在赶走它的子民。”站在残破的阳台上,苏莫洛娃对《华盛顿邮报》说。
“没有细节”的“宏伟计划”?
据《华盛顿邮报》报道,苏莫洛娃家拆迁工程在1999年已获批准,这表明住房相关纠纷在俄罗斯较为棘手。
“请研究一下住房标准问题,首先是民居,给军队的住房,从远东开始。我想让这件事快点办好,不要让我们的人继续住在那种地方。”2007年11月,俄罗斯总统普京在一次军队会议上,对“赫鲁晓夫楼”这一时代产物给出了不算美好的评价。
在普京的支持下,莫斯科市长谢尔盖·索比亚宁宣布,替代原有老旧房屋“绝对有必要”。
一些居民欣喜地等待拆迁,而不少莫斯科人陷入担忧。他们担心政府会注重建设高层住宅楼,而非舒适的居民区,担心新房位置远离原本的家,他们认为,很多楼是可以修缮的,无需拆毁。
去年,萨索基娜和丈夫买下了“赫鲁晓夫楼”一套三居室,他们感觉终于找到了完美的家。除了绿叶繁茂的庭院、附近就有学校,那里离萨索基娜母亲家走路仅需10分钟。
然而,这栋楼在5月2日市政府发布的即将要拆迁的四千五百多栋楼的名单上。索比亚宁表示,若某栋楼三分之二居民投票反对,则该楼可不必拆毁。不过,很多业主质疑投票程序,据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报道,5月中旬的投票第一天,60个区的表决中,没有登记一个否决票。
以往,萨索基娜从来不参加集会活动,这位41岁的中提琴教师和丈夫辛勤抚养着4个孩子。但5月14日,他们第一次走上街头,和数千人一起,为保护家园而努力。
人们线上线下表达自己的想法。萨索基娜参加的示威活动最初通过社交网络组织起来,“反对拆迁的莫斯科人”Facebook小组有约2万成员,业主在线表达愤怒之情,线下也有草根研讨会研究如何保护自己的财产。
据《经济学人》报道,4月20日,该项目的法律草案在俄国家杜马通过一读(预计6月初二读,三读即最终审读预计在8月),根据该法案,拆迁居民会得到与此前相同大小的房子,拒绝拆迁的人会面临驱逐,虽然市长承诺居民会在同一区域得到安置,但人们仍不无怀疑。用萨索基娜的话说,他们不想做“待宰的羔羊”,心中有太多的疑惑。
“应有特别委员会来检查并宣布楼房为危楼,但没有这样的委员会来过。”1979年搬进“赫鲁晓夫楼”的加林娜说。
沃尔科娃称母亲已经等待拆迁30年了:“没有人关心这些建筑,阳台无法用了,冬天,冷风往屋里灌,母亲上楼也吃力。而这些楼本不该坚持这么久,官方有责任让我们住上更好的地方,不过,他们宣布了这项宏伟计划,却没告诉我们细节。”
莫斯科高等经济学院城市规划专家格罗尼切夫说:“人们怀疑官方与开发商勾结,居民担心居住条件会变得更差,没有清晰地解释具体规划使人们不安。”
曾经是“梦想中的家”
尤金·鲁达科夫家居住的楼也在待拆迁之列。
“这是赫鲁晓夫下令建造的第一批房屋,”鲁达科夫说道,“但对一些人来说,钱大于一切。”
上世纪70年代,机械师鲁达科夫与30个人一起住在莫斯科一所集体公寓里,“如厕总是需要排队。”他说。通过他所供职的机构,他也排着另一条队——等待分到自己的房子,他最终如愿,一家人住进了两居室。房子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共4层,属第一批“赫鲁晓夫楼”。
“赫鲁晓夫楼”曾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城市发展项目。面对二战后城市规模爆炸式扩张、人口迅速增长、住房严重短缺的现象,1954年,苏联政府在五年计划中提出,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低的成本改善城市居民的居住条件。雄心勃勃的赫鲁晓夫命令建筑师开发一种可迅速复制的建筑模板,使其成为“全世界的典范”。
1958年,首个实验住宅区在莫斯科南郊的切廖姆什基村開工。该项目采用住宅设计竞赛的优胜方案,主要户型为30平方米的一居室、44平方米的两居室、60平方米的三居室,成为此后在苏联广泛应用的“样板式住宅”。
与标榜“古典主义”的斯大林时代建筑有别,“赫鲁晓夫楼”多为4层和5层,这样就免去了装电梯的费用,且没有任何“不必要的装饰”。
在赫鲁晓夫“我们不反对美丽,我们反对浪费”的指示下,楼内不设垃圾通道,并严格控制厨房、卫生间、门厅和过道的面积。由于施工只需短短数周——有工程队甚至用11天时间就建好一栋,类似的建筑很快在苏联遍地开花。
“赫鲁晓夫楼”的诞生与苏联城市人口的急速增长相辅相成。到1964年赫鲁晓夫下台时,近1/4(约5400万)的苏联人住进了新居。拜其所赐,1961年,苏联的城市人口首次超过农村人口,达到1.27亿。
对大多数苏联人来说,简陋但崭新的5层公寓楼是“梦想中的家”。著名导演肖斯塔科维奇1962年拍摄的歌舞片《切廖姆什基》,描绘了欢天喜地的工人们“逃离”工棚、地下室、危房,乔迁新居的盛况;年轻的夫妇放声歌唱:“整个公寓是我们的,我们的;厨房也是我们的,我们的;窗户是我们的,门是我们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描述普通人生活的苏联电影和小说里,“赫鲁晓夫楼”是最常见的舞台,狭窄的走廊,铺着廉价地毯的房间,以及绿意盎然的庭院成了很多故事共同的背景。在这里,不少人头一次接触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现代化生活,逐步拥有了冰箱、电视和高等教育,难怪居民们对周遭的一切充满感情。
