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翁佳妍
这是一个适合在“世界读书日”阅读的故事——Strand不仅是世界上最大的旧书店,还是纽约“书街”上唯一一家幸存的书店,50多年前的鼎盛时期,这条街上的书店数量是——48家
“18英里长的书”,招牌上红底白字的几个字,让这栋灰扑扑的不起眼老楼变得与众不同了。
这栋房子叫做“Strand”,位于纽约曼哈顿第十二街和百老汇大街交叉路口,是全世界最大的旧书店。多年前,一名记者向老板弗雷德·巴斯(Fred Bass)打听,要是把书店里的书头尾相接摆在一起,总共有多长?一番测量后,“18英里长的书”被印上了招牌。
Strand书店的5层楼里塞满各种旧书、二手书,以及别处找不到的珍品书,常年打着对折,大量旧书只卖1美元。它见证了不少作家、艺术家的青涩时代,朋克教母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年轻时还在书店地下室打过零工。
2017年,它在这条被誉为“书街”的街道上度过了第90个年头,被《纽约时报》评为“无可争辩的独立书店之王”。而书街鼎盛时期的48家书店现在只剩Strand一家,在独立书店接二连三倒闭的年代,它却以一种新潮的方式幸存着。
“18英里长”的书
招牌上“18英里长的书”几个字,让一切都不同了。
明晃晃的日光灯下,漆成红色的管道裸露,混凝土柱子不加修饰,有年份的木地板吱嘎作响。几乎触到天花板的书架约有三米半高,大量旧书、二手书以及一些新书按作者姓氏打头字母,分散在书店的两个大厅里。
书架行间距极窄,只够两个人侧身通过,到处是顾客“让一让”的道歉声。书甚至多得摆到了店外,店门口的人行道总是不太好走。大半个人行道被一排排半人高的三层活动书架占据,上面贴着红色价签,一两美元就能拿走一本书。只要天气好,Strand书店门口长期摆着二手书摊,没人看管,均价不到5美元。这些廉价书是书店的招牌。
别处见不到的珍品书、签名书则收藏在带玻璃门的书柜里,和贩售的普通书籍隔开,里面有亨利·马蒂斯价值4.5万美元的插画集,15世纪的古董书,还有经典版本和古旧版本齐全的童书。
逼仄的书堆里,挤出一个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矮壮老头。戴着护腰,别着员工名牌,上面写着弗雷德·巴斯,一周里有四天,他都准时坐在这个柜台后。弗雷德今年89岁,是书店老板,也是最年长的员工,他的父亲本杰明在1927年开了这家书店。
1927年,本杰明25岁,在纽约第四大道的布艺店工作。这条街位于格林尼治村附近,从1890年开始以“书街”闻名,六个街区里陆续开张了48家书店。自认为是作家、艺术家的各色年轻人在这里出没,读书、卖书、搞些主流审美不明所以的创作。上世纪20年代,尤金·奥尼尔在这里写下剧本《天边外》;60年代,鲍勃·迪伦在这里唱了一首半摇滚半民谣的歌《像一颗滚石》。
本杰明用300美元存款加上朋友借给他的300美元,在书街上开了一家书店。他用一条伦敦街道“Strand”为书店命名,Strand街曾是先锋派作家的根据地,出过萨克雷、狄更斯和约翰·密尔。Strand书店很快成为格林尼治村的地标。
13岁起的每个周末,弗雷德都在父亲的书店里帮工,他的日常作业是整理书架和做清洁。他还记得坐地铁和父亲一起批发书籍,拖着一捆捆书走,绳子扎进手里。因为天黑后去银行十分危险,一天营业结束,他们把收到的现金藏在书店里。
1956年,弗雷德服完兵役,回家接手书店,第二年,他把书店搬到现在这个更广为人知的店址。整个20世纪,Strand以惊人速度不断扩张。20世纪80年代,Strand在前门大街(front street)开了一家分店,1996年分店搬到繁华的金融区。在纽约中央公园,还零星散布着几家Strand书店的简易书报亭。
Strand的书价极为低廉,由于跟作家和媒体关系密切,Strand常常能从书评人那里拿到出版社寄给他们的免费新书,收购价不到原价的1/4,这种“灰色地带”让出版社十分头 疼。
Strand货源丰富,很多书是网上和其他书店里找不到的精品货。老板弗雷德从英国采购大量英文书,许多珍品旧书则从图书馆和收藏家家里直接搬来。89岁的他每天的日常仍是坐在书店柜台后面收书。
拒绝是老板弗雷德做得最多的工作,这个工作他已经做了40年。
