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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作家哈金:流亡与姓名

时间:2024-04-24

淡豹

他和我有一样的名,所谓first name——可是,在汉语里,名字居于姓后,本来应当是last name。一样的名,恐怕因为我们出生于东北的同一个省,那里很冷,很多人叫雪,或者叫冰。

雪这个字音,几乎没有英语世界的人能发出来。想练习,或者记住它的人不是很多。它容易受到礼貌的忽略。

莫言作品的英译者Howard Goldblatt,在一次讲座中说,用中文写作的作家国际化的障碍之一,就是英译下他们作品中人物的名字对于英语读者来说太难了,他们读不出来,记不住。名字的发音、拼写、含义有其“自然”的难度, Goldblatt说,必须避免的人物名字是X,J,Q这三个声母起头的,它们总是,“令人费解”。

于是,当金雪飞的教授把这个具有双重障碍名字的人的诗歌推荐给《巴黎评论》而《巴黎评论》立刻接受时,教授负责任地、善意地建议他改一个笔名。

他就管自己叫哈金。

避免了名给读者和买家带来的困惑,没有避免家族的姓。现在,姓成了名,倒转如无谜底的回文诗。他的新名字来自哈尔滨,他读大学的城市。

在那个城市,那个大学,我妈妈和他曾在同一个系的同一间教室读书。几乎所有课程都是必修,六十年代培养的教师翻出五十年代編写的读本,图书馆还没进货《失乐园》。革命中她也在部队,工作类似于哈金,学俄语,监听苏联和蒙古电台,在梦里发报,兵种是所谓特务兵。水库发水时,另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小兵救了十三岁的她和另一个女兵出来。十四岁的女孩死了。她后来就不回那座山了,战友聚会是在餐馆包厢吃完了甲鱼后一群中年人热泪纵横卡拉OK那个时代的歌曲。《巴黎评论》刊发的哈金那首诗叫《死去的士兵在说话》(“The Dead Soldier's Talk”), 讲一位在七十年代初的革命中意外死亡的年轻士兵。世道在革命十年之后变了,他对此无所知,发问于地底:哥哥,能给我烧本红宝书吗?诗起首一句是,“I'm tired of lying here.”

后来她工作,生我,我幼年的记忆是似乎不需要睡眠的女人在台灯下的侧影,她在夜里做托福题,接近三十岁时近视。她申请到博士入学资格,三次拒签,因为是有孩子的单身女性。那时每次拒签后要过两年才能再申请,她从读文学换到读社会学,得到新的offer,或许是以为障碍能变成便利社会分析的经验。然后到了1989年,然后她三十五岁了,然后她快要四十岁了。

在《巴黎评论》刊发诗歌后,《波士顿评论》热情洋溢地介绍他,这位有希望的新诗人。他的原名金雪飞全是小写。明显是复制+粘贴来的,我心想,这都算给面子的解释——难不成全用小写是为了说明那不算一个名字?报道拼错了“辽宁省”。抄都抄不对,我想。

2000年《纽约时报》书评版编辑采访了哈金。编辑发现,十几年后,在大学教了多年书的,出版了两本诗集和两部短篇小说集的,《等待》得到全国图书奖的哈金,口语仍然破碎,他的“R”音有明显的中国味,句子时不时缺乏主语。在人物评论中,编辑直白地表示,哈金的口语和他的驾驶技术一样值得怀疑——亚洲移民的驾驶技术本身是个美国种族主义的笑话。

我仿佛能听到十五年后我比现在更重的口音,O和I的元音发得不足,习惯犹豫于介词,旁人将包容地表示这说明我介意准确性。十五年后我大概会比现在更觉得写比说舒服,就像十三岁时我曾发现写比说舒服,脱下衣服比穿上衣服简单,生活于雪洞比出门上学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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