苏联电影《命运的捉弄》中,“批量生产”、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住宅楼成为男女主人公相识的契机——醉酒的男主角住在莫斯科的一栋“赫鲁晓夫楼”里,在新年夜误打误撞地登上了去列宁格勒(圣彼得堡)的飞机,然后在陌生的城市用自家钥匙打开了女主角的房门,开启了一段情缘。
这里的生活琐事拼凑成几代人共同的记忆——走廊里飘荡着煮洋葱、土豆和鸡汤的气味,左邻右舍的争吵声、婴儿的哭声和其他各种声响不绝于耳。虽然楼内总有发霉的气味,但在莫斯科寒冷的冬天走进温暖的“赫鲁晓夫楼”,家的感觉仍会扑面而来。
“显然,这些建筑并非艺术品,”知名建筑师叶夫根尼·阿斯对《莫斯科时报》说,但它们缓解了住房危机,改善了不少人的生活条件,“是赫鲁晓夫留下的最积极的遗产。”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私有化过程中,“赫鲁晓夫楼”产权已归个人,后也有买卖和出租。
“赫鲁晓夫楼”在强调“多快好省”的同时,也要照顾苏联人民的“审美情趣”。为了使这些“火柴盒”看上去不那么压抑,赫鲁晓夫下令在楼与楼之间装点绿植、人造山丘和池塘。由此,这些新式社区成了空间开阔、象征美好生活的时代标志。
“这是个很好的地方,墙壁坚固、社区安静,夏天有美丽的绿色景观,周围有河流和停车场。”谈起自己目前的居住环境,娜塔莉亚·阿莫索娃告诉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他和丈夫婚后一直住在这座1962年建成的住宅楼里,在狭窄的两居室里养育了两个孩子。
“我们想要更现代的”
“赫鲁晓夫楼”在设计之初尽可能地满足居民对舒适性的要求。今天看来,这种“舒适”相当有限——厨房为6平方米,卫生间被压缩到4平方米,人均居住面积仅5平方米。不过,赫鲁晓夫对此十分满意,称“只要容得下我,其他人都不会有问题”。
虽然空间局促,但老一代居民甘之如饴。人们发明了折叠沙发、可以拉出书桌的柜子、可以拉出餐桌的碗柜、藏在窗台下的冷藏柜等,桌下、床下和一切能利用的角落都被用来储物。
阿莫索娃夫妇想方设法寻求生活的情趣,甚至隔出了一间小小的书房,并在里面塞进一台钢琴。“这里很小但很舒适,我们很开心,唯一担心的是会遭到强制拆迁。”她说。
人們还会抱怨这些大规模、快速建造起来的房子不隔音、冬天取暖不佳,也有人会借助这点改造房子,例如,在厨房窗户下面留出一小块空间,与屋外仅有几厘米距离,冬天时可做冰箱使用。
不过,居住在建于1962年楼里的退休牙医什里尼科认为,家里冬天暖和,也几乎听不到邻居的声音,社区里种着果树,设有游乐场所。她也担心搬到高层建筑或是离亲人太远。
“我喜欢简朴的低层房子,离地面近,屋里就能看到窗外的树木和人。”她说。
然而,因设施老旧,排污系统会出问题。“我们时刻保持警惕以防出现泄漏状况,”她丈夫说。
市长索比亚宁解释称,因管道、供暖系统等都建在了墙里,不易修缮,“即便我们做了一些修缮工作,10到20年后这些楼也会变成危楼。”
近年来,一些建筑逐渐变得支离破碎,人们开始开玩笑地称其为“赫鲁晓夫贫民窟”,由于跟不上现代居住标准而逐渐成为“落后”的同义词。有的楼60多年来也从未修缮过,一些人家的阳台已然崩塌。赫鲁晓夫楼质量不一致,有的是混凝土构造,有的是砖质。上世纪80年代,苏联曾大规模修缮部分建筑,从90年代起,最脆弱的一些楼已被拆毁。但此次莫斯科拆改项目的规模是空前的。
“它乍一看显得廉价而丑陋,人们很难发现它的价值,”波兰建筑师库巴·斯诺普克感慨不已,“今天的人们很难想象,这些其貌不扬的建筑在修建之初甚至考虑到了绿地配套和公共交通设施。谁也无法否认,‘赫鲁晓夫楼为那个时代的居民提供了自给自足的生活。”
斯诺普克致力于帮助俄罗斯老城区申报联合国世界遗产名录。让他深感遗憾的是,很多年轻人对此无动于衷。在他们看来,“赫鲁晓夫楼”不过是一个消亡的乌托邦的象征。
“我很高兴他们把这些楼推倒,”汽车销售员阿列克谢从出生起就住在“赫鲁晓夫楼”里,“我们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我们想要更现代的东西。”
6个月前,阿列克谢和妻子伊琳娜迎来了儿子阿特姆,后者是在此出生的第四代家族成员。对阿列克谢一家来说,“赫鲁晓夫楼”的缺点显而易见——没有电梯,伊琳娜每天都得抱着孩子上下楼,让她有些疲惫。“我想改善生活,现在我在浴室里转个身都费劲。”她说。
摘自《青年参考》第1924期,作者贾晓静、本刊编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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