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人人爱古城？

陈光+张恒

在凤凰生活了12年后，毛毛待不下去了。

位于湖南省西南部的凤凰古城，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历史。2001年12月被国务院批准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后，凤凰迅速加入丽江、大理、平遥之列，跻身国内知名古城，也从此成为新闻热点，多次陷入舆论风波。然而，“艳遇节”、“最坑爹景区”、“门票风波”等事件并未阻挡凤凰古城的超高人气。

凤凰核心景区只有1.8平方公里，是座很小的古城。但作为“古城旅游”界的后起之秀，2015年这里吸引了一千万人次的游客，紧追丽江、大理。去年“五一”小长假，凤凰古城3天内再刷新高，接待游客22.88万人次。今年4月10日，凤凰古城景区宣布暂停持续三年的“围城收票”政策。游客将不必购买148元的入城门票，这也预示着今年的“五一”小长假，凤凰古城可能迎来更多游客。

凤凰，丽江、大理、平遥、乌镇……每一个古城都在吸引着大批客流。成千上万游客，从喧闹的城市出发，穿梭在古城小巷，或凹造型拍照、或在酒吧发呆、或幻想着一场“艳遇”。人人都爱古城。毛毛也爱，只是，他待不下去了。

“从前慢”

这个绰号毛毛的男人今年39岁，他是凤凰流浪者酒吧的老板。2000年，他从上海第一次来到凤凰古城。没想到，一住就是12年。

凤凰古城地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这里也是湖南有名的贫困地区。毛毛热爱旅行，也去过丽江、大理等古城，但这座当时名气不大的凤凰古城，让他觉得很不一样。早年凤凰交通不便，只有少量游客走在古城内的青石板街道上。当地原住居民也不像现在这么复杂，就是普通老百姓过日子，物价也低，烧饼五毛钱一个。由于很少见到外人，当地人对游客都很和善，过着与世无争的安逸生活。

除了美景，湘西神秘的苗族文化也让毛毛向往。当地的经典传说“赶尸”、“下蛊”、“落花洞女”不但被导游传诵至今，还被拍成悬疑电影。清晨与黄昏，江面弥漫着蔼蔼雾气，想着这些民族传说，又别有一番滋味。毛毛决定，不走了。

2002年，凤凰古城迎来了第一家酒吧，老板正是毛毛。他在丽江、大理游玩时，就注意到两地酒吧开始兴起。但当时凤凰游客很少，毛毛也没指望着这个七八十平米的小酒吧能发什么财。好在成本低，房租便宜，一个月才1200元。当时古城就两三家客栈，一家KTV，有时候酒吧一天都没客人。那时的“夜生活”，就是大家打打牌，吃1块钱10根的串串，古城里到处都是卖烧烤的小摊。

“流浪者酒吧”建在一座靠近虹桥的二层吊脚楼里。当地老人介绍，此楼约100年前被一场大火烧过，民国翻修。木屋小巧玲珑，楼上下用些小柱子撑着悬出的走廊或房间，使之垂悬于河道之上。毛毛第一次进屋就注意到，当地人在木质地板上直接挖一个洞，这就是“厕所”，秽物直接落到江里面去。当时就是如此的“原生 态”。

上海的摩天大楼、忙碌的证券交易所、早晚高峰，和这个厕所相比，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这种巨大差异正是古城的魅力之一。

“旅游的本質就是寻找差异，” 中国社科院旅游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中国未来研究会旅游分会副会长刘思敏对本刊说，“从外观到精神气质，古城都提供了一个慢节奏的生活形态。房子矮，路窄，也不允许有车。这跟都市日常生活有很大差异，所以受到欢迎。”

一位游客也在旅游攻略中写道，“漫步在凤凰古城，似乎找到了从前慢的感觉，没有了大城市的嘈杂，多了几分随性的悠闲。”

只是，冲着“闲云野鹤”式生活来到凤凰的毛毛并没料到，未来几年，凤凰古城将迎来“龙卷风式”巨变，随着大批游客而来的收益，“把大家的欲望都挑动起来了”。

小资“造城”

