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刘文利:性教育就是在说性交这件事吗?不是啊!
人物=P
刘文利=L
P:你觉得2017年3月份这种争议(编者注:2017年3月因一位小学生家长认为刘文利编写的《珍爱生命》性教育读本内容尺度大,引发社会大规模讨论)还是有很大价值的?
L:对,互联网的发达在改变我们很多人的观念,包括性教育观念。只要不是人身攻击或刻意诋毁,我觉得大家讨论发表意见都是非常正常的,而且有一定代表性,否则这件事也不会出来或是引起这么大范围的讨论,甚至是争议。只不过可能需要说清楚我们所做的这个性教育到底是什么。
P:其实你早就预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
L:我相信一定有一天会是这样的,但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希望有一个相对安静、安全的环境来做性教育研究。3月初网上讨论读本时,我们正好出版了11册《珍爱生命》读本,差最后一册还没出版,我当时压力特别大,担心这最后一册不能出版,但最终3月底出版了,这是让我最感欣慰的。
我觉得我们把中国的性教育往前推进了好多年。这套小学性教育读本在全世界范围内是第一个依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性教育技术指导纲要》研发的基于学校课程的、包含72课时内容的性教育材料。特别希望在性教育这个领域,中国也能够跟国际去对话,我们有很多自己本土原创的性教育经验,国内还有一些团队也在做,在可以预期的未来,10年或者20年,中国性教育一定会对世界性教育做出非常独特而重要的贡献。
P:《珍爱生命》这套性教育读本为什么只在打工子弟小学开课?
L:我1995年去美国留学和工作,2005年回来。这10年整个城市建设的变化让我感到震惊。外来务工人员为北京的城市建设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他们克服生活上的重重困难,把孩子带在身边,我对他们充满敬意。他们的孩子从农村来到北京,有些甚至就出生在北京,这些孩子将来很难再回到农村,如果他们在城市不能接受好的教育,将来就很难在城市立足和发展,我们一定要善待这些孩子,我愿意先为这些孩子服务。恰好支持我来做性教育的基金会也希望优先关注像农村的留守儿童、城市的流动儿童。所以,我们这个项目一开始立项的时候就是服务于北京市打工子弟学校。
公立学校,也需要性教育,但在时间和精力有限的情况下,我们优先服务打工子弟学校。另外,公立学校的学生能够接触到的教育资源更丰富。
P:在编辑这套性教育读本时对内容有怎样的考量与把控?
L:我们会考虑文化适宜性。这次网上讨论,有人提出,啊,你这不就是一个外国搬来的东西吗?在中国水土不服呀。首先,这不是外国搬来的,是我们本土原创的,非常中国化的东西,国外没有一套这样现成的材料让我们搬,我们参照教育部《中小学健康教育指导纲要》,并将《国际性教育技术指导纲要》本土化。
第二,内容结合中国本土情况,比如代孕这件事,就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读本中。我们考虑到代孕目前在中国还不合法。在性教育中,我们更主张给学生摆事实,介绍科学研究的结论,希望通过学习,学生能够树立尊重、平等、包容、多元、不歧视的价值观念。还有就是针对实际在社会发生的一些情况,比如婚前性行为,我们不是摆出自己的观点,而是为学生提供足够的信息,训练他们的相关技能,培养他们的积极态度,以帮助学生做出对自己和他人负责的决定。
第三,我们会随着国家政策的变化,调整我们的读本内容和插图设计。比如关于婚姻家庭,这10年中遇到中国从独生子女政策到全面二孩政策的调整,开始设计插图的时候,我们都不敢设计一个家里有两个孩子的图,因为那时是独生子女政策,但现实当中有那么多家庭有两个孩子怎么办呢?所以个别图我们就有两个孩子。(全面二孩)放开以后,我们就把原来一个孩子的家庭再添上一个孩子(笑)。
P:1988年国家教委发布《关于在中学开展青春期教育的通知》至今已有30年,这30年中我国性教育实践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L:技术与经济的发展使国人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相较之下学校性教育的变化并不大。性教育依然没有通过学校这个正规教育途径传播,学生的性知识很少来自于学校课堂。教科书当中如果有这些内容,很多老师依然像几十年前那样,让学生自己回家看,或是羞羞答答不好意思讲,性教育仍然不能登大雅之堂。
但还是有令人感到鼓舞的方面。比如这次网上读本的讨论,出现了很多支持学校性教育的声音。最终大部分家长或网民还是觉得性教育非常重要,觉得我们这套读本三观很正,教育内容也是孩子们需要的。这种讨论的积极意义在于,澄清人们对性教育认识上的一些误区。
学校性教育步履维艰,而且如履薄冰。性教育容易引起争议,这不仅在中国,在世界很多国家同样如此。争议很正常,性教育会永远有争议,因为性涉及太多领域了,有时候会受限于传统观念、社会发展进程、国人性文明程度、执政者的意志等,这样会让性教育变得更加复杂与敏感。性教育的敏感性和争议性,意味着具有支持和包容作用的法律和政策的配套变得十分重要,这表明开展学校性教育并不是某人的个人选择,也不是一个老师单独凭他的热情与工作能力就能决定的,而是一个制度性政策所决定的事情。其实,我们国家有法律,也有教育部文件规定要在学校开展性教育。再往下,就是教育决策者和执行者对学校性教育的了解与态度。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把性教育作为校本课程对待,当然也期待性教育能在一些区域成为地方课程。从国家课程设置上看,性教育被纳入“体育与健康课”的健康教育内容里,但这样的设置还没有得到有效监管和评估。
P:不是已经把性教育的内容纳入《体育与健康课程标准》里了么?算不算一个比较大的进步?