评论家、大学教授、书店老板、流浪汉、不明职业的怪人提着大袋的书来Strand卖,通常一麻袋旧书够得上收购标准的不到一半,剩下一半书换不到20美元。这让卖书人怨言不断,一位来卖书的纽南先生抱怨说:“他们是平民之上高高在上的阶级,他们用拒绝别人的书来获得低劣的乐趣。”
“买二手书需要大量的经验积累,”弗雷德说,“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进来的人,手里拿着什么要卖的珍宝。”而且,Strand书店已经囤积了太多珍宝,11000平方英尺的地下仓库积压了大量二手旧书,这使得书店的收购标准日益严苛。2016年7月,书店藏书达250万 册。
现在,Strand书店的书连起来已经超过23英里。它的招牌仍然是一副圣诞大卖场的模样,1美元書摊挤满了人,招牌上仍然写着“18英里长的书”,弗雷德觉得“18英里”念着更顺口,懒得改了。
街头荣誉
“问我们。”鲜红标志在Strand书店随处可见。
Strand书店有超过200名店员,他们找书的速度甚至比那些用计算机导购的书店更快。在书店工作几十年的本·麦克福说自己和同事“脑子里都有一张地图”。除了熟能生巧外,还有一个原因是,那些染着彩色头发蹲在地上整理书架,或者用两条大花臂抱着书上上下下的店员,本身就是读过不少书的文青,或是兼职体验人生的艺术家。
Strand的店员传奇甚至和这家书店一样知名,它的前员工名单里,有朋克教母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写下《别样的巴黎》的作家卢克·桑特(Luc sante),还有摇滚乐队television主唱汤姆·魏尔伦(Tom verlaine),据说他特别喜欢常年放在书店推车里的1美元打折书。
十年前,凯瑟琳·麦克格夫根从哈佛大学英语专业毕业,在“职业生涯遇到十字路口”,来Strand卖了六个月书。她形容在书库的生活像一个酒馆,同事都是文学青年,致力于喝威士忌和精致地调情。帕蒂·史密斯在一次采访中描述自己当年在Strand的工作,“人们很把当书店店员当一回事”。午休时,她可以读任何书,“我看表现主义画家波洛克、毕加索和威廉·布莱克,就像在看具象版爵士乐。”她读了相当数量的法国诗歌,读兰波、波德莱尔和奈瓦尔,还看诗人和画家的传记。
在Strand书店工作,哪怕只是拿一小时10.5美元的薪水,整整书架,扫扫地,跟读者唠唠嗑,纽约的年轻人们仍趋之若鹜。“即使是做低级的工作,它代表着一种街头荣誉。”一名大学期间在书店兼职的媒体人这样形容。Strand的员工常常被认为是“各色”的,不好相处,聪明,而且酷。书店每周都会收到超过60份申请,能留下的是少数。
因为,他们都必须参加一场考试。“如果没有好员工,等于什么都没有。”老板弗雷德想要找到那些真正热爱阅读的人,于是,他发明了入职考试,那是1978年。
27岁的文学硕士珍妮弗·洛包夫坐在Strand书店三楼的长桌前,浏览着一张印着十行试题的试卷,有点忐忑。这是一系列文学常识题,需要把作者和作品一一配对。她在“波伏娃”和“《第二性》”之间画了一道杠,下一题却让这名学过法国和俄罗斯文学的学生不知所措。
Strand偏爱考文学名著,从古希腊的《荷马史诗》跨越到20世纪的《存在与虚无》。“后来,我想出一个卑鄙的点子,出一本书,不给匹配作家。”有一次,老板弗雷德在试题上出了《飘》,试卷上却没有玛格丽特·米切尔选项。“它能告诉我谁比较聪明。”
常常有年輕的应聘者对试题中爷爷辈的名著常识抱怨连天,批评试卷里都是男性白人作家,不尊重女作家和种族多元。于是,Strand每三年更新一次试题,替换进一些新锐作家,还加入了对书店艺术科学专著,甚至色情小说的考察。
近几年,Strand书店的入职考试越来越宽松。没有监考,申请人甚至可以用手机查资料,还能发短信向朋友场外求助。“说实话,我招人并不太看重测验成绩。”测试的新任命题人说,“最有趣的是,当人们拒绝答题,在上面写‘我是一个艺术家。我知道关于毕加索的所有事或是‘以下文字是我对儿童文学的认识时,这更像一个性格测试。”
适应时代
“Strand位于金融区的分店加入了纽约死亡书店名单。”2008年夏天,纽约的报纸纷纷登载这则讣告。
这所15000平方英尺的分店是曼哈顿下城区唯一的二手书店,卖了20多年书,持续营业12年。店员大卫·史密斯说自己“很心碎”,他在分店工作了11年,“我们有全纽约最好的文学传记,你能在我们店里找到别处没有的好东西。我在想,书店倒闭是不是一种趋势?”