“我在丽江开过一个酒吧。在这个神奇的酒吧里，厨师会打手鼓，扫地的小妹会唱爵士，收银员是散文作家，吧台总管是个学校教导主任，她觉得自己以前作孽太深，所以来洗涤灵魂。我们的歌手有老诗人、有支教的老师……”

这是《他们最幸福》一书中的字句，作者是作家兼民谣歌手和背包客大冰。该书很快受到不少疲于大都市生活的文艺青年追捧，人们带着对书中生活的憧憬来到丽江，慢慢形成了一股新的流行风潮。“古城旅游”开始和“浪漫”、“情调”接轨，一种新的“古城文化”迅速生长。

“丽江创造了一种新的古城运作模式，就是小资构造古城的新文化氛围，这种新氛围，也就格外吸引其他小资。”世界旅游城市联合会首席专家魏小安对本刊说，“小资也没破坏古城文化，他们只是在古城的基础上，发挥了一把，形成一种独特的、古今结合的文化氛围。”

不过，不同古城的运作模式并不完全相同。国内的“古城旅游”潮已有二十年历史，1997年，山西平遥古城和丽江古城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与丽江、凤凰这种被大规模外来人口塑造的古城相比，平遥古城则相对保守。

2000年初，2.25平方公里的平遥古城就承载了4.5万居民，已容不下外人入住。北方的气候又干旱，多沙尘，和“浪漫”不太沾边。在平遥古城，旅游活动多是观光性质，游客走一圈，参观各个景点，不太会选择“度假式”旅游。

在丽江、凤凰等有山有水，气候宜人的南方古城，人们追求一种更放松，有情调的度假方式，他们会在这里住下来，仔细体会。古城地区，生活通常单调又乏味，晚上缺少可供消磨时间的节目，适合年轻人的酒吧便顺势出现了。

目前很难确定这股风潮最早开始于哪座古城，但丽江却是最有代表性的。之后，这种模式又从丽江传到大理，到凤凰，逐步扩散。因为看到这种模式能够提振旅游地人气，当地政府也乐于支持。毛毛的酒吧，就是政府催着开张的。据他回忆，2002年12月28日，他和合作伙伴刚从长沙进第一批货回来，忙了一天，本想着再过两天开张。没想到，当天凤凰在搞一个沈从文的纪念活动，到晚上，专家学者们想坐坐却找不到地方。一位政府官员只好找到毛毛，直接问他是否能当晚开业。

由于人手还没到齐，毛毛找了一位朋友一起当服务员，凤凰第一家酒吧就这么开张了。

艳遇

2014年7月19日至21日，凤凰古城就着“720去爱你”的谐音，举办了“偶遇节”，主题是“偶遇一个人，艳遇一个城市”。这也是 “艳遇”一词首次被旅游官方机构使用，一时引发争议。不少网友认为，“偶遇节”过于暧昧，已越界成为“艳遇节”，有失古城底蕴。

“要追求‘浪漫就很容易想到‘艳遇，从口号来讲，一些古城最初可能是把‘艳遇的‘艳理解为鲜艳的，美好的风景。但‘艳遇自带暧昧，情色的味道就传播开了。”刘思敏说。

早在“偶遇节”以前，“艳遇”就弥漫在凤凰古城各酒吧门口的标语中。原始人酒吧：“如果你拒绝别人的搭讪，你不适合原始人”;8090吧：“人不泡我，我不泡人;人若泡我，我必泡人”;房子吧：“缘聚此时今宵意，来去由君各尽兴。”湖南经济电视台记者曾到凤凰暗访，发现当地很多酒吧雇用女子，以“艳遇”为由，结识游客，并把他们带到合作酒吧消费。有的“酒托”一个晚上就可以通过宰客收入上万元。

“丽江为什么到后来就艳俗了？”毛毛反问道，“就是这些口号，就是迎合。”

在过去十五年中，狭小、拥挤的凤凰古城的酒吧数量从1家扩展到80多家。房租也相应水涨船高。毛毛曾经每月1200元的租金，现在已涨到两万多，翻了十几倍。据他介绍，最早来凤凰做酒吧的，现在就剩一两家了，其他全部转了两手三手。被高涨的成本，激烈的竞争所迫，很多酒吧为生存下去，开始用艳遇这个噱头吸引游客。

