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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蝴蝶勾上高山的男孩

时间:2024-04-24

吴呈杰

我时常会想起4年前那个冬日的下午。

我坐在物理竞赛的考场上,面对一纸的公式模型深感绝望。那时我高三,在全校最被寄予厚望的理科重点班,成绩又在班里数一数二,参加竞赛是所有优等生的义务。几乎是学生时代的唯一一回,我打算反抗:把试卷翻到背面,“唰唰唰”地写起了小说,起名为《北京以北》。故事在我脑子里积攒了有段时间,是一个生于江南的少年,偶然发现自己是京城旗人后裔,于是北上寻找祖辈的谎言和真相。

小说被我顺手投去了新概念作文大赛,意外入选,再是去上海参加复赛,拿了一等奖。出版商找上门来,说能把我包装成畅销书作家,我没怎么考虑就拒绝了—事实上,那篇《北京以北》写完后我再没勇气读过,它是一个前17年都在贫瘠和庸常中度过的男孩的幻想产物,前头是光辉夺目的伟大名字,怎么能有资格和他们共享“作家”的称号?

我继续顺着“品学兼优尖子生”的路子撒腿狂奔,仅仅把那个冬天视为正确路径以外一次还有点意思的变轨。高考中我发挥不错,得了江苏省理科状元,有些当地媒体来采访,问填报什么专业,想更贴合这个热气腾腾的时代,又想继续写东西,于是我答:“新闻吧。”

不幸,我再次当了逃兵。你有什么能力写作?这个念头又从我的脑袋里钻了出来。记者劝,做新闻累,大人说,金融稳当,ok,那就读呗,我报了全国分数线最高的商学院。

在商学院过得并不开心,像念理科的高中三年,被箍在了一个“没天赋没兴趣但结果还可以”的魔咒里。命运奇诡无常,我在大二上来《人物》实习,如同坠入爱河,从资料整理做起,做周边采访、写新媒体稿、写短报道,再到现在独立做长报道,兜兜转转,又把我推回到写作的路上。进步肉眼可见,但“何以写作”的困惑一直都在。

这个困惑的部分解决是在这个月。我为《人物》杂志操作了作家双雪涛的报道,双雪涛是当下中国文坛最受瞩目的新星,他的代表作《平原上的摩西》也是2016年我唯一一部完整读完的国内小说。和双雪涛的四次见面极其愉快,捕捉到彼此的频率后,我意外发现,他拥有和我相似的履历线:中规中矩的好学生面貌,大学读了父母倾心的法学专业,他的第一本小说(同样能被归入幻想文学的范畴),则是在乏味的银行职员岁月时写出来的。

我几乎不可遏制地问了他“何以写作”的问题,他歪着头想了会儿,向我讲述了写处女作时震颤而又迷人的感受:“我常在深夜里战栗,因为自己的想象,和自己超越自己的想象,自己给自己的意外,现在回想,那真是太令人怀念的夜晚,一切存在未知,只有自己和自己的故事。”

这是创作的巨大乐趣,而我一直在用近乎刻意的躲闪来回避它。这和你的天资无关,和你的年纪无关,和你的成长轨迹也无关,仅仅是写,继续写,一直写。我们常常以为创作是“有故事的男(女)同学”的特权,恰恰相反,它是对每个普通人的尊严和生命力的礼遇。

最近我在阅读挪威作家克瑙斯高的《我的奋斗》,他受困于“编故事”能力的丧失,决心用普鲁斯特式的自传体记录过往每一个日常时刻:第一次射精时闻到的海洋的气味、为孩子换纸尿布这场无法与之对抗的战争、像爆裂开的一根水管的父亲的死亡。这些时刻在他的叙述下笼罩着淡淡的、半神启的光晕,就像克瑙斯高自己所说的那样:“时光如同来自四面的、节奏均匀的微波将生活恒定不变地托升起来。除了其中所含的細节以外,一切总是同样的千篇一律。”

我无法确认自己何时才有在笔端召唤记忆的勇气,但可以得知的是,我会成为一名忠实自我、忠实内心的写作者。如同双雪涛喜欢的那个斯坦贝克的比喻:作家最好的状态是追逐蝴蝶的男孩,被蝴蝶勾引上了高山。

从少年时代的余烬走出,上山的路大概有一生那么漫长。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顶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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