L:的确。我上面提到了“体育与健康课”里包含了性教育内容,但非常有限。教育部2011年颁布《义务教育体育与健康课程标准(2011年版)》,包括四大领域:“运动参与”、“运动技能”、“身体健康”、“心理健康与社会适应”。其中,后两个领域包括一些性教育的内容,如5——6年级“了解青春期的生长发育特点及保健常识”,7——9年级“了解艾滋病的基本知识及预防方法,不歧视艾滋病患者和病毒携带者”、“知道青春期心理发育的特点和变化规律”、“了解异性交往的原则”、“学会识别容易发生性侵害的危险因素,保护自己不受性侵害”。但我们知道,性教育内容非常丰富,远远超过这个范围。
好的一面是,我们可以说性教育的部分内容已经包括在国家“体育与健康课”里了,我们也有教育部发布的《中小学健康教育指导纲要》,尽管是2008年制订的。比较大的缺陷就是,尽管有《体育与健康课程标准》,我们有大量的体育老师,但没有健康教育老师,而且健康教育课时难以落实。连健康教育课在学校都不能正常开设,性教育内容又在健康教育课里面,可想而知,性教育在学校的地位和对学生成长所能起到的作用了。
P:性教育推广困难主要还是源于人的观念?
L:我个人觉得观念起很大作用,包括教育决策者、教育管理者、校长、老师,还有家长怎么看待性教育。性教育就是在说性交这件事吗?不是啊。为什么一说到性教育,大家就那么敏感?因为有些人不知道什么是全面性教育,所以当说性教育的时候,争议更多在于你说的那个性教育和我说的这个性教育是不一样的,这就需要沟通、交流。
有些传统观念是深入人的骨髓的,特别是现在又提倡传统文化的大背景下,各种“女德”讲座纷纷登场,很有市场。这种“女德”班所讲的内容不是值得传承的传统文化,而是需要摒弃的糟粕。性教育中非常重要的内容是提倡社会性别平等。我们以往的教育中缺乏对性、性别的尊重和理解,缺乏人和人之间怎么平等相处的训练,也缺乏多元、公正、平等的教育元素。正因为这样,观念的转变需要特别长的一个历史时期,甚至是几代人的努力。我们现在做的工作意义在于可以去影响现在的孩子,等他们成为父母的时候,他们去影响他们的孩子。
可能经过两三代甚至七八代的努力总会有变化的,好过我们现在不做任何努力,大家继续沿着老路那么走下去。总得有打破这种东西(的力量)。
P:在你所做的10年性教育实践调查中,发现性教育让孩子有哪些改变?
L:2007年开始在第一所实验学校的一年级做性教育实践,同时监测教育效果。到2012年,这些学生上五年级时,比起上面六年级的没有接受过性教育的学生,他们在青春期发育方面遇到的问题就明显不一样。五年级的孩子青春期过渡非常平稳,懂得彼此尊重,了解了青春期的身体和心理变化,能够善待自己和他人,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相反,六年级的学生在青春期成长的道路上遇到比较大的挑战。我们在学校开展的性教育在儿童青春发育期阶段,对帮助孩子怎样来认识自己、处理同伴之间的关系、减少欺凌,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P:类似台湾女作家林奕含被性侵事件的曝光,会不会对国内的一些性教育观念有所影响?
L:儿童性教育似乎总需要在悲剧事件的阴影中才能被广泛关注,这让儿童性教育的角色显得心酸而尴尬。预防儿童性侵害确实是儿童性教育中非常重要的内容。通过全面、科学、有效的性教育,儿童可以建立保护自己身体的意识,学会识别环境中潜在的危险因素,并在遇到危险时及时向信任的成年人寻求帮助。然而,全面性教育中所包含的内容远不止于此,将儿童性教育等同于防性侵教育,是对性教育的误解和窄化。儿童性教育对预防儿童性侵害会起到一定作用,但并没有那么大作用。一个小孩子,在一个对他来说有那么强的权威的成人面前,他有多大力量去阻止这件事情发生?更多的是制度建设,要保证:第一,这些人没有机会接触孩子;第二,一旦有人做出这样的事情,他的信息要被披露出来;还有什么样的人能当教师?我觉得整个制度的建设会对预防儿童性侵害起到重要作用。我们这12册读本,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要用72课时。我不相信一个年级一个学期拿不出6课时来给孩子进行性教育。我们在打工子弟学校,没问题啊,各种课时都可以利用。其实说到底还是观念问题。你绕不过这个东西,你怎么看待儿童,你是不是觉得性发展是儿童发展的必然组成部分,你是不是认为性教育是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我觉得性教育会推进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明进程,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性教育道路上的坚守、坚持、坚定不移是非常值得的一件事。我愿意一直这样做下去。
P:2018年你有机会修改和增删本国的一条法律法规,你会怎么改?
L:我特别关注咱们国家学前教育立法。因为儿童性教育这件事,从国家的法律来说《未成年人保护法》、《人口与计划生育法》都提到要在学校里进行性教育,可能更多是指义务教育阶段,如果学前教育能够立法,特别希望儿童性教育能在当中被提及,因为我们真的需要保护儿童,需要政府在这当中有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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