凤凰已经融入“古城旅游”大IP，但同时，这座曾经缓慢、原生态的小城也变异了。越来越多的原住民搬到新城，将古城中的老房子出租给旅游从业者。五毛钱的烧饼，街边的烧烤小摊位都消失了。整座古城变成了一个大商场，除了少数故居、景点之外，大部分都向游客推销商品，很多商品來自义乌等地，与其他古城的面貌相差无几。

发财、艳遇等欲望在这座1.8平方公里的古城里膨胀，喧嚣替代了安静，交易关系替代了邻里关系，淳朴少了，算计多了，就像在丽江、在大理发生的事情一样。

毛毛终于决定离开这里。从2014年开始，毛毛不再常住凤凰，他雇了个店长管理酒吧，每年只回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4月17日接受本刊采访时，他人正在另一座古城，大理。

幕后推手

“一个好事人，若从二百多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去寻找，当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了一个名为‘镇竿的小点，那里同别的点一样，事实上应当有一个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顿下三五千人口。不过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份皆在交通、物产、经济活动情况下面，成为那个城市的固缘。这一个地方，却以另外一种意义无所依附而独立存在……”

作家沈从文在《我所生长的地方》这样写道。文中的“小点”就是他的故乡，凤凰古城。很多人也是顺着这段文字，来到凤凰。2007年6月，沈从文故居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凤凰古城旅游有限公司也一直在力推沈从文概念，打出“凤凰，在沈从文的书里，在黄永玉的画里，在宋祖英的歌里，在谭盾的琴里，在罗洗河的棋里”的宣传语。现在，在不少游客眼中，沈从文之于凤凰，就如同鲁迅之于绍兴，来了必去故居参观。

“古城在发展的初期，一定是旅游公司主导”，魏小安说，等到当地发展已经成熟，市场才会起主导作用。“而这些公司基本上都是当地领导说了算，所以领导的审美趣味和审美品位，决定了这个古城的趣味和品位。”

当地领导与其说是看重旅游，不如说是看重旅游带来的经济效益，如同古城的商家一样，政府也有着逐利的冲动。丽江火起来后，各地也纷纷效仿。在中国，只要是能赚钱的经验，就会被复制。“很简单。因为这样的模式能吸引更多的客人。为什么大家不学呢？大家当然要学了。”魏小安分析道。

这位去过多地古镇考察的专家，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太大的问题。“这就是一个市场的过程”，魏小安说，这种“酒吧+艳遇”炒过头了，自然会引起反感，就不会再去。“没有人去，或者人去少了，人们就会研究为什么人来的少，市场就会调整。这个事情谁也不用操心，政府也不用操心，专家也不用操心，处在一线的经营者他们知道怎么回事。”

“古城旅游的走红，是投资者和游客不自觉合谋的结果。”刘思敏说，“小资白领看过欧美电影，喜欢那种调调，投资商就发现了你这个需求，就迎合。”

这种互相迎合的局面短期内可能无法改变，刘思敏觉得至少得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但在这期间，“古城的地质风貌总体得不受破坏”，刘思敏说，比如古城里面绝对不能修高楼大厦，一旦建了，整个古城的布局和氛围就完全破坏了。而只有这种风貌不受破坏，“这个前提下，整个交给市场就行了”。

现在的凤凰变得喧闹嘈杂、物欲横流，但毛毛却一直记得它十几年前的样子。他不知道这座在商业道路上走得太快的古城，是否还能恢复到以往的本色：青山环抱下，蜿蜒的沱江穿城而过。游客坐上乌篷船，听着艄公的号子，顺水而下，与已有百年历史的土家族吊脚楼擦肩而过。一座虹桥横卧江上，三个桥拱上托着二层“风雨楼”。夜晚，沱江拐弯处经常落着几只鸬鹚。它们的喉部系绳，被渔夫驯化，用以捕鱼。毛毛说，“我去过无数地方，只有凤凰能给我安静祥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