分店外,大街持续一年的水管施工,使得Strand无法把标志性的1美元廉价书架摆放到人行道上。加上房租突然上涨300%,老板弗雷德决定关掉这家开了20年的分店:“自从施工后,销售额掉得极其厉害。这是家很好的书店,我们卖了许多好书,但是现在这个环境,实在不配让它开在那儿。”
Strand曾经所在的“书街”,在上世纪60年代的鼎盛时期,半英里路就有四十多家独立书店。因为租金上涨和网上书店的竞争,现在只剩Strand一家。连超市性质的连锁书店也纷纷倒闭,2011年,曼哈顿有5家连锁书店倒闭。读者奥斯瓦尔多·普林斯普抱怨:“租金增加,已经让纽约变得不那么有趣了。”
所幸,在缴了40年房租之后,1996年,弗雷德买下了Strand总店所在的那栋房子,这个地段已经是曼哈顿租金最高的地方之一。在CNN报道中,Strand能够幸存的原因是它一直有创造力,跟亚马逊竞争时,Strand选择卖更便宜、更稀有的东西,网上卖70美元的艺术书籍,Strand卖40美元。Strand一直在社交网络上有很强存在感,“这让Strand在租金一年年叠加、买书人不断流失的今天,能够盈利买下总店那栋建筑。”CNN评论道。
弗雷德的女儿南希·巴斯(nancy bass)比她的父亲更了解年轻一代读者的喜好。在一次采访中,她说:“人们想要那种有实体感触的经历,他们想要寻宝式的感觉。你必须要保持那种老书店的神秘,但是也要适应时代。”
她找到了更新潮的合作伙伴。
Strand为曼哈顿不少高级时装店搭配装饰店面的书籍。当顾客们走进Kate Spade买皮包,顺手翻开架子上一本封面好看的读物时,这会是一本货真价实的精品书,而不是以前那种内页都是白纸的垃圾。Strand还在第五大道的酒吧里布置小书架,放上昂贵簇新的头版新书。“跟总店风格大不一样,但是,真的很有用。”弗雷德说。这些小心机,把书籍贴上Strand标签,作为一种时髦的生活方式,打进那些跟书店没什么交集的年轻人的生活。
还有更有趣的合作对象。从1986年起,Strand书店就为各种电影搭配图书布景,从《绿野仙踪》里奥兹国囚室里的书架,到《夺宝奇兵》里印第安纳琼斯早于1957年出版的、关于古生物学和海洋学的读物。Strand甚至还顺手接下了为斯皮尔伯格的新家布置书房的工作,“我们店里有一大堆写他的传记,我把它们都塞到他家书房了。”南希说。
给有钱人布置书房让Strand找到了新的商机,他们负责为那些在公园大道的富人区刚买下房产的新贵们一次性填满豪宅里的大图书室。通常,客户会跟Strand的员工聊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基于这场闲聊,员工为客户挑选图书:“这家的父亲在金融行业,我给他挑选了历史和传记类的读物,因为我父亲就喜欢读这一类书。他家有个青春期孩子,我猜他会喜欢披头士乐队和卓别林。”店员帕特里克还记得曾经花了一整天装56箱书,一个有钱的外国人买走了店里一半的艺术专著。
客户可以选择任何书籍的装潢风格,简约现代的全白色书脊是最流行的,要是想布置成十八世纪的图书馆,只要多交一点费用。内容随便的精装书最便宜,每英尺只要十美元,三十美元可以自由选择书脊颜色,七十五美元封面全是皮革的。弗雷德记得他曾两次跟已故艺术家阿方索·奥索里奥(Alfonso Ossorio)的图书室打交道,当他收购下阿方索位于上东区住宅的图书后,刚买下这个宅子的买家又打电话给他,要求送一批书填满刚被Strand清空的图书室。
从2005年开始,Strand书店就不只是个书店了。它开发出了一大堆衍生商品,从名牌笔记本Moleskine到小吃甜点,还有带着Strand标志的笔记本马克杯帆布袋。“我讨厌它。”弗雷德说。然而,这些商品占了总营业额的15%,也吸引了一批只想进来“随便逛逛”的纽约观光客。
礼品部墙上挂着一排黑T恤,上面印有美国先锋导演约翰·沃特斯(John Waters)的名言:“要是你跟人回家,他家没书,别干他。(If you go home with somebody,and they don't have books, don't f**k them.)” 南希笑笑:“我爸爸恨透了这个。”
在这些衍生业务的支持下,Strand书店才能撑起卖书这个原始行当的成本,“昨天,我们书店迎来了86年里销售额最高的一天。” 2013年1月的一天,Strand书店发了一条官方推特,庆祝在纸质书不景气的当下Strand书店的胜利。弗雷德对他的书店非常自豪,但他又补充道:“纽约有很多知识分子和读书人,如果不是纽约,我很难想象它能够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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